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拉裡·尼文 \ 文 Onion \ 譯 小 言 \ 圖
拉裡·尼文是享譽全球的硬科幻作家,曾獲得五次雨果獎和一次星雲獎。在尼文的科幻作品中,對技術細節的描寫絕不遜色於阿瑟·克拉克和哈爾·克萊蒙特。拉裡·尼文最為著名的作品當屬「已知空間系列」中的《環形世界》,正是這篇小說為他奠定了硬科幻大師的地位。
下面這則短篇曾奪得1975年雨果獎最佳短篇小說獎,該小說不僅表現出尼文「硬派科幻作家」風範,也展現出其塑造人物性格和設置戲劇衝突的高超技藝。
一天火星將會消失。
安德魯·裡爾說,這個過程會以劇烈的震動開始,然後,在數小時或數天之後非常突然地結束。他應該明白,這都是他的過錯。
裡爾還說,這種情況在幾年甚至是幾個世紀之後才會發生。所以我們,裡爾和我們其餘的這些人,留在了火星。我們研究外星人的基地,了解它向我們所呈現出的一切,而與此同時,在我們腳下,這個星球的中心正在慢慢地被吞噬掉。這足以令人陷入可怕的夢魘。
是裡爾發現了外星人的基地。
我們已經到達了火星,一共十四個人,都擠在珀西瓦爾·洛威爾①號宇宙飛船上狹小的球形生命維持系統裡。我們在軌道上繞行,從容不迫地糾正著已有的地圖,搜尋運行了三十年的水手號探測器②可能會錯失的一切。
在眾多物質中,我們要在地圖上描繪的是高密度物質的分布狀況。月海下面的那些高密度物質基本是由眾多的小行星撞擊產生的——大小堪比地球山巒的隕石悄無聲息地從天而降,撞擊時釋放出相當於幾千枚氫彈的能量。火星在小行星帶間已經穿行了四十億年,它的表面理應留下體積更大、密度更高的高密度物質——這些物質足以影響我們的運行軌道。
為此,安德魯·裡爾一直在努力工作。在我們繞火星航行時,他一直注意著在紙帶上顫動的指針。一臺儀器在珀西瓦爾·洛威爾號宇宙飛船的一側自由地旋轉著,在它薄薄的外殼裡面是一套雙槓桿測重系統,看上去很複雜,實際很簡單:這是一臺前向質量探測儀,那些指針所記錄的就是它的振顫。
經過索博尼斯沼③的時候,指針開始繪出與以往不同的曲線。
換作其他人,可能已經開始咒罵,並開始試圖修復儀器。安德魯·裡爾想了想,然後發出信號,讓那臺失重的儀器停止了旋轉。
這臺儀器只有在旋轉的時候才能探測到一個固定的質點。
然而現在它卻畫出了簡單的正弦波曲線④。
裡爾朝奇德利船長飛奔而去。
飛奔?那更像在蕩鞦韆。裡爾拉著扶手、用腳蹬牆體前行,並靠手或腳的重重的推力使自己停下來。在失重狀態下匆忙地移動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而且裡爾也沒有運動員的體魄,他只是一名年逾四十的天體物理學家。到達控制艙的時候,他已是氣喘籲籲。
在裡爾的呼吸平靜下來之前,奇德利(他曾經是一名運動員)耐心地等待著,臉上帶著些許鄙夷的笑容。
奇德利已經認為裡爾瘋了,裡爾的話只是證實了這個論斷。「用引力來傳送信號?裡爾博士,請不要用你這些奇怪的想法來煩我了。我很忙,大家都很忙。」
