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帶來陶淵明兒子的一篇文章,也可以說是一封家書。現在讀來,文中既有陶淵明對過往人生的追憶,亦有對選擇自己的生活而虧待子女的歉疚,還有對後輩們的殷殷期望,確實是一篇不可多得的文章。如今的語文教學中,這篇文章已被經常引用。竊以為,不光學子們需要認真品讀,家長們亦可拿來一讀,應該會大有裨益。
關於作者
陶淵明(365-427),字元亮;一說名潛,字淵明,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人。卒後顏廷之等友朋私諡「靖節」。
陶淵明出身於沒落貴族家庭,其曾祖據說是晉大司馬陶侃,其祖父和父親均做過太守一類的官。至陶淵明時,家道已經衰落。他早年懷有建功立業之志,後曾任江州祭酒、鎮軍參軍、建威參軍、彭澤令等職。
由於對當時黑暗現實的不滿和對「真風告逝,大偽斯興」以及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腐朽官場的憎惡,陶淵明於四十一歲時辭官歸隱,以後一直過著躬耕隱居的生活。《晉書》、《南史》、《宋書》中都有陶淵明的傳記。
陶淵明作品的思想和藝術價值很高,對後代文學的發展影響很大。尤其是宋元以後,人們推他為屈原以後、杜甫以前之第一人,歐陽修甚至有「晉無文章,唯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一篇而已」之評。
著有《陶淵明集》。
《與子儼等疏》原文
告儼、俟、份、佚、佟:天地賦命,生必有死。自古聖賢,誰獨能免?子夏有言:「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四友之人,親受音旨,發斯談者,將非窮達不可妄求,壽夭永無外請故耶?
吾年過五十,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遊走。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澠俛辭世,使汝等幼而饑寒。餘嘗感孺仲賢妻之言,敗絮自擁,何慚兒子?此既一事矣,但恨鄰靡二仲,室無萊婦,抱茲苦心,良獨內愧。
少學琴書,偶愛閒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嘗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意淺識罕,謂斯言可保,日月遂往,機巧好疏,緬求在昔,眇然如何!
疾患以來,漸就衰損。親舊不遺,每以藥石見救,自怒大分將有限也。汝輩稚小家貧,每役柴水之勞,何時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然汝等雖不同生,當思四海皆兄弟之義。鮑叔、管仲,分財無猜;歸生、伍舉,班荊道舊。遂能以敗為成,因喪立功。他人尚爾,況同父之人哉!潁川韓元長,漢末名士,身處卿佐,八十而終,兄弟同居,至於沒齒。濟北汜稚春,晉時操行人也,七世同財,家人無怨色。《詩》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爾,至心尚之。汝其慎哉!吾復何言。
《與子儼等疏》譯文
儼、俟、份、佚、佟五子:
天地賦予人以生命,有生就必定有死。自古以來的聖賢,誰能夠獨自避免死亡呢?子夏曾說過:「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他是與孔子四友同列的人,必定親自接受了孔子的教誨,發表這樣的言論,豈不是因為顯達不可非分地追求,壽命也終究不能額外地追求的緣故麼?
