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東徵
文|張維迎(微信公眾號:馮侖風馬牛)
我最近一直在想:東徵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想來想去,他就是辛莊村的川普!
「東徵當村主任了!」這是父親在電話裡給我說的第一句話。事隔近一年,父親說這句話時的詫異和興奮,我仍然記憶猶新。
父親離開村裡有十幾年了,現在常年住在榆林市裡,誰當村主任對他的生活沒有什麼影響。但對像他這樣的村裡人來說,不論離開有多久,現在住哪裡,誰當村主任仍然是最大的新聞,比誰當省長、市長還重要。村主任看得見摸得著,可以評頭論足,罵幾句也無妨。
賴學生,好演員
東徵姓霍,大名「霍漢輝」,但我一直呼他的小名,要不是寫這篇文章,我幾乎忘了他還有個大名。
在村裡讀小學的五年裡,東徵一直和我同桌。他是有名的賴學生,課下調皮搗蛋,惹是生非,課上交頭接耳,小動作不斷,經常受到老師的斥責,女同學總是躲著他。考試的時候,如果正常發揮,成績一般不會及格。偶爾我故意不遮擋自己的考卷,他能勉強過關。他後來回憶說,每到考試階段,他會讓他母親蒸兩個窩窩頭,然後帶到學校給我吃。但這事,我確實記不清了。
但東徵是那種臉皮比較厚的學生,對老師的批評和同學們的不屑,他都嘻嘻哈哈,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臉皮厚,或許是因為有厚的資本。東徵在一個方面的表現,讓所有同學望塵莫及。這就是演戲。
村裡霍姓是小姓,總共也就是十來戶人家,佔全村人口的百分之十左右,但幾乎個個能歌善舞,是村裡鬧秧歌和文藝演出的主力。東徵在霍家人中,又是出類拔萃的。
小時候一起排練文藝節目,臺詞我背好幾遍,仍然記不住,演出時得有人蹲在戲臺暗側提詞。但東徵只背一遍,就爛熟於心,從來不需要別人提詞。我當時想,如果他能把記臺詞的本領用在學習上,考試一定能及格。
大牌演員通常會耍大牌,東徵也不例外。
每次演出前,大家都得哄著他,讓著他,看他的臉色,稍有不如意,他就威脅罷演,搞得領導只能給他說好話。
春節鬧秧歌的時候,演員被分派到村民家吃飯,東徵總是被派到生活條件最好的家戶,儘管他家是村裡最窮的人家之一。
鬧秧歌的一項重要內容是「排門子」,即秧歌隊在全村挨家挨戶走一遍,一家也不能遺漏。排門子的時候,傘頭領著秧歌隊唱上幾句吉慶的歌詞,主家會奉送上香菸、紅棗、瓜子之類的東西,以表謝意。三天秧歌結束後,收集來的香菸要分成不同的等級,在所有隊員之間分配,東徵總是拿到等級最高的那份。即使我以團支部書記的身份當秧歌隊負責人的時候,他分到的香菸也比我多。
只有一次,我比他略佔上風。那是1976 年正月初,我們倆合作表演跑旱船,我扮演老艄(公),東徵扮演小艄(公)。在我們當地,跑旱船叫「扳水船」,最難的不是模仿艄公,領引年青女子坐的「水船」,渡過黃河九十九道灣上的急流險灘,而是說、學、逗、唱。老艄和小艄的角色,類似相聲表演中的逗哏和捧哏,但沒有事先編好的劇本,全憑演員現場即興發揮,惹得觀者笑聲不斷。村裡演出時,我們小學同班的一位女同學看到一半就溜走了,因為我們給她父母編的笑話,讓她難為情。但她父母還是堅持看完,才樂呵呵地回家。
正月十五,各生產大隊挑選的優秀節目在公社匯演,我和東徵表演的「扳水船」獲得第一名,讓我們頓時成了「大明星」。
我們倆的合作,也曾改變過他的命運。粉碎「四人幫」後,以華國鋒為首的黨中央很快出版了《毛澤東選集》第五卷。我緊跟形勢,編寫了二人劇《老倆口喜讀紅五卷》,由東徵和俊英(玉平的妹妹)分別扮演男女主角。1977 年元月,這個節目參加了全縣文藝調演,大獲成功。縣文工團領導發現東徵是個好演員,就把他招進了文工團。
東徵從此變成了「準公家人」,令我羨慕不已。
一年之後,我離開村裡,去西安讀大學。
