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近來天氣炎熱,但67歲的裴風岐走到哪裡都要隨身攜帶他的小背包。背包最外面的夾層裡放著一張藍色的卡片——「遺體捐獻卡」,卡片上有他的名字、編號和醫院聯繫電話。「這個卡我帶在身上,萬一出現什麼情況,人家看到這個卡上的信息,能及時聯繫到醫院……」今年3月份,他辦理了遺體(角膜)捐獻登記,成為一名遺體捐獻志願者。
從去年填寫志願表開始,裴風岐原本和諧的家庭就起了「波瀾」,孩子們的反對,讓他和老伴袁桂芳始料未及。不過,經過半年的溝通,孩子們理解了父母,也作出了讓步。在濟南,像他這樣的還有一群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遺體(角膜)捐獻志願者」。洞悉生命的意義,他們想用自己最後的光和熱,為他人延續生命。
裴風岐和袁桂芳是重組家庭,18年前,他在一次驢友活動中認識了她,後來兩人一起外出旅行,一起參加社區的活動,一起做志願者……家庭關係一直很和諧,孩子們對二老也很孝順。
去年6月,裴風岐陪老伴參加好友徐凱心臟移植重生一周年感恩慶典,倆人被觸動了,作出了遺體捐獻登記的決定。「以前也聽說過遺體捐獻,有這麼個概念,但是比較模糊,他(徐凱)前年做的換心手術,去年周年紀念的時候請大家一起去見證,他們祖孫三代一起做了登記,我們很受觸動。」袁桂芳說。
半「威脅」半勸說兒子終於籤字
2017年10月23日是老兩口一塊填表的日子。把登記表領回來填寫沒什麼難的,拿給孩子讓他們做委託執行人時,這個和諧的家庭卻出現了「波瀾」。「孩子一聽說我要遺體捐獻,很反對,不能理解我為什麼要這麼做。」裴風岐說。
對裴風岐的兒子而言,傳統觀念教育他的就是要孝順父母,父母百年後讓他們入土為安,可父親的選擇讓他內心很是掙扎。不順從父親的意願,他便是不孝;可順了父親的意願,會不會被人說閒話……袁桂芳的兒子也同樣糾結。
裴風岐用了大約半年的時間與兒子溝通。在他的觀念裡,他希望孩子是真心接受他的選擇,「這樣我才能安心。他要是糊弄我,陽奉陰違,最後不給我執行,不就白搭了」。
在遺體(角膜)捐獻登記表上,他勾選了三項:角膜、遺體和器官。「死了捐出器官,生命還能用另一種方式延續。現在技術發達了,一個角膜能讓好幾個人恢復光明,多好!」成為志願者後,裴風岐才知道以前出現過悔捐的情況,醫院的車到了,家屬不願意,最後只能空車返回。
「這本就是自願行為,家人不同意可以一票否決,但如果是角膜、器官捐獻,悔捐就好比是剝奪了人家的希望。」這或許是裴風岐為何堅持一定要讓兒子真心接受的原因。
經過半年的溝通,裴風岐的兒子最終在登記表的委託執行人一欄填了自己的信息。「我半『威脅』他給我籤的,我說『這是我的遺願,不給我實現才是不孝』,」裴風岐說,他敢這樣「威脅」兒子,無非是見孩子已經接受了,就差臨門一腳了,「有一次我們聊天,他也透出自己以後也要捐獻遺體的意思,是個雙贏的結局」。袁桂芳的兒子也同意了做她的委託執行人。「今年是我本命年,我想等明年選個特別的日子去交表登記,跟上他的腳步。」她說。
生前不怕手術刀死後何懼解剖刀
在遺體捐獻志願者中,兩代人對遺體捐獻存在分歧的情況不在少數。「傳統思想都說『入土為安』,讓人改變這種想法不容易,」裴風岐說,原本他以為老人有這種想法的比較多,沒想到自己孩子也用這個理由來反駁。在他看來,火葬早已異於傳統的「入土為安」,與其燒成灰放進骨灰盒埋了,倒不如把遺體留給醫學院的孩子們學解剖,不僅能保護環境,還能培養好醫生。
