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陵谷會改遷,墓石將風化,如果不將墓志銘收集起來,將來就可能永遠消息於天壤間而不可求索。
作者:冉雲飛(騰訊·大家專欄作者,編輯)
春節期間全中國及港臺等華人地區的人,似乎都集中到了各地的墓仔埔,這本沒有什麼稀奇,因為春節祭掃祖先墳墓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部分。但一個人不分四季專找有墓的地方去查勘,若非是拿洛陽鏟的盜墓賊,就應是墓葬文化的研究者——考古學家、碑帖拓摹研究者、包括民族民俗研究在內的人類學者、勘輿風水調查者等——專門把墓地當成旅遊聖地來遊玩的人好像還沒有,除非他是個比較搞怪的人。
雖然從世俗的眼光看,人生無非是從搖籃到墓地的旅程,但墓地是人們不愛去的地方,因為要面對那冰冷的結局,總是讓人難堪。換言之,要是開發一條將各墓地串聯起來的旅行路線的話,不說加入這個奇異旅行的人完全沒有,但至少人數寥寥,難以持久是必然的。中國人由於沒有真切的信仰,對死亡的恐懼不說是世界之最,但對死的忌諱卻是相當多的,就連高明的「聖人」也用「未知生,焉知死」來搪塞,放棄對此種令人喪氣的問題的思考。至於我們的父母面對孩子不小心發出的「人為什麼會死」的疑問,通常也是呵斥與迴避,不像西方教育裡那樣坦然地「與孩子談死亡」。
話雖如此說,但我們也不能把話說得太絕對。這就像臺灣六十年代曾流行過一首《墓仔埔也敢去》的歌曲,說的是小姑娘一聽說「我愛你」這樣的甜言蜜語,就會使她膽子大起來,連墳墓那陰森可怕的地方也不能阻檔她去見情人約會。臺灣還真有一位專門到墓地去尋寶的人,他就是臺灣文史研究者特別是鹿港文史方面的專家陳仕賢先生。在他所出的二十幾種書裡,涉及寺廟(《鹿港龍山寺志》)、天后宮(《鹿港天后宮志》)以及其他古蹟(《彰化縣古蹟圖說》),甚至包括來臺做各種石雕特別是墓碑及其配件雕刻,很有名的福建惠安石匠蔣馨(《惠馨傳藝:惠安石雕匠師與匠藝》)等方面,所涉領域相當廣泛。概言之,舉凡臺中特別是鹿港的歷史,無不在他的探索範圍內,可算是鹿港歷史文化傳播的「功臣」。
陳仕賢與鹿水草堂
陳仕賢在鹿港瑤林街上有個工作室名之曰「鹿水草堂」,這間工作室不只是他接待朋友聊天喝茶的地方,更擺放有不少他所寫的書,也兼有諸如臺北市文獻委員會編印的《臺灣史跡研習會講義彙編》及不少零散的《臺北文獻》賣,以滿足對臺灣有更多探索與了解欲求的人。他的熱情實在是令到訪的我們難忘,去年12月中旬我們一家人及朋友一行,得他的導遊,深感鹿港不愧是「一府二鹿三艋舺」的名城。當他得知我們非常喜歡舊書,熱愛搜羅諸種臺灣文獻,他便帶我們到同是地方文史研究者、舊書賣家黃先生的「書集喜室」,讓我們買到了一些心儀之書。最讓我不能忘記的是,一處非常不起眼的搞攝影展的地方,名之曰「真的實在想不到」。的確,如果只是一般的遊逛,可能就會錯過那歷史表象背後的精彩,就不會知道鹿港龍山寺,為何遠比繁華且俗氣的臺北龍山寺更精彩的因由。
