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迎:父親九十

2021-01-15 馮侖風馬牛


作者 | 張維迎

來源 | 辛莊課堂(ID:xinzhuangketang)


1

遠近有名的好莊稼漢


父親今年九十了,耳不聾,眼不花,精氣神十足,廣場溜達時,偶爾還會跟著秧歌隊扭幾圈大秧歌,聚會時經不住眾人起鬨,就亮開嗓子唱一段陝北民歌。


但爺爺還不到三十歲時就病故了。所以我覺得,壽命與基因關係不大。


爺爺死時,父親只有 12 歲,下面還有三個妹妹,最大的 7 歲,最小的 1 歲,奶奶雖年輕,但長著「三寸金蓮」的小腳,無法下地幹活,也算不上利索女人,父親一下子就擔起了養活全家的責任。當時村裡已搞過土改,家裡有幾畝地,父親天生能吃苦,腦瓜也靈,人又實誠,沒幾年就成為遠近有名的好莊稼漢,熬了個好威信,到結婚年齡,家雖窮,還是娶到了來自殷實人家的母親。外祖父看重的是父親的人品。


當時的農村,孤兒寡母免不了受人欺負,特別是同家族人的欺負。爺爺死後不久,家族的幾位長者就逼著奶奶改嫁,但奶奶放心不下幾個孩子,沒有立馬順從。直到母親過了門、大姑和二姑出嫁後,奶奶才帶著三姑改嫁到五十華裡外的綏德農村。之後,父親每年正月去看一次奶奶,我小時候走的最長路就是跟隨父親去看奶奶時走的那條路,那是一條從吳堡縣出發、穿過佳縣、再進入綏德縣的山路,中間要爬幾次山,我走累了,就得父親背著。


父親 16 歲那年,共產黨的軍隊攻打國民黨佔據的榆林城,久攻不下,需要農民工到前線抬擔架,村裡分配到三個名額。即便抬擔架,畢竟要在槍林彈雨中奔跑,還是有生命危險的。按理說,父親是「獨子」,這事攤不到他頭上,但村委會偏偏派他上前線抬擔架。當時的村主任是父親沒出五服關係的爺爺,也是那個逼著奶奶改嫁的人。父親的外祖父可憐自己的外孫,怕他丟了命,七湊八湊借了 6 塊銀元交給政府,把父親贖回來。


農村人起名,同一輩分人的名字有一個相同的字,這樣,從名字就可以知道一個人的輩分和族人的長幼排序。父親是他那一輩中,惟一無法從名字讀出輩分的人。原因是,辛莊村張姓家族沒有固定的輩分譜,通常是年齡最長的起名後,其他同輩的人跟隨。父親是他那一輩中最年長的男性,他給自己起名「福元」,但沒有人跟隨「福」字起名,他之後的同輩人都用了「建」字。到我這輩,我是最年長的,我給自己起名「維迎」後,其他同輩人的名字多從「維」字了。父親說,我比他有出息。


但不知為什麼,父親小的時候,村裡的外姓人不欺負他。不僅不欺負,而且還關照,所以他的異姓朋友很多。父親的朋友圈,也影響到我小時候的交友。我的小朋友中,異姓孩子多於同姓孩子。


2

又可以彈棉花賺錢了


父親是一個有領導才能的人,在村裡也有很高的威信,人緣好。合作化一開始,他就出任村幹部,擔任過生產隊隊長,生產大隊隊長,大隊黨支部副書記,村黨支部書記等職務。村裡人對他的評價是:務實,不貪,辦事公道,敢承擔責任。


父親擔任生產隊隊長時,隊裡曾偷偷開過瓜園,種了些西瓜和甜瓜到集市上賣,給隊裡搞點副業收入。說「偷偷」,是因為按照上面的說法,這是搞「資本主義」,不被允許。我曾隨父親照看瓜園,晚上睡在庵子裡,每當此時,我可以大飽口福,但父親只允許我吃熟過火或被野兔、松鼠糟蹋過的,也就是沒法賣出去的瓜。遺憾的是,瓜園也就開了兩年,到第三年,公社來的幹部把瓜苗拔了,只好再種晚作物。秋收的時候,隊裡會搞承包,也就是把莊稼包給個人收割,按畝記工分(類似計件工資),這樣不至於把莊稼爛在地裡。這事上面的態度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提倡,也不禁止。