這並不完全是偏見使然,裡爾熱衷的一些東西真叫稀奇古怪,比如引力發生器、黑洞。他認為我們應該立即搜索戴森球①,即那些完全被一種人造外殼所包圍的恆星。他相信質量和慣性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舉例來說,一艘宇宙飛船的慣性可以完全被消除,這樣它就能在幾分鐘內接近光速。裡爾是一名天真的夢想家,一旦激動起來就會不顧一切。
「你不明白,」他對奇德利說,「引力輻射比電磁波更難屏蔽,有規律的引力波動會更容易檢測到。銀河系中先進的文明也許全都使用引力進行通信,其中一些文明甚至對脈衝星——旋轉的中子星——進行信號調製②。『奧茨瑪計劃③』的失誤恰恰就在於此——他們僅僅搜尋頻率位於電磁波頻譜中的信號。」
奇德利笑了,「的確,你那些矮小的外星朋友們正在利用中子星和你通信,可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
「好吧,你瞧!」裡爾拿起一條輕如鴻毛的紙帶,那是他從質量探測儀上撕扯下來的,「在越過索博尼斯沼的時候我測繪到這樣的信號。我認為我們應該在那裡著陸。」
「你非常清楚,我們將在西梅利烏姆海④著陸。登陸車已經部署完畢,準備載人了。裡爾博士,我們已經花了四天時間繪製那一區域的地形圖,那是一塊平坦的開闊地。下個月春天就要來臨,而我們將查明那裡是否存在生命!人人都希望如此,除了你!」
裡爾仍然把紙帶當作救命稻草拿在面前,「求求你了,再飛躍一次索博尼斯沼吧。」
奇德利臨時改變了軌道,也許是那些正弦波曲線使他動搖了,也許另有原因。
隨後,再次經過索博尼斯沼的時候,儀器檢測出一個範圍不大的圓形物體出現在那裡。而且,裡爾的質量探測儀再一次畫出了正弦波曲線。
外星人已經不見了。在最初的幾個月裡,我們總是期待著它們在某個時刻能夠回來,因為基地裡的設備還在正常平穩地運轉著,仿佛主人們才剛剛離去。
這個基地有兩層樓高,它就像是一個倒扣在地上的餡餅盤子,而且一扇窗戶也沒有。基地裡邊的空氣可以供人類呼吸,就如同地球表面三英裡高空的空氣,不過這裡的空氣中氧氣的比重要大一些。基地外的火星大氣要更加稀薄,而且對人類是有害的。由此可見,那些外星人並不是火星上的原著民。
這個基地的牆體很厚實,但是已經被風化得很嚴重了。牆壁向內傾斜著,以抵抗內部的氣壓。屋頂要薄一些,不過足以抵擋來自於內部的氣壓。這些牆壁和屋頂都是用火星沙土燒制而成。
供暖系統仍然在工作,照明系統也是如此:天花板上的小格子散發出紅棕色的光芒。基地裡太熱了,氣溫總是比適宜人類的環境高出十度。過了一個多星期,我們才找到關閉供暖系統的開關——它們被隱藏在擋板後面。在我們擺弄好通風系統之前,總有強勁的氣流源源不斷地向我們吹來。
關於那些外星人,我們根據它們遺留下來的物品做出了很多猜測:它們的家園一定是一個比地球略小的星球,那個星球的公轉軌道十分接近它所環繞的紅矮星,這樣一來,在為它帶來足夠熱量的同時,過於強大的潮汐力也給它們帶來了很大的困擾;外星人的家園有一個半球將永遠朝向它圍繞的恆星,狂風呼嘯著,不斷地從黑暗籠罩的那個半球吹向另一個永遠光明的半球。
