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斷背山》改編自同名短篇小說,講述了20世紀70年代初,發生在一對美國牛仔——恩尼斯與傑克之間不被世俗所容的同性愛情故事。導演李安用他帶有東方意蘊的導演手法將一個敏感且小眾的故事娓娓道來,最大限度地獲得了東西方觀眾在不同文化與性別取向下的認同與共鳴,並憑此片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一部游離於主流意識形態下的小成本影片能取得這樣的成功甚至連導演本人都感到意外。那麼,這部吸引了無數觀眾、超越性別取向與文化差異得到審美快感的影片一定包含可以多重讀解的話語慰藉。
一、主流意識形態下的身份認同障礙
「同性戀的認同涉及兩個軸心:自我的發現和他人的注視。」由此可知,身份認同包含自我認同和社會認同。其中,自我認同是指某種特定的解剖學性別的人,在性方面受到有同種解剖學性別的人的吸引,並對自己的這種傾向進行自我認知。社會認同是指某個群體的共同認識或認知。而主流意識形態下的異性戀話語權威很大程度上在這兩方面對同性戀者的身份認同進行了阻攔和隔斷。恩尼斯代表的是自我認同的缺失,傑克代表的是自我認同和社會否定之間的矛盾衝突。
當今社會,儘管已有多國在同性戀婚姻合法化方面取得成功,但性觀念保守甚至滯後的國家仍佔據極大比例。以中國為例,李銀河曾多次提出同性戀婚姻合法化提案,都沒有獲得批准。2001年,中國精神科將同性戀從疾病類別中剔除,但民間看法和主流思想仍然認為同性戀是一種病態,這種情況最集中地表現在學校、家庭、傳媒等意識形態國家機器對意識的篩選和壟斷。例如,在傳媒界,廣電總局擔任著指定和規整社會規範的作用,而這種規範是由大多數人所在的立場(異性戀立場)決定的,是一種披著公正外衣的偏頗性,因此所有確定性的同性性鏡頭甚至性意味的影片都會被刪減甚至禁止在院線上映。國家意識形態的否定使得社會認同缺失,而社會認同的缺失又反過來加固了國家意識形態,這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
影片的故事背景是20世紀70年代的美國,那時的意識形態比如今的中國更為保守,「反同」意識不僅體現在思想上,更外化於行動上。恩尼斯小時候曾目睹兩位同性戀者被打死,留下十分嚴重的心理陰影。他在得知傑克意外死亡的消息後,閃回了一段童年記憶的畫面,這段閃回有兩層意思,表層含義是由此來強調恩尼斯的童年陰影的嚴重性,連傑克意外死亡都能引發他的聯想;深層含義是隱喻傑剋死於「反同」人士的毆打。雖然導演沒有明確表明這段閃回的意味,但是在那個年代,傑克的家人因其同性戀身份而感覺羞恥,進而隱瞞真相是很有可能的,故事發展的動力應該來自人物性格所賦予情節內在衝突的張力,若以一個特殊的意外事件來左右情節的發展,則是一個拙劣的編劇手法。傑克是自我認同與社會認同相牴觸的犧牲品,他的死亡既表明了主流意識形態對個體的碾壓,又激發了恩尼斯的自我認同,當恩尼斯對著那件血衣說「我發誓」的時候,他完成了個體意識的覺醒。
二、虛實結合的敘事結構