隊裡有個社員霍常金,是有名的石匠,但不安心幹農活,喜歡做點投機倒把的事。他老婆是個巫婆,有病在延安治療,他向一些村民借了些布票去延安偷偷倒賣,賺點路費,走時也沒有請假(請假肯定不批准),生產隊就把他的口糧扣下。夏天他回到村裡,家裡沒一粒糧食,隊裡有餘糧,父親決定把口糧分給他,但遭到了大隊黨支部書記王世招的阻攔。隊長要給分,支書不讓分。在雙方爭吵不休的時候,霍常金就把已經裝好的一袋子糧食扛走了。支書曾是吃國庫糧的幹部,原則性強,就打電話給公社書記,說霍常金盜竊倉庫。公社馬上就安排了批判大會,但他沒有到場,另一個批判對象逃跑了,會沒開成。公社副書記專門來到村裡調查此事,在我們家吃飯。父親說:霍常金外出不請假、借布票倒賣,這都是事實,但說他盜竊倉庫,不對。應該分給他的口糧不給他,又要他下地幹活,他沒辦法,只能如此;是人總得吃飯,否則會餓死,你們要批判就批判我,不要批判霍常金。公社副書記聽了父親話,不僅沒有批判霍常金,反倒訓斥了大隊支書:「如果餓死人,你們誰負責?」類似的衝突,父親和支書之間發生過多次,其原因,用父親現在的話說,是「他左我右」。


但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和王世招的私交還是不錯的。「文革」開始後,王世招成了村裡的頭號「走資派」,村裡很多人站出來批鬥他,有仇的報仇,有氣的出氣,很快就把他趕下臺。但無論會上還是會下,父親從始到終沒說一句話。王世招比父親大一歲,48 歲病逝。病逝的前幾天,父親專程從幾十裡外的工地跑回來看他,倆人聊了很長時間,依依惜別。我高中畢業回鄉務農期間,王世招的兒子擔任大隊黨支部副書記,對我很關照。可惜,他後來因車禍身亡,死的時候也是 48 歲。


1972 年,霍常金從縣引水渠工程承包了一段工程,大概是念及父親曾經對他的好,允許我暑假期間在他的工地打工。我打工一個月,賺了 52 元錢,中秋節那天,霍常金冒雨把工錢送到我家。那年我 13 歲,正在上初中一年級。


1969 年,父親被選為大隊革委會主任,但他執意要去一百裡外的國防公路(現 307 國道)工程跟工。他想去跟工,一是工程上能吃飽飯,二是也可以給家裡人省下點口糧。工程以公社為單位組織施工,全公社工隊為一個營,下設三個連。父親去後第一天壘灶臺,第二天被任命為二連二排排長,第三天又被任命為二連連長。當連長活輕,每頓九兩玉米面蒸的圪梁(長條窩窩頭)吃不完,父親就把剩下的晾乾保存起來,回來時帶給家裡人吃。所以,父親每回家一趟,我就可以飽食幾天。


父親所在工程的主要工作是鑿石開路,每次上百米的路段 20 多個炮眼同時炸裂,工傷事故時有發生。父親出發前,母親哭了,怕再也見不到父親了。父親說,這是母親為他哭過的唯一一次。同村去的另一位社員王居升,有文化,曾在西安工作過,擔任三連連長,一次放炮炸石,一塊拳頭大的風化石砸在他的臉上。父親送他去醫院搶救,他的命保住了,但鼻子沒有保住,政府給他在縣醫院安排了個炊事員的工作,後來又安排在鄉衛生所賣藥,算是對他失去鼻子的補償。王居升的兒子現在是西安有名的外科醫生,他學醫與他父親有關。