那些外星人沒有隱私的概念,在它們的基地中,唯一有門的通道就是氣密艙。基地的上層是一個六角形的金屬房間,在底層的任何人都能清晰地看見上層的一切。休息的地方就是一張佔據整個房間的注滿水銀的床,它從一側的牆壁一直延伸到另一側的牆壁,這真有些不可思議。這裡的房間過於窄小、混亂,家具和設備都堵在門口,所以起初我們總會磕到手肘和膝蓋。天花板距地板接近六英尺,上下兩層都是如此,因此,即使身高允許我們站直了身子,我們也總想在走路時彎下腰,以至於這都成了習慣。可是,裡爾的身材很高大,如果他猛地站起來,就會撞到自己的腦袋。在基地裡,他經常會發生這種意外。
我們認為外星人一定比地球人矮小,然而它們柔軟的長椅卻十分符合地球人的身高和曲線,似乎是專為地球人而設計的。也許它們的內心世界與我們的不同——也許它們不需要精神上的自由空間。
飛船上的封閉環境就曾令人不快,這裡也是一樣。在基地裡有一種緊迫的幽閉恐懼感,這讓我們的怒火一觸即發。
我們當中已經有兩個人忍無可忍。
裡爾和奇德利不應該待在同一顆星球上。
奇德利的存在使保持整潔成了一種強制性行為,他強迫我們所有人都要做到井井有條。在珀西瓦爾·洛威爾號上度過的漫長日子裡,是奇德利帶領著我們做健身操,他堅決不允許任何人逃避鍛鍊,我們最終也放棄了逃避的嘗試。
結果還不賴,鍛鍊使我們保持了活力。要知道,我們所進行的每日健身活動可不是在重力為1G的起居室裡走來走去那麼簡單。
但是在火星上生活了一個月之後,只有奇德利仍然在外星人基地的酷熱環境裡保持著衣冠楚楚的形象。我們中的一些人認為這是對裡爾不修邊幅的一種責難,也許事實真是如此,因為裡爾第一個脫去了自己的襯衫,而且就再也沒有穿戴整齊過。吃飯時,奇德利會檢查自己的銀餐具上是否有水漬,然後再把食物盛得恰到好處,不能多也不能少。
事實上,是安德魯·裡爾的性格決定了他的行為。他也許會在匆忙中穿上一雙不配對的襪子;假如他迷上了某個有趣的事情,他也許會把涮碗這樣的家務推遲一兩天再做;他更喜歡在工作的地方吃住;如果哪個女僕試圖整理他的書房,那麼願上帝保佑吧,因為這樣一來,裡爾就再也找不到他的東西了。
他是一個天才,但也有自己的缺點。背起背包去旅行或者輕裝潛水也許能改變他的習慣——在這樣的活動中,你必須學會心細如髮、面面俱到——可是這些事情永遠不會引起他的興趣。然而,去火星探險他是完全不會拒絕的。但遺憾的是,在太空裡保持井井有條是性命攸關的事情。
增壓服上的開口是不能敞開的。
登陸火星一個月之後,裡爾違反這條規定的時候,奇德利當場抓住了他。
增壓服上的「開口」是一根套住男性生殖器的橡膠軟管,它通向一個囊,管子上還夾著彈簧卡子,使用的時候需要拔開卡子,然後再打開增壓服外的龍頭,把尿液排出體外。
針對女性的類似設計包括一個導尿管,它會令人難受到極點。我認為設計者會不斷努力改進,因為不讓人類的半邊天享受基本的權利似乎是不道德的。
裡爾醉心於外出遠足。他喜歡火星沙漠的景色:冷暗的紫色天空和朦朧柔和的橙色流沙、清晰的地平線,以及一望無際的空曠之感。除了外出遠足,裡爾還需要空間。他終日研究外星人的通訊設備時,他的腦袋總會和天花板「親密接觸」,而且周圍的每一樣東西也經常會撞到他那皮包骨的臂肘。
有一次,他散步回來,正碰見奇德利要出去。奇德利看見裡爾增壓服外的尿液龍頭敞開著,管子上的彈簧卡子也壞掉了。假如裡爾剛才在外面出了意外,可能就是火星低氣壓撕裂了他的軀體,然後他流盡鮮血而死。
我們一直也沒弄清奇德利在外面對裡爾說了些什麼,只記得裡爾進來時已是面紅耳赤了。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小聲嘀咕著什麼,看來他是不會再搭理別人了。
