「你們要採訪我?我沒有什麼新聞的。」
這是程蘇東受邀之後的第一反應。
作為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學者中的一員,程蘇東是這個隊伍裡較為年輕的中堅力量。在很多同學們看來,這位三十出頭的北大中文系副教授既有帥氣又有才氣,從學長學姐口中流傳下來的故事更是為他蒙上了一抹傳奇色彩,不時還會有「迷弟迷妹」在朋友圈隔空表白。
「是我心目中的青年才俊了」2019年春季學期,程蘇東按照課程安排教授《中國古代文學史(一)》一課,看著講臺下坐著的又一批新面孔,20分鐘前剛剛結束另一門課程講授的他將含裹在嘴裡的水一點一點吞下去,等待上課鈴聲結束,然後拿起話筒,為同學們開啟另一趟關於文學的旅程。
△ 生活中的程蘇東程蘇東的講課風格一直深受同學們喜愛,他會用一種輕鬆活潑的方式引著學生們走進古代文學的世界,原本略顯枯燥的課堂也會不時爆發出哄堂大笑。在同學的印象裡,蘇東老師會舉著話筒,或站身,或閒坐,然後一本正經地說出藏在古代文本中的「段子」。
「《左傳》裡面講齊仲孫,仲孫就是慶父,但是慶父不是齊國人,那為什麼要叫齊仲孫呢?這就和咱們北大學生在中關村大街上做了什麼丟人的事情,就說自己是清華的一個道理。」
「班固、劉歆認為,漢人不是繼承秦的天下,而是繼承周的天下,大漢繼周;秦只是『閏統』,只是一個失誤,沒有合理性,是個bug,不做數的。」
「劉邦他這個家族實在是太卑微了。」
「我們學中文的雖然別人都覺得瞧不起,但是自己覺得自己很重要。」
程蘇東坦言,由於時代在飛速發展,90年代和新世紀出生的孩子們的成長環境與他們這一代人之間有著巨大的差異,隨著自己教齡的增長,越到後面所謂的「代溝」就會愈發被放大。因此,自己還是會有力不從心的感覺,時常會害怕在課堂上冷場,也會擔心大家覺得課堂沒什麼意思。
古代文學是中文系學生在本科階段最先接觸到的課程之一。程蘇東本科階段就讀於北京語言大學,大學的前三年,他投入了所有精力專攻古代文學。這離不開幾位恩師的影響:「方銘、郭鵬、張德建等幾位老師將古代文學這門學問在我眼前描繪成一幅生動的圖景,讓我對古代文學能夠有了一個更全面、更清晰的了解。」
像當初的自己能被老師吸引一樣,程蘇東希望自己也能夠讓講臺對面的學生們切實感受到古代文學的魅力。他不太喜歡讓大家覺得做學問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特別是對於人文學科來說,人跟學術不是截然分開的,學術實際上還是包含在人當中。正因如此,老師的課堂講授對於學生來說就顯得尤為重要,不佳的教學狀態會讓學生對學科本身產生距離感和不信任感。
△ 《早期文本的生成與傳播》程蘇東參與主編中國語言文學系2018級本科生鮑佳音在大一選修了程蘇東的《中國古代文學史(一)》,在課上課下被這位年輕淵博的老師「圈了粉」:「程蘇東老師非常有才氣,人也特別溫柔隨和,學術上的功底顯而易見。在課堂上講課的時候非常吸引人,私下裡跟我交流的時候會對我現在的學習、生活和未來的規劃都特別耐心地指導,而且能點醒我很多迷惑的事情,對很多問題都有深刻而且獨到的見解。」中國語言文學系2017級本科生的魏珞寧則這樣評價:「程蘇東老師作為袁老師的得意門生,四年就直博畢業,一直耕耘在學術前沿,所謂青年才俊大概就是這樣子了吧。」
語文代有傳人出為什麼會走上研究古代文學的道路?程蘇東回憶起自己求學的經歷,感慨「有時候很多選擇是很偶然的,但好像又很自然」。
程蘇東成長於母語教育之家。作為一家之主的父親程韶榮先生,1982年畢業於蘇州大學中文系,畢業後一直從事語文教學和相關的教學研究;母親是學前教育專業畢業的,因為熱愛母語,也通過了「大學語文」的考試,終身都在她的崗位上傳授著母語。
上中學的時候,程蘇東就對文學有興趣,只是那個時候的興趣比較廣泛,並不局限於古代文學。不過父親對古代文學的喜愛感染了程蘇東,使得他從小對中國傳統的文學形式就有一些特殊的感情。
在父親的鼓勵教育下,年少的程蘇東將兒童好問的天性完全釋放,不懂就問,並且得到了父親認真的回應:
「人馬」的笑話程韶榮先生自己也不知道是一種巧合還是某種必然,他唯一的兒子蘇東,不知從何時起,對中國文學情有獨鍾。高考結束之後的志願填寫,從上到下所有欄目裡,程蘇東都填寫了中文系,似乎非中文不去。最終,程蘇東被北京語言大學中文系錄取。
本科階段,他一頭鑽進了古代文學的研究之中。2006年9月底,程蘇東參加了北大中文系的直博招生考試,並以外校考生筆試第一名的優異成績獲得了本科畢業後直接攻讀博士研究生的資格。
在得知自己獲得直博資格後,程蘇東當天晚上就開心地和女朋友去山西旅遊了——那時他不知道,要順利保上直博,必須要提前聯繫好願意接收自己的博士生導師。這對作為外校生的程蘇東來說,可以說是無計可施的——北大中文系的老師在程蘇東之前的人生中只是作為出現在課本上的名字接觸過,如何才能從中找到願意接受自己的博士生導師呢?