我讀高中時,父親是大隊黨支部副書記,村裡的插隊知青就是父親去縣城接來的,他對他們的生活做了精心安排,還經常請他們到家裡吃飯,知青們現在還念叨他的好。


我高中即將畢業回鄉時,村黨支部換屆選舉,父親被選下去了。有人說父親落選是因為我要回來了,這屬於農村政治學。公社書記說,這個人大隊不用,公社用,就安排父親到縣黃河引水上塬工程領工。直到我上大學的頭兩年,父親一直在工程上。我第一次暑假回家,中途下車先到工程總部所在地看望父親,發現他在那裡生活得像個公社幹部。


人民公社解體後,生產隊沒有了,父親準備撿起他的老手藝---彈棉花。我小時候見過父親用「梳棉弓」彈棉花。文革初期,父親和他四舅及另一個人合夥買了一臺梳棉機,在離我們村 25 華裡的佳縣螅鎮鎮上租了一孔窯洞,每到趕集的時候就去鎮上彈棉花。每次幹兩天活,每人可以賺到三四塊錢,這在當時算一筆不小的收入。可惜好景不長,後來開展「割資本主義尾巴」運動,他們的生意就做不成了。1980 年,我暑期回家,發現父親把那臺梳棉機從鎮上搬回家了,他高興地對我說,包產到戶了,又可以彈棉花賺錢了。但父親的預測完全錯了。沒過多久,村裡人都開始買衣服穿了,沒有人紡紗織布了,連棉花也沒有人種了,他的老手藝也就廢了。


1993 年,父親 62 歲時被選為村黨支部書記,我當時還在牛津讀書。當村支書三年,他為村裡幹了兩件事,一是打了一口水井,解決了村民生活用水問題;二是給村裡拉上了電,解決了村民的照明和電氣化問題。村裡通電後,石磨和碾子都不用了。拉電的錢是我向幾位朋友籌集的,但有幾個村民說不拉電,要分錢,父親不許,還鬧了不小的矛盾。


1996 年換屆時,父親又高票當選,但他堅決不幹了,讓給了得票第二的人。


父親不幹了,也是我的堅持。為拉電的事,他差點被人打。我不想讓他再受別人的氣。農村是一個很複雜的社會,有老實本分的人,也有流氓無賴。沒有能力的玩不轉,有能力但心地善良的人只能自己吃虧。父親屬於後一類。


父親當村幹部期間,沒有沾過公家的便宜,倒是為招待下鄉的幹部貼過不少頓飯。人民公社時期返銷糧、救濟款的分配,我們家總是排在同類家庭的最後。


但 80 歲之後,倒有機會得點好處了。父親是 49 年之前入黨的老黨員,現在每年能拿到一萬多元的「老黨員生活費補助」(包括節假日慰問費)。全村(及全鄉)有這種資格的只有兩人。父親很滿意,說差不多夠他的酒錢。父親每晚睡覺前自斟自酌二兩白酒,多不喝,少不行,很有原則。


父親是個樂觀的人。2009 年和 2016 年動過兩次手術,手術前躺在手術臺上,他還和大夫開玩笑,手術後麻醉一過,他又和大夫說說笑笑。大夫說,很少見到這麼開朗的病人。


父親唱陝北民歌的照片

3

樹是要人伺候的


父親從小喜歡栽樹。父親說,全村就兩個人愛栽樹,他是其中一個。當然,合作化之後,樹只能栽在屋前屋後,或不適合耕種的溝溝窪窪,那屬於無用的「公共荒地」,誰栽樹歸誰所有。我曾問父親:為什麼其他人不栽樹,就你喜歡栽樹?父親說,樹是需要人伺候的,我勤快。


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領著我認樹,「這棵樹是咱家的」,「那是別人家的」。村裡有一小溝,一大溝,成丁字形交匯。小溝就在我家窯洞坡下,溝裡的樹大部分是父親栽的。大溝裡的樹也有不少是我家的。1971 年生產大隊在大溝上遊打壩堰,一下子就掩埋了我家 20 多棵還沒有成材的樹。那時候,沒有什麼賠償。


