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晏三兩口把包子塞進嘴裡，瞄了一眼牆上的表，抓起書包就往外衝，剛把自行車的鎖打開，就聽到海媽喊：「你把口罩戴上，騎車慢點！」
他掃一眼天，發現又是灰濛濛的一片，利落地戴上口罩，給海媽比個OK，便風風火火地騎車走了。
趕著鈴響的最後一秒，海晏從後門悄悄地溜進教室，班主任老胡看到，無奈瞪他一眼，海晏訕笑著摸摸鼻子，快速找到自己的位子，拿出課本開始早讀。
海晏家在秦嶺腳下的一個縣城裡，秦嶺山脈延綿千裡，自古就矗立在華夏大地上，沉默的守護著一方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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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豔陽高照，熱得人很煩躁，突然轟隆隆地傳來陣陣雷響，今年才剛大學畢業來到縣裡教書的秦老師被嚇一跳，寫歪了板書。
同學們善意的笑起來。班裡的活躍分子站起來：「秦老師，你別怕，是炸山呢。我們這兒這兩年老有這種聲音，第一次大家都被嚇了一跳，後來就習慣了。」
秦老師笑了笑，說了一聲謝謝，擦掉寫歪的板書繼續講課。
底下的同學因為這個事都悄悄地討論起來，白邑清用胳膊肘撞了撞海晏，半開玩笑式的說到：「同桌，你說他們這樣炸山，都不怕山神發怒嗎？」語畢，還對海晏作了一個大大的鬼臉。
「說的你好像信仰山神似的。」海晏翻了翻課本，繼續笑著說：「聽課吧。」
中午最後一節課上完，海晏一臉煩躁地背起書包向後山走去，他家離學校遠，中午不回家，午飯一般都是從家裡帶或者去學校食堂買。
「海晏，記得下午交小練筆。」語文課代表對著海晏的背影喊道。
「啊。」海晏默默地呻吟了一聲，轉過身來對語文課代表比了一個OK。
3
父親。當看到這次小練筆的題目是父親的時候，海晏的內心簡直如同一萬頭羊駝飛奔而過，捲起了陣陣濃煙。
他在唇齒間過了過這兩個字，無所謂地笑笑，朝自己在後山的秘密基地走去。
是在學校後山半山腰上的一塊平地，上可通秦嶺山脈連綿幽深的寂靜深處，下可俯視半個縣城，有泉水叮咚，遊魚嬉戲。海晏在無意中找到這樣一個地方，從此便成了他的樂園，是屬於他一個人的聖地，他對這裡的一草一木講述過自己的開心與不開心。
這裡總會讓他想起小時候奶奶帶著他去祭祀山神的日子，帶著瓜果點心，換上乾淨的衣服，人們成群結隊地安靜走著，古老的梵唱，虔誠的祈禱，是人們與大自然最親近溫和地交流。
海晏躺在草地上，打開飯盒吃起早已涼了的午飯。
遠遠的傳來陣陣燒烤香，海晏狠狠地吸吸鼻子，看了一眼自己的飯，乾脆利落地爬起來。
往河邊走去，烤魚的香味越來越濃，海晏忍不住加快了腳步。
是一個穿著唐裝的青年，遠遠望去給人一種溫和如水又厚重如山的矛盾感，青年的身邊還放了一些瓜果點心，看起來挺豐盛的。青年看到突然出來的海晏，笑了笑，問：「吃魚嗎？剛烤好的。」
這就是海晏與河清的初識，一個安靜的午後，一次大快朵頤的野餐。
「河清，謝謝款待，我要上課先走了，下次給你帶我媽媽做的飯，特好吃。「海晏收拾好垃圾對河清說，擺了擺手向山下跑去。
4
這天回家的時候，海晏的車騎得飛快，吃了一頓美味的午餐，認識了一個新的朋友，是一件多麼快樂的事情啊！
而海晏的好心情在推開家門的那一秒徹底壞了。
「媽！」海晏扔下車子，一個箭步就衝了進去抱住了摔倒在地上的海媽，街坊鄰居聽到了聲響全都過來幫忙，打120的，安慰海晏的，抱起海媽往門外面走的，
一陣混亂後，海晏坐到了手術室外的椅子上。一雙眼睛通紅通紅的，四周傳來細小的說話聲。
「給海爸打電話了沒，咋說啊？」
「海爸還在外地忙生意呢，剛電話都沒打通。」
「打通了，打通了，說馬上就趕回來。」
「哎，海爸這些年老不在家四處忙生意，家裡也是多虧了海媽呀。「
「你說也是……」
海晏輕輕的顫了顫
