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紅蜻蜓。是的,那隻紅蜻蜓,出現在這個時段這個地方。
恍惚是夏日某個節氣後的一天,時陰時晴的中午。地方就在白水洞,那條叫棠溪的山溪邊,一個挺起的褐紅色石頭上。石頭之所以挺起,是因為被山洪豎立,後來溪水線又降了下去。紅蜻蜓歇在石頭頂部凹處,一動不動。對於白水洞來說,這是一個極小的容易被忽視的大事件。石頭本來不算什麼,關鍵是這隻紅蜻蜓的降落,石頭上又是有圖紋的。我還記得那圖紋竟然像一張人臉簡筆畫,眼睛都有著明顯表情。
周圍潛伏著各種聲音。時遠時近的蟬聲除了說明當時天氣很熱,還能說明當時很安靜。紅蜻蜓歇了一會兒,忽然打亂我的凝思,按照它的計劃飛了起來。還沒等我弄清楚它的意圖,就飛到了山溪的那邊。
紅蜻蜓也是來旅遊的吧?它飛翔的姿勢,像是在尋覓什麼。我看見它先是飛到溪流那邊的幾棵杉樹上,然後到了遊廊欄杆上,那裡恰好有三個人在拍照。這三個人,兩個是男人,一個是紅衣女人……紅蜻蜓可能對女人盤著的公主辮感興趣,好幾次差點停在她的髮夾上面了。紅蜻蜓是被拍進了他們照片的。
因為要在白水洞尋找自己的夢,就沒有再關注紅蜻蜓。往裡走,我的眼前豁然開朗。在山口的一面山坡上,有很多青枝綠葉的桃樹。據說這裡有過一個種桃的僧人。因為桃花開過了,因為果實也摘走了,桃樹只剩下了回憶和惆悵。必須承認,被我關注到的那一棵桃樹是最美麗的。那棵桃樹在一堵偏僻的山崖邊,比其他的桃樹都要高,有一個大杈和一個小杈,大杈朝著西邊的方向。我在想,春天這棵桃樹開花的時候,多像一位山間女子站在山坡上,打量著山坡下來來往往的遊者。遊者都會注意到這棵桃樹嗎?遊客們有的是來看那個億年溶洞的,有的是來聽那峽谷瀑聲的。瀑布像一塊機杼上的紗縷,織著鳥聲花聲和雲朵的影子。
但我仍然想著那隻紅蜻蜓。記得它的眼睛很奇特,又大又鼓,佔據著頭部的絕大部分。紅蜻蜓是我兒時的翅膀。那時候曬穀坪上,蜻蜓和麻雀最多,但紅蜻蜓較少。坪邊開著南瓜花,也有紅色的和黃色的美人蕉,紅的莊嚴黃的尊貴,上面都降落過紅蜻蜓。
兒時的紅蜻蜓都去哪了?不能不說,棠溪石頭上那隻紅蜻蜓很像兒時見過的那隻。我兒時只捉過一隻紅蜻蜓,還是那個叫小芳的姑娘給我捉到的。眼下,它好像從白水洞石楠樹的紅嫩葉尖上飛過來了,從那叢青青的煙竹上飛過來了,落在眼前的這簇劍一般的白茅上,白茅在風中搖曳著,颯颯作響。
橫跨在峽流上的橋,我知道它的前世今生。最早是幾塊不規則的跳石,說不定是野猴子搬來的;後來是幾塊慄木,是山裡的樵夫架成的;現在是配有欄杆的鋼筋水泥板,是旅遊開發者弄成的。在這座橋上,有很多美麗的邂逅,譬如正當年華的男孩和一個同樣正當年華的女孩,當然也可以是「黃花白髮相牽挽」;譬如一個狂野詩人和一個不會寫詩的樵夫;譬如一片飄然而下的楓葉和一隻紅嘴的小鳥。我沒有這些奇遇,但是,的確又一次遇上了紅蜻蜓。
這隻蜻蜓當然不是見過的溪中石頭上的那隻,但不排除是那隻紅蜻蜓的遠親。我看見它時,它正從橋北面的崖上飛過來,在一叢花朵早已凋枯的映山紅邊停棲了一下,然後粘在了橋欄上。它視力極好,是從橋欄的夾縫裡倏地鑽過來的,竟然那麼精確。紅蜻蜓擦著峽流的波浪飛出了峽谷,然後就不見了。
山路上又見到一些蜻蜓,有的是灰黑相間的,有的是淡黃色的,它們或流連山石間,或小憩枝頭,或懸於空中不動,姿態萬千。前面有位打花傘的白衣少女,竟然伸出玉臂招徠蜻蜓,一隻蜻蜓果真停在了她的手掌中,真是一幀可遇不可尋的《仕女蜻蜓圖》。
這山中水中可遇不可求的畫面有很多的。譬如有一道瀑布,需要攀上崖壁,貼近一個圓的崖孔中去觀看,每次還只能一個人看,儼然是「窺瀑」;譬如一掠山鷹,盤旋了半天,突然翅膀一斂,坐在有個天生「士」字的崖尖上了,儼然是「士魂」;又譬如在「一線天」石巷,遠遠看見圓圓的夕陽夾在石壁間,像一粒鮮紅的山果……
忽然想到,白水洞是一幅巨大的山水刺繡,蜻蜓像是那根銀亮細小的針。蜻蜓網狀翅頁發達,膜質而狹長,有時每秒可飛十米。我發現它們既可突然迴轉,又可直入雲霄,有時還能後退飛行。蜻蜓繡了多少歲月才有這無邊風月?這是不能知道的。
一方風景離不開無數渺小的生靈。譬如一尾魚,一隻綠色蟈蟈,一隻野漂的蜜蜂,甚至一隻不斷搬家的蝸牛……
遊白水洞,請別忘記欣賞這些渺小的生命,它們是動感的風景。雖然細小,也能啟迪人生。
我真的很想再看到那隻溪石上停歇駐過的紅蜻蜓。但是,這就像人生中的無數瞬間一樣,一旦過去,就不可能再擁有。我知道永遠也不會和那隻紅蜻蜓再相遇。但畢竟相遇過。因此,它將是一縷山愁。如果有一天相遇,請別打擾我們的世界。
註:此文刊發於2020年11月2日《邵陽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