父親栽的樹對我家的生活和我本人的成長有著特殊的意義。家裡人多、勞力少,每年下來都要欠生產隊大幾十塊的糧錢,不是賣糧就是賣樹。賣樹的錢也是家裡日常開支和我上學用錢的重要來源。當時,一棵樹大致能賣二、三十元,最高的賣過 40 元。有一次父親外出,村裡來了買樹的,母親就自作主張賣了一棵。父親回來後說,賣便宜了,母親難過了好幾天。


每賣掉一棵成材的樹,父親就在原來的地方再栽一小棵。當然,這是指水桐樹。柳樹不同。柳樹樹幹上長十幾根椽子,有首陝北民歌中唱道「青楊柳樹十八根椽,心裡頭有話開口難」,「十八根椽」就是這個意思。椽子是箍窯頂的好材料,也可以做門窗格。父親賣柳樹,只賣椽子不賣樹幹,這樣賣了一茬,過幾年又長出一茬,可以繼續賣,就像從銀行取利息一樣。


1980 年家裡修了三孔新窯,做門窗用的木材全部來自父親栽的樹。


除了木材樹,父親也栽果樹。我上小學時暑假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家的杏樹和紅果樹下度過,這讓我至今對杏和紅果有特別的偏好。我曾挑著杏(或紅果)到鄰村賣過,但由於害羞,不願喊叫,不是很成功。


家裡的紅果樹在一個比較偏僻的犄角旮旯,果實快成熟的季節,需要有人照看,一是防止松鼠糟蹋,二是防止人偷摘。但我做得也不成功。我中午回家吃飯,飯後再回到果樹下時,總會發現果子不是被人偷過,就是被松鼠啃過。學過博弈論後我明白,這種情況下我應該用「混合戰略」,即隨機監督,讓想偷果子的人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會出現,但我當時用的是「純戰略」。我以為我在監督別人,其實是別人在監督我。現在一些政府監管部門犯著我當年一樣的錯誤,所以監督難以達到預期效果。


父親對自己的樹有著很深的感情。前幾年他和一位鄰居發生了糾紛,因為一棵榆樹的產權歸屬問題。父親對此一直耿耿於懷,我每次回家看他,他總要跟我嘮叨這事。我說,爸呀,這樹也不值幾個錢,他說是他的就讓他拿走吧。父親很惱火,說這不是錢的問題。我相信父親說的是實話。去年村裡搞填溝工程,小溝裡的樹都得砍掉,其中多一半是我家的。村主任電話裡和父親商量補償問題,父親說不要補償,你們把砍下的樹堆放整齊就行了。村主任辦事心急,用鏟土機把樹鏟得亂七八糟,把我家的樹和別人家的混在一起,父親就當作笑話給我講。


當然,父親不在意補償,也與樹木現在不值錢有關。自上世紀 90 年代後,農村人用木材,多選擇進口的加拿大木材,質量好價格又低;本地木材賣的價格,連人工砍伐和運輸成本也難以支付。不獨木材樹,果樹也一樣。上世紀 80 年代中期,父親栽了一大片蘋果林,他信心滿滿地說,等掛果之後每年可以有不少收入,沒想到,掛果後沒幾年,果子根本賣不出去,沒人照看也不要擔心誰會偷。看到紅紅的蘋果爛得滿地,父親也懶得再打理了。去年村裡平整土地,推土機轟隆隆把一大片果樹連根拔掉了。


父親栽了一輩子樹,第一次見到這麼粗的樹

4

這個故事我實在忘不了


父親小時候沒有機會上學,自己的名字能認得但寫不出。父親曾對我說,如果自己稍微識幾個字,憑能力,十有八九吃公家飯了。我說,爸啊,如果你吃了公家飯,我肯定不是你的兒子了。


不識字被人低看,父親一直難以釋懷。有次到集鎮上賣糧,對方知道他沒文化,給少算了幾毛錢,父親說你算錯了,對方說沒錯,父親堅持說錯了,僵持了半天,對方最後不得不承認確實算錯了。從此之後,這個收糧人再沒有算錯父親的糧錢。