裴風岐的志願者朋友裡有醫生,他們告訴他,解剖學是醫學教育的基礎,但能夠提供給醫學生們實踐的遺體太少了,如果醫學生鬧不清每一層的皮膚、筋膜,一刀下去弄不好就會出事。「你敢讓沒上過解剖課的醫生動手術嗎?一位已經實現遺體捐獻的老先生就說過『生前不怕手術刀,死後何懼解剖刀』。」
裴風岐有時也會跟老伴討論,買了墓地,十年二十年可能不會有什麼變化,五六十年甚至上百年後呢?「隨著城市發展,用地越來越緊張,幾百年後,墓地會不會遷址這誰也說不好,墓地價格也不低,何必花這個錢徒增負擔呢?再就是現在小年輕還有幾個知道怎麼上墳?捐獻者有紀念碑,清明節、寒衣節有追思會,大家一起悼念挺好。」
路過花叢,沾一身衣香
吳家驤、李聞詩(吳曉建父母)、王顯明、山崎宏、孫宏琦、吳金紅、孟憲陶……在山東福壽園遺體(器官、角膜)捐獻紀念廣場的紀念碑上,每一個名字背後都有一段故事,他們獻出了生命最後的光和熱,為人類健康和醫學事業發展作出貢獻,也讓自己的生命用新的方式延續下去。
遺體捐獻登記2596人,已實現捐獻346人;角膜捐獻登記1152人,實現捐獻223人。這是截至今年6月底濟南的統計數據。「最早一年只有十幾例登記,現在一年有三四百人登記,實現捐獻幾十例。這種縱向的變化是很明顯的。」市紅十字會遺體捐獻工作負責人周蔚說。
儘管捐獻數在增長,仍難以滿足醫學需求,一些難解的問題依舊存在。遺體捐獻往往陷入不可說的尷尬境地,「一位阿姨自己印了宣傳材料,就在社區被人誤解了,」周蔚說,山東是齊魯文化之鄉,受傳統思想的影響,要重塑人們對遺體捐獻的認知還需要講究宣傳時機和平臺,不然會適得其反。
在實際執行時,有時還會遇到志願者本人非常願意,但因家屬反對無法執行的情況,也就是「悔捐」。周蔚說,「整個社會的認可和理念是非常關鍵的,所以說志願者服務團隊很重要。首先是要讓人知曉,其次是讓家人尊重你的想法,最後是要獲得家人的支持。」她說,說到底是要讓大家從更高的層面理解生命的意義。
路過花叢,沾一身衣香。這些志願者相信,在生命的第二次旅程,有緣的人可以再見。
兩代人與三代人的捐獻故事
沿著你走過的路
對遺體捐獻志願者而言,死亡不再是不可言說的忌諱,而是生命的全新開啟、生命價值的開敞。與裴風岐一樣,濟南的遺體(角膜)捐獻志願者同在「生命的延續」群裡,拿到捐獻證書的那一刻,他們安了心。因為「知道自己的歸宿在哪裡,可以坦然生活了」。多元價值觀並存的時代,像火種一樣散布在城市角落的他們,用自己的經歷影響著更多人逐漸接受遺體捐贈這一理念。
執行了父母的遺願也確定了自己的歸宿
64歲的吳曉建擁有雙重身份,他既是父母遺體捐獻志願的執行人,也是一名籤署遺體捐獻志願書的志願者。在吳曉建家裡,父母的合影擺放在柜子上,照片裡的兩位老人笑靨如花。當他從屋裡拿出一摞文件放在茶几上,能從動作中感受到他對它們的珍視。這些榮譽證書、申請表、遺囑……都是他父母捐獻遺體的資料,每一份都被他用袋子套了起來,每拿起一件他都是輕輕地把套在外面的袋子拿掉,再慢慢翻頁解釋。
吳曉建的父母是濟南市首對夫妻遺體捐獻者。早在1993年,他身為醫務工作者的母親就曾立下遺囑想要捐獻遺體,她曾說「去英雄山佔個格子有什麼用,與其化作灰燼,不如留下一點光明或益處給後人」。那時,吳曉建費了不少周折才聯繫到山東大學醫學院遺體接收中心接收。「不像現在直接找紅會登記就行,那個年代不知道去哪裡能辦,聯繫上山大醫學院後還去作了公證。」
2003年2月,吳曉建父親86歲生日那天,老兩口留下遺囑並籤署了遺體捐獻協議。「他們看到這個證書就安心了,」他拿起兩本綠皮的遺體捐獻證書說,父母在生命中的最後幾年過得平靜安穩。三年後,吳曉建父親離世,他用鏡頭記錄了三位醫護人員將父親的眼角膜取下的過程,他們用擔架將老人抬走時,他拍下了最後一張照片,這也是他與父親的最後一面。2008年,吳曉建的母親突然去世,像當年看著父親離開一樣,他看著他們抬著自己母親的遺體從眼前消失。