鄰居張爺爺走過來拍拍海晏的肩膀，說：「小晏啊，別怕，你媽媽沒啥大事，就急性闌尾炎，你爸爸馬上就回來了啊。」
「謝謝張爺爺，我沒事，我在這裡等我媽媽手術完。」
5
海媽做完手術後，轉到了普通病房，醫生說沒啥大事，以後好好休息就好了，晚上的時候海媽醒了過來，把海晏勸了回去，說自己沒什麼大事，讓海晏好好休息，明天去上學，她身邊有街坊鄰居陪著。
海晏爭不過母親，便回了家，第二日中午，海晏騎著自行車，趕去醫院看母親,剛走到門口就聽到了海爸大嗓門的說話聲。
「媽，」海晏剛推開門，還沒說完話，海爸就開了口：「你怎麼中午回來了，不好好呆在學校幹什麼，啊，就不能讓人省點心。」
海晏緊緊的攥著拳頭，望著面前男人的臉，指甲掐進了肉裡，抬起頭來對海媽說：「媽，我就來看看你怎麼樣了，看你沒事我就回學校了。」
海晏給海媽笑了笑，便轉身走了。
依稀可以聽見海媽埋怨海爸的聲音，「孩子擔心我來看看，你說啥呢說？「
海爸的聲音在風中隱約已經聽不見了：「中午那一點時間，不吃飯，還騎著車子趕來趕去的。「
6
海晏騎著車子去了後山，躺在草地上望著天空。
「馬上就上課了，你不去嗎？」河清的聲音傳了過來。
「不去，翹了。「
「心情不好啊，給我說說，說不定我給你解決了呢。「
「呵，說的你好像是神仙一樣，說解決就能解決啊！」海晏吐槽了一句講了起來。
河清順勢並排和海晏躺在了草地上。
「你知道不，我爸小時候對我可好了，我那時候寫作文都寫我的偶像是我爸爸，我未來要成為我爸爸那種人。我爸爸可喜歡跟我玩了，騎大馬，抽陀螺，放風箏，漫山遍野的挖寶藏。那時候我就覺得我爸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他會一直陪著我，滿足我的一切不可能。」
河清知道海晏不需要回答，他只是需要一個聽眾，一個安安靜靜聆聽他故事的人。
「可是，為什麼長大了都變了呢？我爸變得越來越暴躁，越來越不理解我，他每天都忙著他的工作，到處亂飛，再也不陪我了，他就知道錢錢錢。「
海晏嗤笑了一聲，繼續說道：「有的時候，我都覺得錢是他的親生兒子，我算什麼呀！「
「其實……其實啊！我就是想讓他多陪陪我，多陪陪媽媽，可他永遠都在忙，都在忙。」
海晏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在盛夏的午後，少年低語著，渴求著，說出了內心最隱秘的想法。
「那你有給你父親說過你的想法嗎？」
「我當初想開口的，還沒說上一句，他就把我吼了回去，急匆匆地忙他的工作去了。我怎麼跟他說呀。」
「我想想辦法吧，讓你們父子好好溝通一下。」
「你是神嗎？還想解開父子關係這種不可解的問題。」海晏根本不相信，「不過還是謝謝你的好意啦。」
「信我啊。」河清的聲音低了下來，「誰讓你信仰山神呢。」
7
就這樣，日子一天的過去，這中間發生了幾件事。
一個是海媽的身體好轉，海爸又去忙工作了。
二是縣裡打算在山裡弄個垃圾填埋場，這事鬧得沸沸揚揚的，很多人都站出來發聲，細數了縣裡這些年的環境問題，炸山採石，開礦伐木，工業廢水河流汙染，以及那像蝗蟲一般瀰漫整個天空的霧霾。
三是過幾天就要到一直都有卻被人們慢慢忘記的，祭祀山神的日子。
8
那天早上，海晏帶著新鮮的瓜果和點心去學校，這天，是祭祀山神的日子，然而大多數人已經忘記。
海晏從小就和奶奶一起去祭祀山神，自從奶奶去世後，他就一個人去。這一天，對海晏來說，是習俗，更是習慣。
後山，海晏遇見同樣帶著瓜果點心的河清，兩個人做完祈禱後便聊了起來。
「河清，你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山神嗎？」
「你信的話就有，你不信的話就沒有。」
「怎麼說？」
「山神是什麼？山神是人類對大自然熱愛和敬畏的具象化，是人與自然最真誠的溝通。」
「山神不是神麼？這？」
「山神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人類的信仰，人類的信仰匯聚成山神的力量，而山神用這些力量實現人們的願望。」