遊歷臺灣漸多,得知像陳仕賢這樣的地方文史研究者,並非個別。就像對臺南深有研究的王浩一先生,我們雖然沒有拜訪到他本人,但經其手下之介紹,看了他們編印的《美印臺南》,也深知臺灣各地對地方文化的深耕到何種令大陸社會,難以望其項背的地步。這裡面不只是對故鄉的熱愛在起作用,更是地方自治傳統在文化研究、發掘等方面逐漸發酵的結果,我在讀了湯曉虞的《臺灣的農村》一書後,就更堅定了這樣的看法。在政府與民間的共同協力,特別是民間的努力下,臺灣的農村並沒有走向我們大陸「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淪陷」的困境,因為鄉土認同深厚,產權明析,自治傳統較強,所以他們可以在一些NGO的支持下,借重本村本土的優勢,重新發掘出自己的競爭力。其間最為重要的一環,就是保護當地生態以及歷史文化,特別是對歷史文化因地制宜的研究,就出現了不少像陳仕賢一樣的文史研究者。比如因生產水泥、曾是全臺灣環境汙染最厲害的宜蘭蘇澳白米村,就利用其盛產江某樹的自然環境,與曾經生產製作木屐的歷史,將此特長恢復過來,使整個村莊在不損害其經濟收入的情形下,其環境與歷史,得到了更多的保護與挖掘。
陳仕賢眾多對包括鹿港在內的臺中諸多研究中,我最感興趣的是他兩種關於古墓的作品,分別為《臺灣的古墓》和《從墓誌名看鹿港人物》,因為我覺得從這個觀察點,一定有比其他角度看臺灣要有特點——我曾想遍訪故鄉渝東南山地,記錄乃至臨拓其間的墓碑,因為這樣的田野調查與第一手資料彌足珍貴——臺灣有人居住且被記載下來的歷史,當然不能跟「鬍子長」的大陸比,別的不說,單是唐朝留下的各種墓志銘,周紹良所編的《唐代墓志銘彙編》(上下)、毛漢光編撰的《唐代墓志銘彙編附考》十八冊,就洋洋大觀到令人瞠目的地步。臺灣現存的古墓最早也只有明朝的,無論從形制多樣還是從歷史悠久來看,都不能與大陸的古墓相比,但它卻是考察臺灣歷史不可缺少的重要組成部分。因為缺少對「死」的了解與思考,我們的人生就是殘缺不全的。
在《臺灣的古墓》裡,陳仕賢以死者的行業、收入乃至藉貫將墓主分成幾種類型,如官宦遺臣、墾拓先鋒、豪門世家、鄉賢士紳、義民烈女、外藉人士、傳奇人物等。這些類型看上去與墓葬本身並沒有關係,其實它體現出墓葬在形制、規模、佔地宏闊與否、刻工精細與否、是否系家族墓葬群等方面的差異。因為就像在世時不平等一樣,圍繞著墓葬本身也顯示出其間的階層特權,如「墓前設置石象生,乃是帝王、將相象徵,有看守墓園之意,亦在表彰死者生前的豐功偉業」(P25)。也就是說墓前的石望柱(石筆)、石虎、石羊、石馬、石人(石翁仲)等,平民百姓自不得與焉,就是多金豪門也不能逾制,乃是退休文武官員依品級不同的獨享。官方想告訴我們的是,倘使在生前的住房、穿著,死後的墓葬方面,不能體現出官方的壟斷,那麼它的威儀以及令人豔羨之處,便不能體現出來。
能留下來的古墓,自然有很多原因,其中最主要的是因墓主是著名人物,政府及當地士紳及其後代,竭力保留。自然也有一些義塚,放置無主之骨骸,如非常奇特的鹿港金字塔義塚。另外一些義塚之設立,就與設立者自身的利益與觀念取向有關,如北埔義友塚的事跡,若是酌參學者吳學明的《金廣福墾隘研究》(上下)的話,我們就會更為立體地了解當時漢人為了墾地與原住民之間的激烈爭奪。粵藉與閩藉墾民合組「金廣福」,向原住民地區挺進之開墾史,既是生齒日繁、生存壓力的必然,亦不能迴避其間的血腥。在漢人看來是義塚,但在原住民看來卻是仇敵。當然時過境遷,這些恩怨,隨著後來進一步的山地開發,民眾往來與融合,都只是遙遠的歷史了。
從留下來的古墓來看,臺灣進士稀少,只有鄭用錫等少數人,這與臺灣歸順清朝晚(1683年,次年才成為福建省所屬之臺灣府),且獨立成為臺灣省(1885年)太晚,而十年後割讓給日本有關。這就像若不是雍正二年1724年,湖南終於從湖廣行省獨立出來建省,很難說會有湖南近現代人物輩出的局面,因為一個府與一個省的學額配製差距是有很大的。這也是我們看到臺灣不少墓地主人,如林振芳、劉文進、劉章職等都是捐納成為貢生的原因,此點雖然不能從墓地形制上反應出來,但也算是對彼時臺灣文化生態的一點互相參證。