我年歲已過五十,少年時窮苦,常常因為家貧而到處奔波。我秉性剛直而才能愚拙,與一起共事的人總合不來。自己替自己掂量,做官必然留下禍患。於是努力做到辭去官職過隱居生活,因此使你們從小就忍飢受凍。
我常被王孺仲妻子的話所感動,既然自己也裹著破棉絮禦寒,又何必為兒子的不如別人而感到慚愧呢?這是一回事嘛!遺憾的是鄰居中沒有求仲、羊仲那樣的高士,家中又沒有老萊子妻那樣的妻子,懷抱著這樣的苦心,內心實在慚愧。
我少年時曾學琴、讀書,有時喜愛閒靜,打開書卷,有所心得,便高興得忘記了吃飯。看見樹木枝蔭交叉,隨時節的不同,鳥鳴聲也在改變,我也十分高興。我曾經說過:五六月中,在北窗下躺著,遇到涼風突然吹來,便自以為是生活在伏羲氏以前的人。
我思想膚淺,見識不多,以為這樣的自在生活可以一直保持下去。時光逐漸逝去,對那些投機取巧的事已非常生疏,追念以往的情形,茫然不知如何。
我生病以來,日漸衰弱。親朋好友不遺棄我,時常用藥石給我醫治,自己則擔心在世的日子很有限了。你們從幼小時即遇家中貧困,經常要承擔打柴挑水的勞動,也不知何時才能免除,我心裡想著此事,又有什麼話好說呢?然而你們雖然不是一母所生,但仍然要想到「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大義。
鮑叔、管仲分錢財,誰多誰少沒有猜忌;歸生與伍舉坐在鋪在路邊的荊條上敘談舊情。因此管仲被俘而能靠鮑叔推薦得以成就事業;伍舉奔鄭,經歸生推薦,得以返國並建立功勳。異姓之人尚能如此,何況是同父兄弟呢?
潁川的韓元長是漢末名士,身處卿位,八十歲才去世,他們兄弟不分家在一起生活,直到去世。濟北的汜稚春是晉代有操守的人,他家七代不分家,家人沒有互相怨恨的表情。
《詩經》裡說:「有德行的人,大家都仰慕;寬廣的道路,大家都遵行。」雖然達不到那樣的程度,也應該誠心誠意地尊崇學習他們。
你們要謹慎啊!我也沒有什麼其他話可說了。
最後說幾句
晉義熙十一年(415年),陶淵明五十一歲,舊疾發作,困於床,身體逐漸衰弱,自恐與大限之日不遠,於是作《與子儼等疏》。儼,即陶儼,陶淵明的長子。
文章開篇即敘生死有常的道理,表現出委命、達觀的思想,同時也暗蘊著一生貧困、理想沒有實現的深深感傷。接著敘寫自己的身世,對因自己的固窮守節而累及兒子,深表不安與內疚。
接下來則述說自己往昔生活的恬然自得。對大自然的陶醉,對自由安逸生活的熱愛,以及潔淨高雅的情懷,在清詞麗句中表露無遺。「日月遂往,機巧好疏,緬求在昔,眇然如何」幾句,似乎是對自己人生選擇的疑惑,實則是對因貧而累及兒子的自愧。
自己的美好生活體驗與兒子們「幼而饑寒」構成了陶淵明疑惑自責的心理動因,而究其實質,依然是對兒子們的一片深切的愛心,而並不是如有人所說的對自己人生選擇的否定。
文章最後一段篇幅較長,以前代「兄弟同居」、「七世同財」的典型事例,勸誡兒子們應互愛互助、和睦相處。因儼與其他四子不是一母所生,陶淵明很是擔心他們難以和睦,故詳加告誡,體現了陶淵明對和睦幸福家庭生活的重視。
陶淵明曾作《命子》、《責子》二詩,分別從正面和反面來教育兒子。《命子》勉勵長子儼繼承祖輩的光榮家風,努力成材;《責子》表現出陶淵明對兒子的深深失望,從責備的內容上也反映了他對兒子的希望:勤快、好學、懂事、上進。
而這篇疏,既沒有勸勉兒子努力進取的話,也沒有不滿與責備,字裡行間充滿的卻是對自己的深深自責。從「餘嘗感孺仲賢妻之言,敗絮自擁,何慚兒子」及希望兒子和睦相處的勸誡來看,他對兒子們成就事業已不報什麼希望了,有的只是拳拳父子之情,殷殷誡勉友愛之心,讀來深切感人。
明人張自烈說:「與子一疏,乃陶公畢生實錄、全副學問也。窮達壽夭,既一眼覷破,則觸處任真,無非天機流行。末以善處兄弟勸勉,亦其至情不容己處。讀之惟覺真氣盎然,不可作文字觀。」
陶淵明誡子循循善誘,平易可親,推心置腹,誠然是一種可取的教育方式,而其希望兒子互助、友愛、和睦相處的訓誡,也是值得今人去借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