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年底，坎城、柏林、威尼斯電影節的佳片開始扎堆在各地上映，加上奧斯卡的前哨戰競爭愈加白熱化，12月的電影界空前熱鬧；對影迷來說，這無疑是超級福音。在這場饕餮大餐中有經典復古的《愛爾蘭人》，有卡司強大的《小婦人》，也有像《婚姻故事》這樣看似平淡溫吞卻力道漸發的電影。
目前《婚姻故事》在豆瓣上的評分高達8.8，IMDB評分同樣高達8.6，毋庸置疑，這部愛情片屬於一流之作。此片在威尼斯電影節全球首映時，觀眾和媒體都一邊倒地好評如潮。在我看來，這絕對是導演諾亞·鮑姆巴赫在《弗蘭西斯·哈》後又一巔峰之作，他所擅長的細膩筆觸和紐約客式的戲謔風格在《婚姻故事》裡發揮的淋漓盡致，令人回味無窮。
作為當今電影界極具魅力的電影人，諾亞身兼導演和編劇雙重身份，曾經執導了個人風格極強的家庭片《魷魚與鯨》、黑白喜劇片《弗蘭西斯·哈》，同時還是韋斯·安德森那部評價極高的粘土動畫《了不起的狐狸爸爸》的編劇。
出生於紐約的諾亞才華橫溢，他總是能在電影裡將生活中那些傷感而隱秘的B面翻開，鋪陳在觀眾們面前。那可能是一場平淡無奇的派對，一次小型家庭演奏會，或者是一頓早餐，在諾亞的精心調度下成為一個個重要時刻。
當我們看完電影後才頓悟，那些渺小的瞬間構成了生命中無法繞開的轉折點。這樣的戲劇性並不是哭天搶地式的，而是穿梭於緩慢進展的故事線中的驚心動魄。
影片《婚姻故事》同樣如此，它講述了一對夫妻離婚的整個過程。準確地說，這部電影像是一場慢性病，從疾病入侵到病情爆發歷經了無數的生活片段。它漫長、煎熬，卻道盡了婚姻中既紮實又脆弱的酸甜苦辣。
電影一開始採用蒙太奇手法展現妮可和查理給對方寫的信，這兩封信賦予了整部電影十分溫馨的開篇基調：一段很完美的婚姻。成長於洛杉磯的妮可，年輕時是紅極一時色情片演員，某次在觀看戲劇的時候遇見了查理，兩人一見鍾情，立刻墜進愛河，繼而結婚生子。他們的戀愛看起來完全沒有任何坎坷，是所有人理想中順水推舟的終成眷屬。
開篇那些細膩而溫情的家庭回憶，與信裡那些可愛動人的詞句交相輝映。諾亞正是通過文本和敘事的重疊，展現了一場瑕不遮瑜的現代婚姻，或者說這是一種典範式的婚姻。也是在這個時候，我們差點掉進了諾亞精心策劃的陷阱。
直到兩人憔悴地出現在調解室，我們才恍然大悟：這是一對處於婚姻瓦解邊緣的夫妻。開篇出現的信件是心理醫生要求他們互相寫給對方的，他們甚至令人沮喪地沒能在對方面前讀出這封信。諾亞的細膩就在於，這些看似漫不經心的動作都是他有意鋪陳的，結尾處查理讀信的情節便完美地呼應了開頭那場不歡而散的信件戲。
而這兩場戲要傳達的信息又有著微妙的迥異：第一場戲暗示兩人的婚姻失敗，最後那場戲則在第一場戲的基礎上有了更深的寓意。妮可和查理的婚姻雖然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但他們超越婚姻的情感部分仍然存在，那是這場失敗的婚姻中最為動情的部分——彼此甜蜜而堅固的共同生活記憶，就像地毯上的毛球，看似渺小卻難以消除。
婚姻這個宏大而複雜的命題，在諾亞的鏡頭下，似乎並沒有那麼難懂。他巧妙地詮釋了愛情的困境：當兩個人從戀愛步入婚姻，因為過多瑣碎日常的介入，對個人價值的追求便成了看得見的矛盾；隨著時間推移，難以調和的矛盾便愈演愈烈。
影片中查理和妮可之間的矛盾便是這種困境的具象化。查理和妮可的戀愛故事始於無可挑剔，極盡愛情的浪漫元素，當他們結婚有了小孩，彼此付出的時間失衡才開始顯現。
查理是一名劇作家，大多數時間都在工作，在他眼裡，或許事業是先於家庭的。而妮可為了實現查理的夢想，離開從小生長的地方洛杉磯，來到陌生的紐約。然而妮可逐漸發現，這麼多年來都被查理利用了，因為自己只是查理實現夢想的工具。面對洛杉磯的試播集邀約，妮可走到了婚姻的十字路口；而查理則對妮可的選擇感到困惑和氣憤。