宇航局的心理學家不應該把他倆派到同一顆渺小的星球上來。「後見之明」也很重要,不是嗎?可是兼顧到專業能力和需要經受這次行程考驗的健康狀況,裡爾和奇德利都是最佳人選。和裡爾一樣有能力的著名天體物理學家不是沒有,可那些人都已壯士暮年;而奇德利則擁有值得稱讚的一千小時太空飛行經驗,他還參與過最近的一次登月活動。
就個人能力來說,我們中的每一位都是最佳人選。這樣不謙虛可真是令人慚愧呀。
外星人沒有關閉通訊設備,基地裡的其他設備也都在運轉。通信設備底下粗壯的支撐柱已經在重壓之下向外傾斜了,據此判斷,那套通訊設備的質量一定大得驚人。盛放通訊設備的容器簡直就是一個龐然大物,為了給它騰出空間,連屋頂都得稍稍向上凸起,在大約一平方米的範圍內,裡爾總算可以毫無困難地抬起頭了。
即使是裡爾自己也不知道外星人為什麼要把通訊設備放在二樓。通訊信號在底層也可以發射出去,甚至可以覆蓋大半個火星。在搜集了足夠的信息之後,裡爾通過實驗證實了這一點。他向洛威爾號上的前向質量探測儀發出了一組穿越火星的摩爾斯電碼①信息。
裡爾在通訊設備旁邊又放置了一臺質量探測儀,為了防止它有任何振顫,下邊還放置了一個尤為複雜的專用平臺。探測儀繪出的波形曲線非常明顯,以至於我們中的某些人以為引力輻射會對他們自己產生影響。
裡爾簡直是迷上了這臺設備。
他甚至廢寢忘食,但當他吃東西的時候,他簡直就像一頭餓急了的狼。「那裡面有一個巨大的質點,」登陸火星兩個月之後,他嚼著滿嘴的食物告訴我們,「這臺設備通過電磁場使它高速振動。瞧——」他把一管牙膏狀的金槍魚罐頭拿到面前,然後快速地來回擺動它。在外星人的食堂裡,聚在公共餐桌周圍的人們都轉過頭來注視著他,「我正在發出引力波。不過現在波動太微弱,因為這根管子的相對體積太大了,而波動的振幅幾乎為零。在那臺通訊設備裡有某種質量和密度都很龐大的物質,只有超乎想像的巨大電磁場才能控制住那種物質。」
「那是一種什麼物質?」有人問道,「中子態②物質?就像一顆中子星的內核?」
裡爾搖搖頭,隨即又吃了一口食物,「這種質量的中子態物質是不穩定的。我認為那是一顆量子黑洞③。但是我還不知道如何去測量它的質量。」
我說:「量子黑洞?」
裡爾愉快地點點頭,「我可真走運。你知道的,我曾反對過這次火星探險行動。在我看來,去小行星探險我們可以有更多收穫,我們也許會查明在各種不同的天體中是否真的存在量子黑洞。然而這裡卻有一顆已經被捕獲的量子黑洞!」他站起身,謹慎地保護著自己的腦袋不被撞到。
我還記得我們在餐桌兩旁面面相覷的情形,我們都深吸了一口氣……而我,則被徹底迷惑了。
在裡爾將尿液龍頭敞開的那一天,奇德利限制了他的行動自由。沒有人陪同的話,裡爾是不能離開基地半步的。
裡爾很珍視散步帶給他的孤獨感,可是糟糕的情況還不僅僅是沒法獨自散步這麼簡單。奇德利把可以陪同裡爾外出的那些人一一列舉出來。奇德利相信,這幾類人能夠確保裡爾不會給他自己和別人帶來危險——在太空生存訓練中表現最優異的人、和奇德利一樣的最熱衷於保持整潔的人,以及在生活方式上和裡爾分歧最大的人不可避免地成了最佳人選。如此看來,裡爾只能要求奇德利本人陪自己出去散步了。