顧名思義,《臺灣的古墓》當然是對全臺灣墓地勘察所得的結果。但是書卻只有北部(宜基北地區、桃竹苗地區)、中部(中彰投地區)、南部(雲嘉南地區、高高屏地區)、金門,沒有東部地區。是書的推薦序與作者序,對此都沒有做明確的說明,應該不是作者有意遺漏,大約是原住民的墓制不像平地漢人那般斑斑可考,所以只好付諸闕如。作者在開篇時有一小節談「平埔族的古墓」,埔裡的愛蘭公墓裡還有些諸如「潘打歪墓」、「潘媽吶嚇」等墓,但多系重建。所以要找到原住民的古墓異常困難,「加上平埔族人信奉基督教,所以墓碑上有十字架圖騰,墓碑兩旁並書有『信徒』二字,看不出平埔族人原始墓葬形式」(P10)。埔裡從地域上屬於臺灣中部南投地區,同時原住民包括平埔族在內的數十個族別,都完全沒有記載,這是《臺灣的古墓》的一個遺憾。當然,別說原住民僅存的古墓因重建很難見其「原始墓葬形式」,就是臺中漢族呂汝成(1860—1929)的墓就有與以往墓制不同的變化,「墓碑上方有一對西洋造型的小天使石刻,正中央處以花草紋飾圈起勳章,內刻『R』字,是呂姓的羅馬拚音首字母」(P101)。一個社會的變遷,可以從多個角度來加上證明,就像這墓碑上的小小變化,也不可忽略。
若說《臺灣的古墓》是全景式地描述臺灣古墓的情形,那麼《從墓志銘看鹿港人物》,就算是基於一個更小的地方所做的深度切入。所謂深度切入,不只是比《臺灣的古墓》分析得更細,更重要的是基本都收錄了各墓的墓志銘,這使得《從墓志銘看鹿港人物》的文獻保存價值更高。陵谷會改遷,墓石將風化,如果不將墓志銘收集起來,將來就可能永遠消息於天壤間而不可求索。墓志銘可解決一些其他文獻的錯漏、諱飾乃「想當然耳」的事,如鹿港龍山寺開山祖曾被訛為「肇善」,後經發掘古墓查考為純真璞公禪師。同時陳仕賢通過墓志銘弄清了日茂行的林氏家族、陳士陶家族、施益進家族、蔡德芳家族、鶴棲別墅王氏家族、黃慶源號黃禮永家族、黃德和號黃則騫家族等一些影響鹿港的人物之歷史。但由於是書由作者自印出版,或因標點錯誤,或因缺少專業校對,王煌寫給其父的家書,周定山的墓志銘,錯誤之多,幾不能卒讀。還不如丁節賢墓志銘原文照抄,不用標點,讓讀者自行斷句閱讀為佳。
「一府二鹿三艋舺」的說法,是對臺灣歷史最為簡潔的表達。遠在知道陳仕賢的研究之前,其實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就對鹿港聞名已久,這當然是拜羅大佑《鹿港小鎮》在大陸流行之賜。這首歌使鹿港的名聲,大到與它的地方面積不相稱,卻與其厚重的歷史文化很匹配的地步,陳仕賢不懈的研究就是對此有力的佐證。其實陳仕賢對臺灣古墓的探訪研究,一如「鹿港小鎮」這免費廣告對鹿港的暴得大名助力甚多,羅大佑也是「贊助過」的。比如他有首歌叫《臺北市的墓仔埔》,節奏感非常地道,非常好聽,不知何以沒能流行開來。聽著這首歌,想起陳仕賢對臺灣古墓的探究,是件相當有意思的事。
陳仕賢代表作品
(圖書信息:陳仕賢《臺灣的古墓》遠足文化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版;《從墓志銘看鹿港人物》2015年作者自印)
2016年2月9日至17日斷續寫就,17日改定於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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