父親對我上學寄予厚望。記得三四歲的時候,我發現家裡柜子裡有一支墨水筆,就拿出來玩。父親看到後厲聲斥責道,這是為你以後上學準備的,現在不能玩,玩壞了以後上學就不能用了。大概在 1964 年「四清」期間,有天晚上我在睡夢裡聽到父親對母親說,今晚會上我把水筆的事說了,明天就交了吧。後來我知道,原來,生產隊曾買了幾支筆,每個隊幹部一支,父親當時是保管,雖然不識字,也分到一支,想留著我上學時用。運動來了,父親擔心這屬於經濟問題,就上交了。


我小時候挨過父親不少打,其中兩次與上學有關,我至今記憶猶新。第一次是我到上學年齡,第二天就要報名,我哭著喊著說不去上學,父親很生氣。當時我坐在門欄上,面朝裡,父親在門外,一腳就把我踢到三米遠的後腳地。第二天我就乖乖報名上學了。


另一次是我小學一年級的下學期,父親買回幾種不同的菜籽,包括白菜籽和蘿蔔籽,裝在不同的小白布袋裡。白菜籽和蘿蔔籽肉眼看上去區別不大,為了避免下種時搞錯,須在布袋上寫上菜籽的名字。這樣的事過去他是找識字的叔叔做,但現在自己的兒子上學了,他覺得應該由兒子寫。他也想看看兒子上學是不是學到了點真本事。吳堡話「白」發音類似「撇」(pie),如白菜叫「撇菜」,白面叫「撇面」,瞪白眼叫「瞪撇眼」,等等。父親要我在一個袋子上寫「piecai」,我說,爸爸, piecai 就是白菜吧,我會寫「白菜」,不會寫 piecai。父親很生氣,說「什麼白菜,piecai 就是 piecai。你這一年學給老子白上了。」說著就打了我一巴掌,把我打哭了。第二天,小學老師告訴父親我是對的,piecai 就是白菜。父親向我道了歉。從此後,父親就比較相信我說的了。


開學需要報名費,母親總是催父親早點準備,但父親從來都是不慌不忙,直到報名的前一天晚上才去借錢。我不知道父親是胸有成竹,還是一籌莫展。倒是從來沒有誤事。


父親沒文化,但記性好,喜歡給我講故事。當然,他講的故事都全是從別處聽來的,有些故事講過多遍,基本上都是「好人有好報,壞人跑不掉」之類的。但有一個故事比較特別,好像是在去探望奶奶的路上講的,讓我實在忘不了。故事情節大致如下:


很久很久之前,有位老父親送兒子到山裡拜師學藝。學徒期是三年,中間不能回家。老父親把兒子交給師傅後,就走了。老父親走後,師傅把徒弟領到一個湖邊,告訴徒弟:從今以後,你每天要做的事就是趴在湖邊對著湖水吹,吹上三年,湖水能翻過來的時候,你就算學成了。徒弟信以為真,每天一大早起來,就老老實實按師傅說的做。但一年半過去了,看到湖水還絲紋不動,徒弟洩氣了,不辭而別。


兒子回到家裡,老父親非常生氣,說你真是個沒出息的東西,學徒期還不滿就跑回來,這算怎麼回事啊!兒子也很沮喪,閉著眼睛長嘆了一口氣,就再聽不到屋裡有任何動靜了。睜開眼睛一看,發現父親不見了。他一聲嘆息,就把老父親不知吹到哪裡去了。


我相信,父親給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他自己並沒有理解其中的含義。我當時聽了,也就咯咯一笑,好玩而已。但牛津大學畢業後,我開始悟出了這個故事包含的哲理。到北大當老師後,我經常給學生講這個故事(好多年不再講了),我想告訴他們的是:功夫是不知不覺中練出來的。讀書、做學問,就像這個徒弟吹湖,需要信念,需要耐心,持之以恆,功到自然成,不要急功近利,不能每天都想著有看得見的效果。


自上研究生後,我有時反倒慶幸父母不識字。如果他們識字的話,一定會看到我寫的文章,免不了為我擔心,會告誡我這不能寫,那不能寫。這樣的話,為了不讓他們為我提心弔膽,我寫文章時就會謹小慎微,鋒芒全無。但隨著新的通訊技術的使用,這個文盲屏障現在不完全有效了。


