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物件被包漿,它的光澤發散著深入骨髓的溫暖。老物件被賦靈性,它的氣息收藏了逝去的歲月與情感。
與老物件相伴的歲月,平凡、貧瘠,卻不乏開心、快樂。老物件常常會像鑰匙一樣打開記憶之門,許多幸福而溫馨的時刻,許多美好而珍貴的情感,從記憶深處蜂擁而來,溫暖著時光,感動著生命。
——編者
父親的撥吊
□默予(上海)
記憶中,父親似乎從來就沒年輕過:面龐清癯,短髮花白,憔悴的臉上皺紋縱橫,蒼老如年至耄耋;肩上挎著的白布口袋裡時常裝著洗得淨白的羊毛,右手快速撥動撥吊,然後兩手嫻熟地撕扯、續捻羊毛,均勻且細白的毛線團便在撥吊上不斷膨大;不捻毛線的時候,父親手中的物件便換成了織毛衣、毛褲或毛襪子的棒針,他一邊手指嫻熟地穿針引線,一邊同人們談天說地,眼睛並不用刻意盯著手中的活計……其實,父親去世時才四十三歲。
1974年暑期,在等待高中錄取通知書的那段日子,我給隊裡放牛。可臨近開學了,通知書還遲遲未到,我趕緊找班主任老師打聽。老師不無惋惜地告訴我,我沒被錄取!
我一下蒙了,怎麼可能?我可是全年級成績前三名的學生啊!老師也頗為無奈:「因為你是外公社的學生啊!」那時的升學主要靠推薦。
我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想讓在六中當教師的舅舅幫我活動一下。父親卻讓我中斷學業,並且勸慰我:「自古道『家有千萬,不如薄技在身』,去學一門手藝哇。學好一門手藝,也能吃一輩子香飯。」
其時,父親已放下羊鏟在家靜養大半年了。父親患風溼性心臟病多年。在我讀小學時,父親就是隊裡的羊倌兒,那是隊裡照顧他,特意安排的。直到去世的三年前,他連羊群也攆不上了才回家休養。我們家是個十口之家,生活特別困難,七個兄弟姐妹,除了我和姐姐相差五歲,其餘都是挨肩兄妹,同時有三四個在學校讀書,家庭負擔自然很重。儘管生活艱難,我們也沒挨過冷受過凍。家裡一直維持著七八隻羊的存欄量,剪的羊毛通過父親的手,源源不斷地變成我們身上的毛衣、毛褲、毛襪子,使我們兄弟姊妹免受風寒之苦。
我是個懦弱的人,面對父親的決定,不敢據理力爭。我一句話也沒說,默默走出院子。一出門,眼淚再也無法抑制地滾落下來。我怎麼也沒想到,父親沒徵求我的意見,替我做了決定!一直以來,我是那樣深愛著讀書,父親也曾那樣期許我能讀出名堂。從小學到初中,我吸引了多少同學羨慕的目光。一個同學眼裡出類拔萃的優秀學生,如今竟淪為放牛娃,這讓我情何以堪!
那段時間,我一度陷入深深的自卑,只願與牛為伍。
父親雖然放不動羊了,坐在炕上靜養,但在精神尚好的時候,撥吊依然不停地轉啊轉,棒針依然在他手裡上下翻飛。
我輟學三年後的農曆四月二十九,父親帶著深深的遺憾與不舍離開了我們。那時,我已經遵循父親的安排,學了兩年多木匠。父親那個用豬棒骨做的撥吊,同供品一併被供在棺材頭前的供桌上。我看著那個被父親粗糙的大手摩擦得光潔如玉的撥吊,熱淚長流。父親將他越來越弱的氣息一絲一絲拼命拉長,一同擰進了毛線裡,又一同織進了毛衣毛褲毛襪子的每一個針腳裡。父親是在用他的生命為我們織起一道禦寒的屏障啊!