「你這個說法是我第一次聽，挺新奇的。」
河清聽了海晏的話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兩個人望著天空沉默了起來。
不一會兒，海晏又講了以來：「我小時候啊，跟我奶奶去祭祀山神，那個時候有很多很多的人一起去，大人們祭祀山神的時候，小孩們就自己玩了起來，小孩小嘛。我那個時候特備喜歡吃一種叫奶奶果的野果，一個小球球，包裹在葉子裡面，咬上一口，滿滿的奶香。可是，到現在，我都找不見這種果子了。」
「你小時候是個皮猴。」
「嘿嘿，那你說對了，爬樹，摸魚，我可是無所不能。」
兩個人就這樣聊了起來，遠離現在的煩惱，童年的時光就像一陣風，帶來無盡的歡樂和喜悅。
9
那天過去後，垃圾填埋場的風波愈演愈烈，最終還是定了下來，縣城旁的一座山被包了出去，大熱天的時候，人們都不敢從那裡走過去，惡臭燻天，鼠蟻肆意，河裡的魚蝦死了一批又一批。而說的是作為補償，整個縣城的直飲水系統更新換代，水都變成了有奇怪味道的過濾水。
河清最近病了，臉色蒼白的可憐，整個人咳嗽起來像是要把整個肺給咳嗽出去，海晏這段時間一直帶著海媽做的吃的去給河清。
「你是不是不好好吃藥啊，這都快半個月了，你再不好，我就拉你去醫院了。「海晏無奈的看著正在喝粥的河清，低聲威脅到。
「咳咳，你別擔心，我過兩天就好了。記得回去給我說謝謝阿姨，粥很好喝。「河清的眉頭有抹不去的病色愁容，他喝完最後一口粥，對海晏說到。
「哎，你可要快點好，最近這空氣真的很愁人。你說這都成這樣子了，為啥還要再建電子廢料填埋場呢？「
「你說什麼？」河清震驚地望著海晏，滿臉的不可置信。
「是小道消息，說要再建一個專門放電子廢料的垃圾填埋場。我聽別人說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海晏苦笑道，自從垃圾填埋場落戶這裡，環境就差了一大截，現在進山，花草百獸都很少見了，清澈的河水都成了歷史了。要是再建造一個電子廢料的填埋場，怕真的是……
10
當電子廢料填埋場的事快要定下來的時候，河清終於不怎麼咳嗽了，只是整個人一下子瘦了好多，站在半山上，刮來的風鼓起衣服的時候，整個人像是要被吹走了。
海晏永遠都無法忘記這一天，那是一個無風的午後，天空昏沉，遠處有層層黑雲，昏黃色的霾籠罩著整個縣城，人們穿著大衣，戴著霧霾口罩，行色匆匆。
放學了，海晏本來是要回家的，臨走前，望了一眼後山，不知為何，心竟有些慌，腦袋裡驀然的想起了那個身穿唐裝的青年。海晏放下了自行車，往後山跑去。
萬年闃寂的秦嶺山脈深處，山石破碎，百獸竄逃，滾滾河水傾瀉而下，海晏站在半山腰，順著山脈看向縣城，看著縣城裡來來往往的人，
海晏整個人忍不住發抖，山神拋棄了他的子民嗎？
「哭什麼？」
11
海晏順著聲音抬起頭，是河清，幾日不見，那人瘦了太多，細細看去，他的手也在輕輕的顫著。
「河清，山神是要拋棄我們了嗎？」海晏抹過眼淚，哽咽的問道。
「不是山神拋棄了人類，而是人類放棄了自然。山林萬物都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是，人類是做錯了，那山神呢？山神不能救救人類嗎？人類那麼信仰山神。」海晏抓著河清的手，茫然無措地問著。照這個速度，不出十分鐘，縣城便會被那滾滾而來的巨石泥沙所淹沒。
河清久久的沉默著。
死寂籠罩下來。
點點滴滴。
河清顫著聲音問道：「海晏，你怕死嗎？」
他沒有等海晏回答，繼續說道：「我怕。」
海晏不解的抬頭，看向河清。
「我啊，可以救整個縣城……「
「河……河清你？」
「我就是山神。」
海晏張大嘴巴望著眼前的青年，那個人眼裡有著刻骨的悲傷，消瘦的身體像是承受不住山間的風，他在笑，卻叫人想到了哭。
「但是我救了你們，我就會死，你還要我救你們嗎？」
海晏沉默了。
12