「爸爸您放心吧,我們照顧好媽媽了。和您一樣,媽媽也順利實現了你們的遺願,為醫學教育事業奉獻出了你們的最後,履行了遺體捐獻的手續。」這是吳曉建母親去世後,他寫給已故父親的文字。
兩位老人遺體捐獻的願望順利實現,吳曉建履行了對父母的承諾,但在最初的那幾年,他卻很難走出來。「那是老人的心願我支持,可我心裡能不難過嗎!」沒有骨灰盒,沒有墓地和墓碑,吳曉建只能和哥姐看著照片寫下一些文字,作為他們獨特的紀念方式。
與母親一樣,吳曉建也是一名醫務工作者。2012年生日那天,他也像父母親當年的選擇一樣,領回登記表登記了遺體(角膜)捐獻。
從「接受一顆心」到祖孫三代登記捐獻
裴風岐夫婦的朋友徐凱患有擴張型心臟病,3年前病情加重,8個月的時間裡就住了6次院,體重驟降60多斤,臥床不起,還出現了心包積液和肺動脈高壓等症狀,只剩心臟移植這條路。當時,排在徐凱前面的還有14位患者,配型配對後只有他完全符合,2016年6月21日,他接受了心臟移植手術。
「捐與受是『雙盲』,我不知道捐獻者的姓名、情況,只能默默向他致敬,如果沒有他,我怕是2016年都過不完。」手術過去兩年了,58歲的徐凱身體情況越來越好,能像從前一樣跟歌友聚在一起唱歌,還能經常帶著家人外出旅行,這些他和家人此前想都不敢想。
徐凱從病床上醒來的那一刻,就開始思考遺體捐獻,隨著身體康復,他作出了遺體捐獻登記的決定。「我是遺體捐獻的受益者,我能想到的回報社會的方式就是我自己也登記遺體捐獻,不管是救人,還是做醫學研究。」 他將自己的決定告知家人,不僅得到了支持,母親和女兒還提出也要一起登記捐獻角膜。
去年6月,徐凱在濟南舉辦重生一周年感恩慶典,邀請200多位親朋做見證,講述了自己的換心經歷,包括裴風岐夫婦在內的親朋聽後感動不已。當天,徐凱與母親、弟弟和女兒同時籤署了遺體(角膜)捐獻協議,祖孫三代四人同時成為捐獻志願者。
兩年了,每到清明節、寒衣節,徐凱必到捐獻者紀念碑獻花,帶朋友去參加捐獻者追思活動,逢人必講捐獻遺體的重要性。在他的影響下,幾位朋友陸續進行了遺體(角膜)捐獻登記,裴風岐、袁桂芳等人還投身紅十字會捐獻登記工作站的工作中,作為志願者向更多的人普及捐獻知識。
我們幫助過的人碰到就等於我倆遇見了
去年12月,濟南市紅十字會在博愛之家設立捐獻登記工作站,每周固定時間由志願者值班。「原本我是志願服務隊的群主,後來我把群交給了志願者,讓志願者管理志願者,讓志願者為志願者服務,」濟南市紅十字會遺體捐獻工作負責人周蔚說。
「以前經常遇到有志願者來了之後說早就有想法但不知道該怎麼辦理,我們要做的就是讓想辦這個事的人知道該怎麼辦理,然後推進到讓不了解的人了解,最終讓越來越多的人認可。」周蔚說,志願者們就好比火種,他們通過自己的經歷講述給不了解的人,讓更多的人認可遺體捐獻。
7月7日,記者見到了在捐獻登記站值班的兩位志願者李文成和楊翼。他們與吳曉建一樣,既是捐獻者家屬,也是志願者。去年12月,楊翼與丈夫一起登記遺體捐獻,1個多月後丈夫離世。楊翼說,拿到捐獻證書後,才真正安心了,「等我走後,說不定哪天我們幫助的人會碰到,不就等於我倆又遇見了」。
「知道自己的歸宿在哪裡,可以坦然生活了。」幾位受訪的志願者說。死亡對他們而言早已不再是忌諱,作出決定、籤下名字的那一刻起,生命的定義和價值變得更加廣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