從花臉演員到賭徒
進入縣文工團後,憑著演藝天賦,東徵如魚得水。幾年後,文工團更名為「吳堡縣晉劇團」,東徵主演二花臉,算是劇團的骨幹演員,走在縣城街上或偶爾回村露露面,一副「明星」派頭。
但在縣劇團,東徵的身份一直是「合同工」,比正式工矮一截。
劇團曾分到一些轉正名額,他本來有資格轉正,但縣文化局局長想把名額用於自己的兒子,劇團黨委書記想把名額給自己的侄子。鷸蚌相爭,他也沒有變成漁翁。
雖是合同演員,找婆姨(媳婦)不愁。東徵娶了個既俊又能吃苦的婆姨,名叫俊蓮。他也沒有為娶婆姨付彩禮,讓貧困的父母躲過了窘境,掙足了臉面。那時候,彩禮的多少與男人的吸引力成反比。
1992 年,俊蓮懷上了第四胎。之前,他們已相繼生了三個孩子,全是女兒。他們希望有個男孩。
但此時,計劃生育政策嚴格起來。劇團領導找東徵談話,告訴他:生孩子還是保工作,二者只能選其一。猶疑再三,倆口子決定還是生孩子。這樣,東徵就辭掉了劇團的工作,和婆姨一起回到了村裡。幾個月之後,他們的第四個孩子出生了,果真是個男孩。東徵說,丟了工作,值!
東徵化妝劇照,1990年。
東徵本來就不是個勤勞的農民。十五年的演員生涯,使得他根本受不了種地的苦。回村後,家裡的承包地靠婆姨種,東徵每天睡到太陽照到屁股門子才起來,成天遊手好閒,讓人指指點點。村裡通上電後,村領導照顧他,讓他當了電工。
東徵從小嘴饞,在城裡生活多年又養成了好吃肉的毛病。買不起肉,他就嘗試用取巧的方式飽飽口福,但很快證明,此法不可行。他決定自己搞飼養。
東徵養了六隻羊、兩頭牛。有一天,一頭牛拉稀,怎麼治也不見好。無奈之下,他來到了鄉衛生所求助。衛生所賣藥的是本村人,說罌粟殼人吃了能治拉肚子,牛吃了也一定管用,就給了他一點罌粟殼。他回家後用罌粟殼熬了一碗湯,給牛灌進去,果然,很快,牛就不拉稀了。
第二年,東徵就開始在自家的菜園子地裡種罌粟。當時村裡種罌粟的不止他一人,說是為了自用,但他的種植面積超出了自用。這事被人告發了。聞到風聲後,他把熬好的罌粟膏倒進茅坑,來不及燒掉的罌粟杆扔進附近的溝渠。警察到他家搜索一番,一無所獲。他以為一場虛驚已過,但警察在離開的路上,還是被人指點,走向那個留著證據的溝渠。當時天已黃昏,東徵一看不妙,連鞋也來不及穿,拔腿就跑。一口氣跑了十多華裡,跑到佳縣李家圪凹村。這是他外婆家的村,他很熟悉,但他不敢去外婆家,而是躲在小時候一塊玩耍的髮小家。
第二天,他找到了在鄉政府工作的三姐夫。他知道三姐夫和吳堡縣的主要領導關係好,希望通過人情關係放他一馬。儘管他把事情輕描淡寫說了一下,這位領導還是在電話裡告訴他,如果被逮著,至少被判十年。當然,如果逮不著人,也沒有辦法。
東徵明白了,他不坐牢的唯一選擇是人間蒸發。他去了西安,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大城市,混跡於上百萬的打工仔中,拉板車,當搬運工,一幹就是十年。期間第五個年頭,他以為沒事了,就回來辦身份證,結果還是被派出所關起來。幸運的是,縣公安局有一位曾在村裡插過隊的熟人,說既然這個案子已經結了,就不要再追究了。這樣,在看守所戴著手銬待了幾個小時後,他被放了出來,也辦了身份證。
東徵在西安打工期間,他的兒女們也慢慢長大了。二女兒嫁了一個富二代,公公在榆林經營著一個規模不小的煤礦,就出資為親家辦了一個煤炭運輸公司。這樣,東徵就回到榆林,做起了煤炭運輸生意。
他應該賺了點錢,風光過一陣子。但很快染上了賭博的毛病。一次下註上萬,一晚上輸八九十來萬是常有的事。他不僅把自己賺的錢輸光了,還欠了一屁股賭債,連卡車司機的工資也拖欠。他究竟欠了多少債,至今仍是個迷,有人說有幾百萬,甚至上千萬,但他自己告訴我,也就幾十萬,只是利滾利滾到了近兩百萬。有一年春節我在榆林見到他,他要請我吃飯,我說等你把債還清了再請我吧,旁邊立即有人插話:那你大概永遠不會有機會吃他的飯了!