那年我十八歲,三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都在讀書,最小的五弟才八歲。雖然三年來父親多數時間是在炕頭養病,但父親在,我們就有主心骨。如今父親走了,我的眼前一片迷茫。
說實話,因為輟學,我對父親的怨恨一直無法釋懷。殊不知那時父親已病入膏肓,每天在與死神賽跑。父親大概已經知道自己來日無多,但作為一家之主,在沉痾難愈的掙扎中,還得撐著病體為一家人的吃喝用度操勞,還在為我們禦寒不停息地轉動撥吊。可想而知,父親當初替我做出選擇有多難。他何嘗不想看著自己的孩子們一個個出人頭地,而我在父親的生命進入倒計時的時候,還在怨恨著父親的「無情」。我為自己的自私和狹隘羞愧不已,在父親靈前長跪不起,為自己的少不更事深深地懺悔。
從那時候,我開始成熟起來,學會了內省、理解與寬容。對別人多一分理解與寬容,就會多一分溫暖與釋然,少一分誤解與對立;對社會多一些理解與寬容,就會多一些和諧與安寧,少一些矛盾與怨懟。
那個撥吊最終隨父親一起去了,但它卻永久駐留在我的心底。在我的生命裡,它早已內化為一種圖騰式的存在。
母親的風箱
□張少永(臨河)
人上了年紀就容易懷舊。
前幾日,兒子一家回老家看望我的父母,給我發來一段視頻。視頻中,母親在煮餃子,我五歲的孫子坐在小板凳上,在灶前拉著風箱。
記憶中,母親烹製一日三餐都離不開這個風箱。風箱把灶火吹旺,然後飯香從鍋裡溢出。做晚飯時,我和弟弟或父親會給母親搭把手,主要就是拉風箱燒火。後來,村裡有了電,父親買了個吹風機。吹風機就安在風箱拐子的下面,停電時取下吹風機,堵上洞眼,還不影響風箱吹風。母親為了省電,基本不使用吹風機。再者,父親是木匠,家裡一年四季不缺劈柴,用吹風機,柴不耐燒。父親常說,忙了一天,晚上幫母親拉風箱燒火還能說說話。
風箱也有壞的時候,非專業人士還真的不好下手修理。農村長大的人對風箱並不陌生,但是對它的構造能說出一二的還真是不多,更別說修理了,而我有幸目睹過一次對風箱的「解剖」。記得上初中時,母親感覺拉風箱費勁兒,且風小,就請來三裡五村最有名的風箱匠維修風箱。正逢周末,我就在一旁打下手。風箱匠把風箱取出來,我終於見到了它的真面目。風箱匠打開上蓋板,一眼就找出病症:風板漏風,起不到抽風的效果了。找出原因後,風箱匠用準備好的雞毛和麻繩兒重新挷扎,又給風箱杆兒塗臘,然後蓋上蓋板,用麻紙把縫隙糊嚴、糊實。風箱又恢復了工作,直到現在都沒有罷過工。
幾十年過去了,兒孫們陸續走出了小山村,風箱成了小字輩兒遊樂場外的好奇,也成了我們這些出門人鄉愁裡抹不去的一部分,因為它還在陪伴著母親。
收音機與自行車的記憶
□杜瑞光(寧夏吳忠)
一
年歲已高的父母眼神越來越差,前幾日,我在和父親通電話時得知父親想買臺收音機,閒來無事時聽聽解解悶兒。接此父命,我卻感到有些為難,心想哪裡還有賣收音機的。周日,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我去了趟百貨商城,到了才知如今不但有收音機,而且樣式還挺多,只是買的人很少。當年那種大塊頭的長方體收音機已不見蹤影,可攜式袖珍式的收音機卻琳琅滿目,有裝電池的,也有和手機一樣充電的,還有交流電和直流電相互交替使用的,商家著實想得周全。經過售貨員的細緻講解,我精挑細選、互比之後,選定一款音色純正、開關自如、攜帶方便、交直流電兼用的收音機。捧著收音機,仔細端詳著這久違了的寶貝,我思緒萬千。
我的兒時是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那時物資匱乏,物品奇缺,人們生活艱難,文化生活極其單調乏味。農村家庭幾乎沒有收音機,每個大隊部(如今的行政村部)才有兩個大喇叭。大喇叭主要播送通知,隔三差五也播送一會兒新聞、革命歌曲、樣板戲等。可能是擴音設備質量差,播出的都是雜音,讓人聽不清楚。即便這樣,人們都豎著耳朵仔細地聽。有時正聽著,突然停播了,人們也只能無奈地搖搖頭,各自忙去了。