當妮可的代理律師要求查理儘快回復妮可的離婚文件，查理的那句「你到底把我推入了什麼樣的境地」，便精妙地刻畫了查理的人格屬性和他對於婚姻的態度。在他看來，離婚訴訟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或許在他的內心深處，他都認為這是妮可毫不講理的一次鬧情緒。
在此之前，他以為這段已經走到盡頭的婚姻是可以挽回的。事業上的小有成就給了他某種慣性思維，妮可對自我附屬品的認定在他眼中是饋贈，是回報。
諾亞對現代婚姻爐火純青的審視，使得觀眾在觀影時能夠很輕易地自我帶入，並獲得奇妙的共情。《婚姻故事》沒有在主角的困惑、矛盾激化之後進入勵志模式，譬如狗血地設計這對夫妻在面對離婚訴訟等一系列難捱的挑戰後，重新發現對方的好並重歸懷抱。相反，它一直都讓雙方深陷在婚姻的苦澀中。
那些穿插其中的溫情細節，在展現這段婚姻美好的同時，還給予了人物矛盾狀態很豐滿的層次感：即使在如此痛苦的婚姻尾段，查理和妮可關心對方的生活細節仍然充滿溫暖的力量。諾亞在把婚姻醜陋的一面呈現到鏡頭前的時候，也保留了它最真實的一面，情感的紐帶並不會因為婚姻的終結而斷裂。
是啊，婚姻就是一出衝突感爆棚的肥皂劇，它可以很美好很溫馨，也可以很惡劣很糟糕。就像妮可和查理在客廳赤裸裸的爭吵，用最難聽的形容詞去形容他們之間的婚姻。你原本以為這段婚姻要以最醜惡的姿態剎向終點，然而一些美好的瞬間，譬如為對方修理電路、繫鞋帶等生活片段，又讓這段搖搖欲墜的婚姻好像有了迴旋的餘地。
這一奇妙的慰藉，數度把觀眾從悲傷情緒中拉了回來。這種婚姻狀態同時包含確定和不確定的仇恨、愛惜、期待、留戀，那是這對夫妻最為坦誠的內心表露，在外人看起來很從容，但實則不知所措。
在查理和妮可這兩個搖搖晃晃的天平之間，他們的兒子就像槓桿，撬動著本已不太平的婚姻生活。對兒子撫養權的爭奪貫穿全片，也是諾亞審視婚姻的切入點。從那些精心設計的臺詞裡，你可以感覺到諾亞的嘲諷。但這種嘲諷絕不是自大的、不屑的，而是帶著無奈和傷感的意味。
直到最後，這對夫妻似乎都沒有完全擺脫困惑、痛苦，這場慢性的婚姻故事並不會徹底消亡，它只是以「婚姻形式」之外的形式存續著。時間可能也無法磨滅它給每個人造成的影響，無論是物理上抑或是心理上的。
諾亞的高明之處恰好體現在這一處理上，以細碎的鏡頭凸顯婚姻的脆弱，卻又肯定了它對於情感聯結的重要性：妮可和查理互相排斥著卻又保持著某種親密感。如果你只是簡單地把《婚姻故事》看成一部離婚指南，那顯然是沒有真正理解導演諾亞的深意。
令人驚喜的是，亞當·德賴弗和斯嘉麗·詹森幾乎是完美地詮釋了影片中的這對夫妻，他們恰當地呈現了處於婚姻危機中的那種困惑、惱怒、愛恨交雜的人物狀態，把查理和妮可這兩個有著太多毛病和心思的人物展現得非常立體化。
觀眾們在不知不覺中，就會跟著主人公一起默默掉下眼淚，仿佛影片中的經歷也發生在我們身上。而大衛·林奇的御用女主蘿拉·鄧恩同樣奉獻了精彩的表演，通過飾演一個有點神經質卻深諳婚姻本質的律師，為影片增添了某種黑色幽默感。
電影百年來，婚姻主題來向來為人所津津樂道，前有奧斯卡最佳影片《克萊默夫婦》和伯格曼被奉為影史經典的《婚姻生活》，後有伊朗口碑爆棚的《一次別離》，觀眾們或許早已對任何關於婚姻探討的電影提不起太多興趣，因為很容易流於平庸和老套。
但《婚姻故事》擯棄了非黑即白的單向度探討，落腳於平凡瑣碎的摩擦、抱怨和關懷，將看起來很糟糕的撫養權爭奪大戰披上了日常的外衣，我們在凝視主人公的婚姻的同時，也得以悄悄凝視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