他的債主很多,沒人能把他送進牢裡,但頻繁的追債也讓他不勝其煩。他選擇了躲避。他把手機關了,債主沒辦法聯繫他。小女兒曾給他買了一輛60 萬的路虎牌車,他怕被債主扣押,不敢開,就交給了大女婿,騎了一輛破踏板摩託回到村裡。他覺得還是躲到村裡安全些。
後來,三個女兒和債主達成協議,分期分批替他把大部分債還了。
這樣,東徵又浮出了水面。
競選村主任,屢敗屢戰
在村裡住了一段時間後,東徵萌發了當村主任的念頭。
村主任雖然是「最低領導人」,畢竟也算個官,對許多村民還是有吸引力的。何況,現在當村官,只是發錢放款,無須徵糧收費,每月還有上千元的「工資」,遇上政府出資的項目,還可以剋扣點工程款。何樂不為?
2012 年春天的村主任選舉,有四位候選人競爭,東徵是其中之一。儘管他使出渾身解數,甚至把一些外地打工的村民也拉回來為他投票,得票仍然最低。
這是預料之中的事情。一則,他在村民中並沒有很好的威信;二則,村裡霍姓人數本來就少,又被兩個候選人分票。當時村裡的宗族觀念還比較強,姓霍的候選人要拉到王姓和張姓的票,不是很容易。
2015 年春,東徵準備再次競選村主任。他曾遊說我父親回去給他投票,但父親有些為難。東徵是我的朋友,另一個競爭者是張姓本家我的遠房堂弟,投誰都不合適,父親就沒有回去。東徵覺得沒有勝出的希望,在最後一刻,決定退出競選,把他的票源轉給現任候選人,保證了後者順利連任。
2018 年春,東徵決定再次參加村主任競選。他唯一的競爭對手是已經連任兩屆的村主任。
這一次,他大獲成功。他的得票不僅超過法定的半數,而且遙遙領先於競爭對手。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得票主要來自張姓和王姓的人,而霍姓本家的人,有幾位明確反對他。
但村民的選舉結果得不到鄉(鎮)政府的認可。鄉政府的人認為,東徵劣跡斑斑,根本不適合當村主任。鄉政府更願意讓他的競爭對手,即在任的村主任連任。
鄉政府要求重選。但重選的結果,仍然是東徵當選。
第二次投票結果出來後,又出現了相互告發事件。對方告東徵超齡,東徵告對方學歷造假。
按照任職條件規定,村主任當選時年齡一般不超過55 歲。東徵生於1958 年11 月,選舉時年過59,確實大大超齡了。幸運的是,他身份證上的出生年月是1961 年11 月。這一代人都沒有出生證,所以法律上只能以身份證年齡為依據,這樣,東徵的超齡在可接受範圍。
競爭對手是小學畢業,但填寫了初中畢業。這個學歷造假就成為硬傷。
剛剛上任的村支書王峰峰,比東徵小20 來歲,力挺東徵,說如果東徵當不了村主任,他自己也就不當村支書了。
鄉政府最終還是接受了村民的選舉結果,宣布東徵當選村主任。
東徵終於當上了村主任。
東徵說,這是民意的勝利。
我曾問東徵:你那麼多鐵桿票是不是賄賂來的,或私下作過什麼許諾?他說,不是,絕對沒有,最多就是給大家敬支煙。不過,當場有位村民說,東徵曾給他一包軟中華煙。但他又補充說,投票給東徵,與這包煙沒有關係。
無論東徵的話是否屬實,當上村主任後,他反覆強調,他是全村人的村主任,不是某一部分人的村主任,所以無論投他票的人還是沒有投他票的人,他都會一碗水端平,不會厚此薄彼。確實,有幾個投他票的人曾因為沒有得到特殊的照顧埋怨他,說「如果當初不是我們給你拉票,你怎麼能當上村主任?」東徵說:誰讓你們瞎了眼選我?現在後悔也晚了。當然,這話,在投票選舉前,他是不敢說的。