收音機在當時可是件奢侈品,是件現代化電器,生產隊裡只有隊長家裡有一臺。偶爾和夥伴們溜到隊長家高高的院牆外,屏氣聽人家收音機裡傳出的聲音,有時只能聽到模糊的聲音,清晰地聽到的是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已記不清是哪年的一天夜裡,睡夢中的我被收音機裡播出的聲音吵醒。起初我還以為是在做夢,揉揉惺忪的睡眼,但仔細一瞧,母親做針線活兒用的煤油燈旁居然放著一臺收音機。那一刻我驚呆了,張著嘴,半天沒說出話來。聽著收音機裡播的樣板戲《紅燈記》李玉和的唱腔,望著憨笑的父親,我一骨碌從被窩裡跳出,抱著收音機左瞧右看,愛不釋手。後來父親回憶說,那臺收音機是大隊部裡赤腳醫生的兒子當兵去了,臨走時送給父親的。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喜歡上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的「小喇叭」節目,那清脆的小喇叭聲如今回想起來仿佛就在耳邊。通過「小喇叭」,我聽到了許許多多的故事,這些故事曾助我在講故事比賽中多次奪得桂冠。
就是這樣一臺很不起眼、破舊、難看的收音機,豐富了我的生活,開拓了我的視野,使我度過了快樂美好的童年和少年時光。
二
喜逢喬遷,整理物品時,兩輛八九成新的自行車讓我一時犯了難,送人沒人要,賣給收廢品的又值不了幾個錢,讓人怪捨不得的。望著這兩輛自行車,驀然回首,往事歷歷在目。
作為代步工具之一的自行車,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很受人們青睞。那時,很少能在公路上見到自行車,偶爾看見有人騎著自行車,人們都特別好奇,尤其一些孩童,總要跟在自行車後面瞎跑一陣兒。要是自行車停放在某處,周圍總會圍一圈看稀罕的大人和小孩。在那個計劃經濟年代,物資匱乏,自行車是奢侈品,人們買不起,只能望車興嘆。會騎自行車的人極少,有自行車騎的人很是神氣。
記憶裡,我家1975年才有了一輛自行車,是村隊裡第一戶有自行車的人家。父親說,那輛自行車是他用30斤小麥從一名上海知青手裡換來的。我至今都清楚地記得,那輛自行車比現在的自行車要高要長,三角架鋼管直徑約5~6釐米,後座架子的鋼管直徑也有2~3釐米,車座下的三個大鐵彈簧也很粗實,可以說任何部件都比現在的自行車所用的材料要厚重,因此人們稱其為加重自行車。我家的這輛自行車用現在的話說是輛「老爺車」,因為它到我家時就沒有鈴鐺,前後輪沒有了護瓦,鏈條也沒有了護板,塗著黑色油漆的梁架脫落了許多皮,兩個車輪圈鏽跡斑斑,左腳蹬用方木塊代替了。如果放到現在,它早已進廢品收購站了。但在那個年代,我家擁有這輛自行車,勝似今天擁有高檔小轎車,很是榮耀,因此我們全家都很愛惜它。每天晚間,母親都要仔細地將自行車擦洗一遍。父親還買回一大卷藍色塑料條,請了位知青,利用兩個晚間把梁架纏繞了一遍。經過這一打扮,自行車更加耀眼了。
自打有了自行車,學騎自行車就成了全家人的一大樂事。父母白天要在生產隊勞動,沒時間學騎車,只好在有月亮的晚上,借著月光,母親騎,父親在後面扶;父親騎,母親和哥哥在後面扶,我跟在後面跑。我和哥哥利用每天下午放學後和星期天的時間,互相幫著學騎車。那時,我和哥哥都年歲小,個頭不高,腿短,無法像大人那樣正常地騎,只好把右腿穿過大梁下面的空當,上下晃動著腳蹬往前行進。過了一段時間,我和哥哥才學會踏著腳蹬轉圈騎。之後,無論是走遠路,還是近路,我和哥哥都要騎自行車,惹得鄰居們很是羨慕。
有一段時間,父親把自行車騎到隊長家,陪著隊長練習騎車。在這期間,自行車被摔壞過幾次,我們都很心疼。上個世紀70年代,誰家娶媳婦,「三轉一響」(自行車、縫紉機、手錶、收音機)是必備的條件。可那時物品緊缺,有指標,憑票供應,確實難為了很多家庭。
過了三五年,村隊裡又添了幾輛自行車,我家也更換了新的自行車。這時,自行車成了婚嫁的主要代步工具,我也長大了些,騎自行車的技術大大地提高了,成了婚嫁車隊裡的專職「司機」。
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自行車廠家不斷擴大生產,家庭中擁有自行車的數量逐漸多起來,偷車的明顯張狂起來。為此,誰家買了新自行車,都要到派出所辦理車輛號碼牌、領取自行車執照。這樣一來,官方便於管理,私人萬一丟失了自行車,報案也有依據。
如今,我雖然天天坐公交車上下班,但當年騎自行車的那種感覺、那份情趣至今仍縈繞在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