不過,裡爾幾乎再也沒有出去過。我知道在哪裡能夠找到他。
我站在基地的底樓,抬頭望著上層的房間。
引力波通訊設備的保護板快要被他拆卸下來了。設備裡面的大部分空間被電磁線圈佔據著,只有一個元件看起來像是一臺計算機的一部分,還有一些排成正方陣列的按鈕,也許是外星人打字機上的鍵盤。裡爾試圖在不拆除絕緣材料的情況下,用磁場強度傳感器弄清楚它的電流走向。
我喊道:「進展如何?」
「不太好,」他說,「絕緣材料似乎無懈可擊。現在我恐怕得把它拆開了。既然絕緣防護措施如此完善,那麼在這裡邊流動的能量一定會超乎我們的想像。」他朝著站在下邊的我微微一笑,「我給你看點東西。」
「什麼?」
他輕輕拍了拍一個暗灰色圓盤上的開關,「這是一個麥克風,我花了半天時間才找到它。『我是安德魯·裡爾,希望有人能收聽到。』」他關掉了麥克風,然後從質量探測儀上撕下紙帶,我看到一些混亂的波形曲線打斷了平滑正弦波,「這裡,我說話的音頻信號正在以引力波的方式傳播,直到宇宙邊緣才會消失。」
「裡爾,你前些天在食堂裡提到的量子黑洞究竟是什麼?」
「嗯,你知道黑洞是什麼吧。」
「我大概知道。」在洛威爾號度過的幾個月裡,裡爾就給我們詳細地講解過這方面的內容——
當一顆不太重的恆星用盡了它的核燃料,就會塌縮成一顆白矮星。質量更大一些的恆星,即質量是太陽的1.44倍或更大的恆星,當它們燃盡之後,會塌縮成直徑十公裡的球,並且完全由緊密排列的中子組成——這是宇宙中已知的最緻密的物質。
然而一顆大型恆星的演化還不止於此。當一顆真正的大質量恆星順其自然地發展演化……當內部的氣體壓力和輻射壓力①不足以對抗恆星自身的龐大引力並支撐住它的外層物質……那麼它就會完全地塌縮,直到引力強於其他的任何作用力,直到恆星被壓縮得小於史瓦西半徑②,隨後真正地消失在宇宙中。接下來所發生的事還沒有定論,因為進入了史瓦西半徑,任何物體都無法逃脫重力井的吸引,即使是光線也不能。
此時,這顆恆星已經不見了,但是質量還在——它成了宇宙中一個不發光的洞,也許它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戶。
「一顆塌縮的恆星可以產生一個黑洞。」裡爾說,「也許黑洞會越變越大,整個銀河系都可能陷入其中。現在,除了恆星塌縮,已經沒有形成黑洞的其他方式了。」
「那又怎樣?」
「就在引起宇宙擴張的大爆炸時刻,曾經形成了各種大小的黑洞。那次爆炸產生的力可能將局部的微型物質團塊壓縮得小於史瓦西半徑,由此產生的黑洞不論從哪方面來看,它們都是最小的黑洞——我們稱之為量子黑洞。」
我的身後傳來一個清晰可辨的笑聲,接著奇德利船長出現了。拆開的通信設備不應該被奇德利看到,而我剛剛也沒有察覺到他走了過來。只聽奇德利大聲喊道:「你談論的東西究竟有多大?我能撿起一枚並把它拋給你嗎?」
「那樣大小的微型黑洞同樣可以把你吸進去。」裡爾嚴肅地說,「與地球相同質量的黑洞,其直徑只有1釐米。不過,我談論的是質量在1015克左右的黑洞。在太陽的中心可能有一個……」
「噢!」
裡爾很難堪。他不喜歡被人取笑,可他卻不知道該如何阻止這種事情發生。保持嚴肅不是個合適的辦法,可他又不知道還能如何。「比如,質量為1017克、直徑為10-11釐米的物質,它一天要吞噬掉幾個原子。」