據我了解,東徵這次選舉中能得到多數村民的擁護,大致有兩個原因。
一是,他的競爭對手在擔任六年村主任後,失去了人心。大部分村民覺得,東徵即便不比他更好,也不可能差到哪裡去,所以應該給東徵個機會。也就是說,許多人投東徵的票,不是因為他們認為東徵是一個好的村主任,而是因為他們不想看到現在的村主任連任。
二是,上一次落選後,東徵幹了一件大事,贏得了大家的尊重。
辛莊村與張家楞村之間有座山,叫「新雲山」,據說是祖師初到陝北時棲身的地方。山上有座廟,是祖師廟。說是廟,其實就幾孔破窯洞,裡面放著幾尊泥塑像。但香火很旺。每年農曆三月三舉行廟會,附近數百裡的人趕來參加,很是熱鬧。
2015 年,東徵當上了廟會的副會長。由於會長不管事,他就成了實際上的會長。他決定把祖師廟徹底修繕一番。他用高利貸從民間籌款二十四萬元,蓋了一座真正的廟宇,鋪設了通向廟宇的車道,還在廟的對面建了一個大戲臺。
有人曾擔心他還不上修廟借的款,他說不用擔心,到時候神自己會還的。
廟宇修繕後的第一年,他決定三月三廟會期間給祖師唱三天大戲。他以廟會的名義寫了一封信,邀請兩個村的村民和在外地工作的人都前來看戲。神的事,誰也不敢怠慢。即使不能親自前往,錢不能少。我自己就託我父親捐了一千元。這一次廟會,總共收到捐款十萬多元。後來,香火錢也更多了。這樣,不到兩年的時間,神就幫他還清了所有的欠債。
村民們說,自東徵修廟後,祖師更顯靈了。東徵做了件大好事。
從此,大家對他刮目相看。
東徵重建的新雲山祖師廟。背後的窯洞是舊廟。
喜歡當官,貼錢也樂意
過去當村幹部,或多或少都得給自己撈點金錢上的好處,即便不佔村裡的便宜,政府給的津貼能體體面面裝在自己腰包。但東徵一反常態,自己貼錢當官。
他上任後不久,是中國傳統的端午節,他邀請全村人集體吃粽子。村民們不僅免費吃粽子,還可以參加吃粽子比賽,優勝者有獎品。這一頓粽子大餐,共花了一萬二千多元,全是他和村支書兩人掏的腰包。
村裡的「愛心超市」只發獎品不賣商品,獎品都是日用品,也是村幹部捐錢買進的。其中村支書出了六千元,東徵出了五千元,其他村幹部一千到三千不等。獎品上標的不是價格,而是點數。村民們每幹一件好事,可以獲得一定的點數,去愛心超市領取相應點數的日常用品。
中秋節,村委會請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吃月餅和各種新鮮水果,一些老人感動得流了淚,說自己的兒女也沒有這麼孝敬。錢,也是東徵和村支書出的。
2019 年春節前,村裡搞了一次「新民風建設表彰大會」,東徵和村支書又自掏腰包,慰問了三十九位70 歲以上的老人,為每位老人送上一袋白面和一桶食用油。
農曆臘月二十八我回村裡,到東徵的辦公室和他聊天,他說上任不到一年,僅招待客人的茶葉錢就超過一萬。他拿出最貴的細支南京牌煙讓我抽,我說你怎麼抽得起這麼貴的煙,他說是專門為我準備的,他平時抽的是芙蓉王。
他上任以來,有好茶好煙招待,來村裡檢查工作的幹部也多了起來,招待費全是東徵自掏腰包,確實不是一個小數。
我們村的秧歌曾經名聲遠揚,但近二十年沒有人張羅了,秧歌也就不鬧了。東徵上任後,又組織起了秧歌隊。今年春節連鬧三天,還鬧到鄉政府,他自己親自上陣演出,也捐了錢。
我問東徵:你為什麼願意幹這賠本的買賣?