整部影片分為四部分,採用單線—雙線—單線的循環,第一、四部分是單線敘事,第二、三部分是雙線敘事,影片二元敘事的結構非常工整,從未出現過傑克和恩尼斯之外的第三視角。無論是在單線還是雙線中,導演都選擇了恩尼斯為第一視角,刻意模糊了傑克的線索。比如在雙線敘事的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詳寫了恩尼斯的家庭生活,包括他和老婆的聚散離合、和酒吧侍女的情感糾紛以及他與女兒的互動,這些都刻畫得十分詳細。而傑克的家庭生活只有幾場戲簡單地說明,他和妻子之間的矛盾,他去找男妓的事情都是通過他和恩尼斯的對話才明確透露給了觀眾。導演甚至將傑克的死亡都做了虛化處理,由恩尼斯做出行動,從電話中得到傑剋死亡的消息以繼續敘事。在單線敘事的第一部分中,鏡頭跟隨著恩尼斯尋找食物,鏡頭之外的傑克在做什麼觀眾並不知道。兩人分離時,李安用了三個短鏡頭來表現傑克,而用長鏡頭記錄恩尼斯痛苦嘔吐的過程和對路人的聲嘶力竭,深入地刻畫了人物極度痛苦的內心世界。
虛實結合的敘事結構首先使影片在結構上有了主次之分,「詳略得當」的影片結構更加具有藝術之美,並使影片主題得以突出;其次,這種處理方式也和人物形象的設置有很大關係,相比於傑克的外顯型性格,內隱的恩尼斯甚少通過語言或者行動展現內心,因此需要更多刻畫來呈現人物形象,簡單來說,就是「加戲」。導演選擇將恩尼斯作為第一視角,以傑克的故事線索進行側面敘事,以「實」引「虛」,以「虛」補「實」,在平衡結構的同時,也有力地控制了影片節奏和敘事張力,取得了不錯的藝術效果。
三、挖掘共性、彰顯個性的人物塑造
史蒂文·史匹柏認為主人公的塑造是決定影片成功的因素。《斷背山》的主人公設置既挖掘了男性的共性,又彰顯了人物的個性;既展示了同性之戀的不易,又書寫了人性的掙扎與猶疑。這是影片超越國別與性取向群體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
首先,很多電影一旦涉及同性關係的人物構建,便總是強弱分明。通常一個男性位於強勢與主導地位,另一個男性則屬於被保護與照顧的一方,無論是體力還是心靈都處於弱勢,似乎扮演著傳統男女關係中的女性角色。以《霸王別姬》《藍宇》《春風沉醉的夜晚》為例,程蝶衣、藍宇和王平三個角色的共性是陰柔、依賴性強、對愛情有著超常的執念,都遭遇了愛人的「背叛」,在書寫「男子負心戲」母題的同時完成了類型電影人物構建的模式化。韓國電影《王的男人》更是將這種模式化的「女性特質」符號化。這種「性錯位」式的角色設置成為此類型電影模式化與符號化的最大表徵,又因為電影作為大眾傳媒的獨特性使其成為異性戀群體對同性戀群體形成認知偏差、心理不適,甚至歧視與嘲弄態度的最大信息來源。《斷背山》中主人公的人物設置則是兩個男人味十足的男人。他們有力量,能吃苦;他們身體健壯,心靈堅強;他們勞作,打架,牛仔競技。恩尼斯與傑克除了性取向為同性,其他特質與大眾視角下的男性並無二致,換言之,他們符合大眾對其男性的身份認同,這種設置手法很大程度上消弭了異性戀群體對同性戀群體不健康的既定認知,完成了以異性戀認同為主導的社會認同的第一步。
另外,剖開同性戀情的外殼來解構文本,其核心主題為「理智與情感的衝突」或者「個人與社會的對立」。婚外情、現實對愛情的打擊、親情與愛情的抉擇極具普世性。就如李安所說,他想表達的是所有人的愛情,無論是牛仔還是同性戀都只是故事所借用的表象。這種刻意突出人性共通之處的方法,深入了人們最隱秘的內心,把人們為了生存而選擇的痛苦、委屈描寫得淋漓盡致,這就完成了社會認同的第二步。「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斷背山」被指每個人都有同性戀傾向,筆者認為這是一種誤讀,李安想表達的是,每個人在主流意識形態下,為了生存或多或少都壓抑和放棄過自己真正的欲望,正如恩尼斯的一句臺詞:「沒有辦法改變的事,就只能忍受。」
其次,影片採取了二元對立的人物性格塑造。恩尼斯的人物形象是內斂、穩重、現實主義的,傑克的人物形象是陽光、衝動、理想主義的。下山之際傑克的嘻嘻哈哈引來了恩尼斯的情緒暴怒,總是考慮家庭責任與社會眼光的恩尼斯也讓傑克痛徹心扉地說「想戒掉他」。截然相反的兩種性格成為二人矛盾衝突的來源。