後來程蘇東才知道,面試結束後,當時的古代文學教研室主任劉勇強老師直接用電子郵件把自己的材料轉給了袁行霈老師。袁行霈那時候還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做客座教授,收到劉勇強的郵件後也很猶豫——這位學生自己並沒有見過,完全不了解。但袁行霈問了一個很簡單的問題:他是不是想做學問?聽到劉勇強給出肯定的答案後,他答應做程蘇東的博士生導師。
接到北大直博生錄取通知的時候,程蘇東已經十分興奮,而在得知自己的導師是袁行霈之後,他覺得只能用「夢幻」一詞來形容自己當時的狀態。
真正見到袁老師是則在2007年的4月份。那天兩人約在靜園五院見面,程蘇東先到,站在門口緊張地期待著與老師見面的時刻,有些手足無措,只能看著牆上的紫藤數著時間的流逝,一轉身,便看見袁老師遠遠地從二體走過來。袁老師個子很高,很挺拔,一頭白髮,那樣溫文爾雅的長者形象讓程蘇東心裡的緊張感一下消除了大半。
談起袁老師,程蘇東的敬仰、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2009年冬天,程蘇東準備正式決定博士學位論文選題。那個時候他的心裡有兩個選項,一個偏向穩妥,一個比較大膽,權衡過後,程蘇東還是決定「退而求其次」,放棄了已經有一定基礎的經目研究,轉而選擇了已經更為穩妥的選題。
過完年回到學校,程蘇東正準備開始著手收集論文材料,這時候他接到了袁老師的電話。與老師交流自己的想法之後,程蘇東聽見袁老師用一向溫和暖人的語調跟自己說:「蘇東,過年這幾天我一直在考慮你論文選題的事,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你不應該輕易放棄經目的研究,這個題目雖然難度很大,但如果做出來,意義也很大,從長遠考慮,也可以幫助你建立一個比較開闊的學術格局。」
那段時間,程蘇東正在協助袁老師編輯他的學術散文集《學問的氣象》,深知袁老師一向倡導「橫通」與「縱通」,注重青年學者學術格局的養成。對於有關「經目」的選題,需要從先秦開始把「經目」演變的整個過程做系統的制度史清理,同時發掘其中的學理變遷,並將這些置於政治史背景中加以描述、解釋——在程蘇東看來,這顯然是自己的學力無法駕馭的。所以對此固然心嚮往之,卻始終不敢真正邁出這一步。
袁行霈老師的這通電話重新點燃了程蘇東的「野心」。
直到現在,程蘇東仍然記得袁老師對自己的寄言:「既然決定要做學術,就要做到最好,不是在同齡人中最好,也不是在國內最好,而要力爭做到一段時期內全世界最好!」
袁老師語調不高,但所說的話,字字入心。
△ 程蘇東和導師在畢業典禮上的合影踏實教好書,靜心做學問博士畢業後,程蘇東面臨工作方向的選擇。想繼續做學問的他,把當老師視作了最合適的選擇。
本科生的時候,程蘇東從自己接觸到的老師身上深切感受到這個職業的魅力。老師們的身上,有著程蘇東嚮往的對生活的悠然自得,這是作為一個學生能夠在課堂和生活中感受到的最直觀的東西。除了學術本身的魅力,這也是程蘇東日後選擇成為老師的重要原因。
真正站上講臺之後,程蘇東愈發覺得自己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
「這件事情是我喜歡的,所以我願意為之付出。那麼對於我來說就不會存在『加班』這件事,因為做科研就是只要有時間,你就要來做,你也不會覺得說壓力太大或者上課很累……作為一個老師,當你站在講臺上的時候,首先會有一種神聖感,然後就會自然而然地興奮起來,這不是一種需要犧牲的東西,反而是一個讓人覺得很享受的過程。」
在研究生課上,程蘇東會告訴學生:「做學術的人,要想大問題,做小文章,不能反過來想小問題,做大文章。也正因如此,他始終保持自己的腦子裡有一個「更大的問題」的輪廓,也正如他對學生們說的那樣,「在學術研究中就把一系列想法落實到每一個具體的問題上,這樣你的學術格局會比較大,否則就會變成一個技術工人。」
總結自己走過的學術道路,程蘇東認為做學術是一個「不可張揚」的事情,需要細心、耐心和毅力,需要在日常生活中要不斷地去提煉你關注的核心問題。核心問題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提煉出來的——因為我們遇到的一般都是具體問題,但核心問題是一個大問題,什麼時候能夠用一句話來概括出自己亟需解決的問題,就意味著你的學術已經比較成熟。
學術階段的前十年左右時間——博士、博士後、青年教師,程蘇東一直在尋找這個問題。從前的他也會淹沒在很多具體的問題裡面,提煉不出來一個問題,常常把自己困在一個逃不出的怪圈中。直到最近,他才好像抓到了自己核心問題的眉目。
2019年2月,程蘇東入選中組部第四批國家「萬人計劃」青年拔尖人才,除了授課,他也進入了自己研究的新階段。「文本怎麼來?經典怎麼來?」即是他在當前階段所提煉出的,也是將投身探究的核心問題。
△ 《從六藝到十三經:以經目演變為中心》程蘇東著在這趟人生旅行中,程蘇東似乎是拿到了一張豪華遊輪的船票,卻選擇了一葉小舟——在外人看來,他可以張揚,在他自己心中,他不可以張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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