東徵回答:我從小就喜歡當官,但一直沒有機會,現在有機會了,貼錢我也樂意!我們姓霍的從來沒有人當過村主任,我現在也是為我們姓霍的長臉啊。
當然,東徵貼錢當官,也因為他有這個條件。他的三個女兒是他的堅強後盾。他貼的錢都是女兒們給的,不是他自己賺的。他現在開的雷克薩斯牌車是二女兒給買的,價格120 萬,為村裡辦事跑一趟縣城,汽油費加上過路費近200 元,用的是二女兒出錢充值的加油卡和電子收費卡。
在競選村主任之前,三個女兒分別給每個選民打電話,表達的就一個意思:我爸好當官,我們做兒女的願意貼錢,滿足他的心願,就拜託你們投他一票。他上任後絕對不會佔村裡人的一分便宜。否則,我們兒女也不答應。
東徵自己貼大錢當官,也要求其他村幹部貼點小錢。對村支書王峰峰來說,這不是什麼問題,因為一則,他大部分時間在外地做生意賺錢,貼得起;二則,他有自己的打算:如果能連續當兩屆(十年)支書,就有希望轉成國家公務員,貼點錢也值得。但對其他村幹部來說,這種做法能否持續,仍然是個問題。畢竟,其他人的純官癮沒有東徵那麼大,也沒有他那麼既有錢又孝順的女兒。
村支書王峰峰(左)和東徵在辦公窯前合影。
辛莊村的川普
東徵當村主任不到一年,村貌和村風確實有了很大變化。他也很快樹立起了自己的威信和權威。
東徵對我說,他的目標是做到:村裡過去不曾有他這樣的村主任,今後也不會再有他這樣的村主任。他的意思是,他要做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好村主任。
他知道,達到這個目標,僅僅貼錢是不夠的。必須幹大事。
上任半年多,他就幹了十一件大事,包括:平整了300 畝高標準農田;平整出200 畝花椒樹地;開墾了上百畝荒蕪地,準備種植桑樹,發展養蠶業;修通了通往每座山的三輪車道;鋪設了通往高樹梁的一公裡長的磚路;完成了通往霍家崖土路的混凝土硬化工程;整修了村裡集體擁有的十多孔舊公窯;新建了能滿足全村人飲水需要的新水井和引水管道,春節後就啟動自來水工程;等等。
建飲水井和引水管道的10 萬元投資是縣水利局撥的。工程完成後,水利局的人來檢查,很驚訝他用這麼少的錢就做出這麼好的水井。他們說,在其他村,這樣的工程至少需要20 萬。東徵告訴我,其實超支了4 千元,他自己貼了。其他工程款的超支部分,最多的有2 萬4 千元,也由他和村支書王峰峰倆人墊付。
做工程,東徵奉行的是「辛莊第一」的原則。
過去政府資助的工程,通常承包給有特殊關係的人,中間環節的撒漏很多,真正用在工程上的錢不到總經費的一半,甚至不到三分之一,工人也是包工頭自己找的,本村人參與的不多。
但自東徵當村主任後,村裡的工程,他自己親自監管,用工儘可能僱村裡的勞動力(除非村裡人自己做不了或上級不允許),這樣,不僅撒漏少,錢都花在工程上,保證了工程質量,而且讓大部分工程款變成村民的勞務收入。
讓村裡人參與工程,也改變了村風。村裡過去賭博成風,現在有事做了,賭博的人就少了。
我一個叔叔原來是有個遠近聞名的賭徒,每天吃過早飯就到鎮上「上班」(賭博),但也是全村頭腦最聰明的人,年輕時曾用心算與村裡最好的算盤手比賽,結果他贏了。東徵用其所長,讓他幫助搞規劃和工程監理,我這個叔叔也就不再賭博了,見到我就一股勁說東徵的好話。
東徵知道,想做大事,就得捨得花時間,出大力。
過去的村主任,都是兼職,主要忙自己家的事情,真正投入村務工作的時間很少,也沒有固定的值班時間。東徵與他們不同。他是村裡第一個全職村主任。