河清真真正正地笑了起來，他揉了揉海晏的頭，說：「好了啊，不要這樣一幅生離死別的表情，不適合你。我騙你的，那裡能救個人就死了呢，我可是你信仰了這麼多年的山神啊。」
「你，別騙我。」
河清深吸了一口氣，說到：「你還記得吧，我給你說過，我的力量來自於人類的信仰，過去，信仰眾多，所以我就很容易幫助你們，但是現在我的力量越來越弱。所以啊，如果這次我救了你們，我可能會睡很久，很久，很久，可能十年，可能百年，也可能千年。」
「嗯，給你。」河清把一封信遞給海晏，繼續說道：「雖然我一覺醒來，所有的一切可能都已滄海桑田，沒有了我熟悉的一切，也沒有了你。但是，誰叫某個小朋友信仰我呢。我可捨不得讓我的子民失望啊。」
13
海晏聽著河清的話，心臟緩緩地抽疼著，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困，眼皮都快抬不起來了，他小聲的叫著河清，遠遠的傳來了一聲再見啊，海晏。
細細的小雨打在了海晏身上，像神明在哭。
海晏是在一個清晨醒來的，金色的光芒穿過玻璃窗照在地板上，海晏愣了良久，突然大喊了一聲衝了出去。
房子依舊在，泥土潮溼，空氣清新，人們忙忙碌碌。
「昨天夜裡下了特別大的雨，山裡好多處發生了滑坡，我都以為咱們要被淹了，萬幸萬幸，山神保佑，你倒是睡得香。」海媽見海晏炸著頭髮站在門口，笑著說。
「下雨了啊。」海晏笑著轉身，走到門口時眼淚噠噠的止不住的往地上落，卻沒有哭出一絲聲音來。
河清，你說了半天你怕，但你其實一開始就打算救大家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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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使山體滑坡，垃圾填埋場的那座山給塌了，面對種種自然災害，更多的人站出來為環境保護而發聲，縣城達到了空前一致的團結。
後來，垃圾填埋場撤離了縣城，炸山採石，開礦伐木的少了很多，所有汙水排放不合格的企業都被勒令整改。
現在走在縣裡，你可以看到多了許多有垃圾分類標識的垃圾桶，行道樹綠化欄裡也少了人們隨手扔得飲料瓶和廢紙。慢慢的，更多人選擇騎單車或者走路出行，少了汽車尾氣的排放，星空重現人間。
在剛剛經歷過的自然災害面前，每個人都進行著屬於自己的反思，保護環境到底是什麼，那顆對自然的敬畏之心又去了哪裡。當大家都在思考的時候，綠色，便悄悄的在這片大地上重現。
縣裡後來又開展了許多關於環境保護的比賽，例如徵文，繪畫，科技創新。海晏都署名河清去參加。他想，他還可以以河清的名義做很多事情，當這些小小的信仰與善意匯聚，總會成大流，讓那個青年可以早一點醒過來，那樣，他就可以告訴他，他守護了世世代代的縣城，終於又綠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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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晏躺在後山上，手裡拿著的是河清給他的那封信，撐著信封海晏慢慢的看著這封他已經看了十幾遍的信。他真的很好奇河清是怎麼讓他爸那麼一個五大三粗的人寫下這樣一封信的。
海晏一直覺得父親不懂他，不關心自己和母親。但他又何嘗懂父親，關心過父親。他到現在才知道父親在外漂泊經歷過什麼，那放在口袋的胃藥又吃完了幾瓶。
海晏拿到信後，挑了個日子，和海爸聊了很久，父子關係倒不是說立馬變得有多好，但最終是理解了對方。
天空湛藍，遊魚嬉戲，是個好風景。
河清，下一場雨落下的時候，你會回來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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