三年前的一天早晨,我還沒有起床,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父親很少主動給我打電話,除非有特別的事情。父親在電話裡說,聽說有人把我告了,他一整夜都沒有睡著。


原來,在北大國發院召開的有關網約車管理政策的研討會上,我做了個發言,批評了有關部門和計程車公司維護既得利益的傾向。隨後,三十多家計程車公司聯名給北京大學領導寫了告狀信,我一笑了之,北大領導也沒作任何反應。但告狀信被放在網上,我姐夫看到了,告訴了父親,父親就緊張起來。我反覆給他解釋我沒事,他還是似信非信,直到我專程回去一趟,見到我確實好好的,父親才放下心來。父親說,你現在不愁吃不愁穿,人家領導不喜歡的東西你就不要寫,千萬不要惹麻煩。


這讓我想起另外一件事。1989 年夏天,有人說看到一輛拉犯人的車從綏德路過,我就在車上。這話傳到村裡,傳話人說的活靈活現,父親在焦慮中抽起了煙。在這之前,他從來沒有抽過煙。我小的時候,父親在自家窯前坡地種過菸草,但只是為了賣幾個零花錢,自己捨不得抽。


看到父親這麼大年紀,還要為我操心,我感到有些內疚。我現在倒希望父親是一個文化程度很高的人,這樣,即便我有個三長兩短,被汙名化,他也能理解我。


我對父親說:爸,你放心吧!為了你活過一百歲,我不會惹麻煩!


張維迎與父親在自家的谷地(馮東旭攝)

註:張維迎教授的父親生於 1931 年 10 月初一,今年 90 虛歲。本文中其他年齡是周歲。


本文 2020 年 8 月 17 日定稿。發表於《榆林日報》2020 年 11 月 13 日第 6 版。本篇中的小標題為風馬牛編輯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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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山市場河蝦一斤九十元 羅氏沼蝦南美白對蝦便宜2012-07-26 08:15:00  水產養殖網  出處:蕭山日報        瀏覽量: 2045 次 我要評論   會盤算馬大嫂大多挑便宜明蝦、沼蝦下單  河蝦漲到一年最貴時,達到九十元一斤,精明的「馬大嫂」們,紛紛開始選擇價格相對便宜的明蝦、沼蝦。
  • 回來吧,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香港電影。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香港電影蓬勃發展,群星璀璨,周潤發;周星馳;成龍等等為我們這些70後的青少年時代貢獻了難忘的歲月,當時的錄像廳場場爆滿,夜場放完就放通宵電影,關鍵是5元錢一張票比住賓館強多了哦。我的第一個女朋友第二個女朋友第三個女朋友全是在錄像廳裡親吻了她們的嘴唇,不要以為我是渣男哦,我很負責的哦。當時的感覺沒有切身體會無法明白其中的味道。
  • 貝拉穿「兔八哥」圖案夾克,駕馭九十年代風格,展示休閒女王範兒
    這件令人驚豔的夾克,雖然只是九十年代的風格,但是由於它的稀有性,其售價達到1500美元(約合人民幣9800 很顯然,在獨自出街的這次著裝,貝拉·哈迪德以震撼的風格亮相,毫不費力地展示出了非凡的時尚感,雖然是九十年代的復古風格
  • Mata鞠躬九十度,扣馬就意思一下?觀眾:韓國等級制度真嚴!
    Mata鞠躬九十度,扣馬就意思一下?觀眾:韓國等級制度真嚴!最近夏季賽再次迎來焦點之戰,很多觀眾都非常看好RNG和VG這場強強對決。而這次扣馬跟mata行禮的時候,扣馬教練就是略微彎了一下腰,反而拿下第一局的mata卻深深地鞠了一個九十度的深躬。很多觀眾看到這裡時也都非常不理解,無論是第一場還是第二場mata在BP上都贏了扣馬,為什麼還要行這麼大的禮?這時不少觀眾聯想到了DoinbRookie曾經都說過的話題,那就是韓國森嚴的等級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