剛上任的時候,縣文廣局派來的第一書記(副科級)告訴東徵,必須保證足夠的值班時間。他問每周多少天?第一書記說三四天。他說沒問題。不幾天,他就把鋪蓋搬到辦公室,還僱了個做飯的,吃睡都在辦公室。這樣,一周七天,一天24 小時,都是他的值班時間,任何人隨時可以找到他。
時間就是權力。現在,第一書記和另外兩位縣政府派來的住村幹部,以及鄉政府派來的包村幹部,如果外出,反倒要向他請假了。
東徵在榆林市裡有一套170 多平方米的樓房,裝修豪華,但他覺得,住在窯洞的辦公室裡,活得更像個人物。
東徵不僅自己把自己當個人物,也要求別人把他當個人物。
他不愣,但很橫。作為村主任的權威,任何人不能藐視。
他曾把第一書記罵哭,因為嫌後者工作態度不認真,沒有按時完成他交辦的任務。
學校的排水溝要經過村會計的地界,會計不同意,東徵說,如果你再堅持,明天開始你就不再是會計了。會計只好同意。會計是村裡任職幾十年的老會計,和我倆是髮小。
他要求每個村幹部和村民代表必須承諾做一件公益事,沒人敢不服從。這樣,監督委員張三有輛三輪車,承諾免費為村民提供運輸服務;村民代表張毛是個土廚司,承諾每一項村集體工程完工後,請全體工程人員吃一頓糕;等等。
由於村支書大部分時間不在村裡,東徵能大權獨攬。當然,如果有重要決策要做,他會用微信或電話與村書記溝通,達成共識。他說自己是按照民主集中制的原則做事:聽多數人(村民)的意見,和少數人(村幹部)商量,最後自己說了算。
因為年齡限制,東徵不可能連任。他說,任職期間(現改成了五年),他最大的願望是把張家灣和背戶灣之間的溝填平。填平這條溝,可以造出100 多畝平地,村裡鬧秧歌和其他公共活動就有了一個像樣的廣場,可以有種植花果蔬菜的地,還可以辦雜糧食品加工廠。
小時候,我曾幻想過在張家灣和背戶灣之間修一座橋,他的想法很能引起我的共鳴。如果這件事做成,他確實能成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村主任。
他請風水先生站在新雲山上看了,風水先生說,填了這條溝,辛莊就成了真正的風水寶地,幹什麼成什麼。他對此深信不疑。
去年12 月我去西安講學,有一天中午安排和在西安的幾個發小吃午餐。我到場時,沒想到東徵已經坐在那裡,還帶著他的二女兒。原來,他聽說我在西安,為見我一面,與我聊聊他的宏偉規劃,就連夜開車二百多公裡到榆林,一大早坐飛機飛到西安。當天下午,他就飛回榆林。機票錢,當然是他自己掏。飯桌上,他談論的主要話題就是怎麼填這條溝。我建議他找專家做個預算。
今年春節假期見他,他說找專家了,專家說總預算需要六七百萬。他希望我幫他找錢,我覺得這個任務太艱巨,建議他先填上遊的三分之一,估計有兩百萬夠了。這樣也許有希望找到錢。
玉平說,東徵這個人,有一股倔勁,想做什麼,不論多大困難,一定要做成。
我最近一直在想:東徵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想來想去,他就是辛莊村的川普!
東徵最大的心願是把正對面的那條溝填平,建成一個公共活動廣場。
2019年2月10日初稿。2019年2月15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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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王滔編審|陳潤江顧問|王淑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