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凌燕
我先是一粒種子，和小草一起生根發芽。我和小草是好朋友，每天一起迎來朝陽，又一起迎來黃昏，晚上還在一起數星星。可是，很快的，它們都停止了生長，而我卻一直往上竄個頭，而且越長越壯。我的根越扎越深，枝葉越來越繁茂。我發達的根系吸收了土地大部分的營養，我繁茂的枝葉擋住了它們的陽光。
它們開始集體詛咒我。可是，怎麼辦呢？我本來就是一棵樹。是樹就要有樹的樣子。再說了，資源爭奪時從來不存在憐憫。誰強大，資源就是誰的。古人早就說過了的，「大樹底下不長草」。
冬天來了。瘦弱的小草枯萎了。我的葉子反而更綠更厚實了。又一年的春天來時，我旁邊只長了稀稀拉拉幾棵小草。它們是去年小草的孩子吧？小草們真可憐，它們不知道自己的來處，它們永遠見不到父母，誰讓它們是一年生草本植物呢？
可是，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背負的越多，生活越複雜；生活越複雜，快樂越少。人類就不這樣想。他們喜歡把簡單的生活複雜化，美其名曰「享受」。背負著名利權情，離世俗的成功越來越近，卻忘記了什麼才是真正的快樂。
我是常綠喬木，可是，並不代表我不落葉。我是在春天換葉子的。新的葉子長出來時，老的葉子才開始落。新葉嫩綠中帶黃，老葉深綠中帶紅。春風吹過，萬物復甦，我的老葉子卻沙沙墜地，有一種錯時的蕭瑟之感。
葉子換的差不多的時候，我開出了黃色的花，一簇一簇的。花很小，兼之顏色和新葉子差不多，所以，很多人並不知道我也是會開花的。我的花雖然小，卻自有淡淡的香氣。微風吹過，香氣拂面，如酒般迷醉。
其實，不僅是我的花有香氣，我的木質也有香氣，所以，我才叫香樟啊。我的香氣很招人類喜歡，可是，蟲子卻很討厭我的味道，所以，我是不生蟲的。讓人和蟲都喜歡自己？我做不到。我的木質堅硬細緻，所以，是做家具的上等材料，而且，做成的箱櫃可防蠹蟲，用我的根、莖、枝、葉蒸餾可製成一種叫「樟腦」的白色結晶體，也可以防蟲。因為這些用處，人類大面積種植我們。
莊子云：「無用之用，方為大用。」可是，若一無是處，人類豈能白白幫我們播散種子？在整個自然界，人類是最勢利的生物，也是唯一宣傳眾生平等的生物。人類哪裡又是真的愛我們呢？「釣者之恭，非為魚賜也；餌鼠以蟲，非愛之也。」一切都不過是為了佔有。
我小時候的命運坎坷而多舛。那時候，我的根系還不夠發達，枝葉還不夠繁茂。一陣狂風，差點把我拔出地面；一場大雨，差點把我淹死；一排滾雷，差點把我劈傷。每次危難來時，我都要拼勁全身的氣力去抵抗。面對嚴酷的生存環境，我抱怨，我哀傷，我憤怒，可是，有什麼用呢？什麼也改變不了。
既然無法選擇，只能承受。上帝總是公平的，每一次的承受，最終都化作了強壯的骨骼。我強壯了。大自然和平了。我終於明白，和平不是求來的，也不是呼籲來的，而是靠實力爭取來的。
當我有了十八個年輪的時候，我戀愛了。愛上的是古城牆邊的那叢薔薇。我的身邊有許多花，映山紅，茶花，桂花，玉蘭，丁香，菊花，她們都很美。我喜歡她們，可是，並不愛。有人說，愛是深深的喜歡，喜歡是淺淺的愛。可是，我覺得愛和喜歡完全是兩碼事。喜歡是外向的欣賞，愛是內向的融合。如果可能，我願化作千朵萬朵薔薇中的一朵，與她同生共死。
起先，我並沒有注意到她。那段古城牆距離我有二十米。城牆的一頭有些坍塌，所以低矮了。其上，雜亂的生長著許多植物。記不得在哪一天，反正是在春末夏初時分，我突然發現有數朵深紅色的花開放在萬綠叢中。那是怎樣美麗的花朵啊。美的象假的似的，生命的張力卻呼之欲出，肆意，昂揚，不管不顧。那些花朵一下就擊中了我的心，沒有理由，沒有前兆。
我感覺一陣眩暈。整個世界都是沉靜的。除了我和她。終於冷靜下來，我偷偷的觀察了她。她並不是生長在城牆上的，而是從牆根攀爬而上，藤蔓愈往上愈細，愈往上葉子愈繁茂，層層疊疊，挨挨擠擠，以至於成片，似帳篷，罩住坍塌的牆面。散落其上的花朵，美到憂傷，漫天星鬥如夢碎。夢中，依稀有暗香襲來。「滿架薔薇一院香」。她是那樣完美。究竟是我愛她所以她完美，還是她完美所以我愛她？
我們沒有交流，可是，我知道她是愛我的。心最是玄妙。誰愛你，誰不愛你，不用語言，只是感受，就能知道。世界上還有什麼能比語言更能作假的呢？愛了，掩飾不住；不愛，假裝不來。相思相愛不相親，天為我春。春去了春來，花開了花落。她一年比一年繁茂，我一年比一年強壯。最好的愛，不是耳鬢廝磨，而是各自成長。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因為江湖水闊，適宜遨遊。人類的愛恨情仇，大都是因為距離太近。他們卻說那是抱團取暖。抱團，取了暖，也內耗了精力。
雖然哪裡也去不了，可是，我一點也不寂寞。天上有雲，葉間有風，何況，還有小鳥來往穿梭著唱歌。我的樹冠如蓋，在夏天，人們都喜歡到樹下來乘涼。所以，我見慣了人間的悲歡離合。因有悲歡離合，所以，人們嬉笑怒罵不得安生。其實，所有的悲歡，沒有一件是沒有前因後果的。通達的人，找自己的原因；愚蒙的人，找別人的原因。前者，得到成長；後者，終生都在抱怨。
兔走烏飛，歲月流轉，我越來越老了。所幸沒有老糊塗，反而越老越智慧了。不是因為我聰明，而是因為我安靜。根在大地，我能煩躁到哪裡去呢？靜能生慧，慧能生智。靜，是心靜。寧靜才能致遠。忙人不一定不心靜，閒人不一定心靜。終日奔忙心思不得安寧的人，他們沒有時間思考和反省，他們想要的東西太多，其實，哪裡是他們真的想要，只是鄰居有了，他們也要有而已。裹挾在洪流之中，不忙點什麼心裡就不踏實。
我是一棵香樟樹。萬千香樟樹中普通的一棵。人類喜歡我，蟲子討厭我，都和我無關。我操那麼多人的心幹什麼，真是吃飽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