李安在塑造這兩種典型性格時,除了營造戲劇衝突的需要,顯然還蘊含了中國哲學在其中。恩尼斯身上投射出大部分中國人踏實、穩重、略帶刻板的性格,他「一直吃豆子也行」的性格特點與他服從一切教條相對應,無論是社會的、父親的,還是農場的。傑克則是李安心中最能代表中國文化中最高理想人物的人。林語堂認為,一個人有自由意識、放蕩不羈的愛好和淡漠的態度,他什麼都無所謂,才能深切熱烈地享受人生。傑克有爭取愛情的自覺性、牛仔競技的愛好和對家庭的淡漠態度,但他並非什麼都無所謂,因此他才會被恩尼斯所限,也正是這種牽絆,才更加深了衝突的深刻性和文本的悲劇性,並由東西方文化的交融產生國別之間的情感共鳴。
四、平實雋永的視聽效果
影片視聽語言的運用也蘊含著東方審美下的含蓄與詩意。這種含蓄與詩意首先體現在構圖上,李安在影片中用大量空鏡頭傾盡心力地描繪了懷俄明州的廣漠景色,廣闊蔚藍的天空,連綿起伏的山巒,遍布四野的羊群,營造出一個既遠離都市世俗又不失男子血性的世外桃源。與壯闊自然對世俗的消解相對應,李安在展現人與環境的關係時採取了中國傳統繪畫中「留白」的構圖技巧,將人物放置在畫面一角,以自然的偉大反襯出人類的渺小,一虛一實,虛實相生,影片中的悠遠韻味在中國傳統美學的浸潤下顯得更加意味深長。
其次,影片主色調為冷色調,色彩作為一種表義符號,冷峻的色彩傾向和風格營造出一種壓抑的氣氛,也為之後的悲劇結局奠定了整體基調。導演更讓色調參與敘事,傑克與恩尼斯關係進一步發展時,以火光作為有色光源使畫面呈現暖色調,二人關係面臨危機時,天氣突變,狂風暴雨下陰冷的色調佔據了銀幕。
在鏡頭運用上,導演手法非常平實,多用長鏡頭。巴贊認為過多的蒙太奇會破壞影片的真實性,是「非電影化的」。毫無疑問,鏡頭剪輯一定會代入創作者的主觀情緒,李安迴避了這一點,他儘量客觀地記錄主人公的感情而不多加評價,一是出於人道主義的尊重,這也是李安電影的一貫風格;二是許多反映同性戀的影片會著重描寫異性戀群體對同性戀群體的迫害,以達到為同性戀群體維權的目的,而實際上卻恰恰激發了異性戀群體想先為自己「維權」的逆反心理。李安刻意淡化了這一點,準確來說,他將這種「迫害」做成幕後戲,而將重心放在記錄這段愛情上,以增強觀眾的同理心。與那些用力過猛的影片相比,這樣的處理手法反而更能打動觀眾的心靈。《斷背山》的原著故事描寫的本就是一對一年只能見一次的愛人,導演在影片中更刻意減少了性愛鏡頭,用紀實感更強的長鏡頭展現細節、表達情緒,冷靜細膩地講述這段柏拉圖似的愛情故事,鏡頭之間儘是東方式的婉約之美。
最後,導演採取了諸多含有象徵意味的意象和道具,比如影片中的羊,在英文中,羊群有社會的意味,傑克和恩尼斯作為牧羊人一直游離於羊群之外,象徵他們邊緣人的身份。兩人發生關係之後,羊群與別人的羊群混在了一起,隱喻著一種無秩序的誕生。李安還使用了中國文化裡代表思念與純淨的月亮意象,每次傑克與恩尼斯在一起的時候,都是月圓之時,既象徵了他們感情的純淨與美好,又暗含他們只有在互相擁有的時候才能感覺到生命的完整之意。
綜上所述,《斷背山》蘊藏著極大的情感張力和豐富的人文內涵,影片將個人慾望消解於時代洪流中的無力,責任與愛戀的交織,理智與情感的掙扎,東方審美與西方背景的交融完美地結合起來,以平實卻多義的鏡頭語言將其發揮到了極致,在文本具備人文內涵的同時又兼顧了藝術價值,這正是本片取得巨大成功與廣泛認可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