「嗯,至少你知道在哪裡找到它。」奇德利說,「現在你只需要捕獲一顆就行了。」
裡爾點點頭,仍然很嚴肅,「在小行星帶中可能存在量子黑洞。一顆微型小行星可以輕易地捕獲一顆量子黑洞,特別是在它帶電的時候。黑洞也是可以帶電的,你知道——」
「沒錯。」
「我們只需用質量探測儀檢查一顆微型小行星。假如它的質量比理論上大得多,我們就把它推到一邊,看看它的背後是否隱藏著一個黑洞。」
「你需要小得不能再小的眼睛才能看見那麼大的東西。總之,這種情況你該怎麼應對?」
「如果量子黑洞不帶電荷,你可以給它充電,然後用電磁場來操縱它。你可以使它振動,從而產生引力輻射。我想,在這裡我已經擁有一顆量子黑洞了。」他拍著外星人的通訊設備說道。
「是啊。」奇德利說著就在嘲笑聲中離開了。
整整一個星期,基地裡的所有人都把裡爾稱作「黑洞研究員」,裡爾滿腦子想的全都是黑洞。
當裡爾和我講起那個黑洞的時候,他的話聽起來一點都不可笑,因為宇宙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可是奇德利提到裡爾那個「破箱子」裡的黑洞時,聽起來就像是在講一個笑話。
請注意:奇德利並沒有誤解裡爾說過的任何事情。奇德利不傻,他只是認為裡爾有些瘋狂。在不知道裡爾究竟在研究什麼的情況下,奇德利是不可能肆意嘲笑裡爾的,至少在一群高學歷的傢伙中間不會這麼做。
與此同時,我們的工作仍在繼續。
火星上有大片的火星沙,細膩的火星沙就像是黏性的油脂,足有齊膝深。在其中涉足前行並不危險,可是很費力氣,所以我們避免涉足其中。一天,布瑞斯艱難地走進了最近的那個沙池,並且開始在沙池的底部四處摸索。他說,當時他一直彎著腰。他摸索到了一些已經腐化的、類似塑料的容器。那些外星人曾把這片沙池用作垃圾場。
真不幸,對於這個基地的原材料的化學分析沒有絲毫結果。這裡的材料幾乎堅不可摧。但我們更多地了解到這些異星來訪者的身體的化學組成——它們在長椅和公共水銀床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跡,這些痕跡中含有形成原生質的大部分化學成分,然而阿斯韋卻沒有發現DNA的跡象。這一點兒也不奇怪,他說,一定存在其他適於基因編碼的大型有機分子。
那些外星人還留下了大量記錄。它們的文字我們當然無法理解,不過我們研究了照片和圖表,其中有部分是關於人類學的記錄!
外星人曾經一直在研究處於第一紀冰期①時的地球。
我們這些人中沒有人類學家,這可真遺憾。因此即使有了新的發現,我們也無法進一步探究。我們所能做的只是為那些資料拍照,並把照片傳送回洛威爾號。有一件事情是確定無疑的:這些外星人在很久以前就離開了這裡,並且它們讓照明系統和通風系統繼續工作,並讓那臺通訊設備持續地發出載波信號。
它們這麼做是在等待我們的到來嗎?除了我們還能有誰呢?
也有可能這個基地在大約六十萬年前被關閉,但當有什麼東西檢測到洛威爾號在靠近火星的時候,基地的能量供應又恢復了。裡爾不相信這種假設。「如果通訊設備沒有了能量,」他說,「那個質點就不會待在那裡了。為了讓它一直待在那個位置,電磁場必須一直存在。量子黑洞比原子還小,它可以穿透任何堅固的物體。」
如此說來,基地的能量供應系統在漫長的歲月裡一直在運轉。這是怎樣一個鬼東西呢?而且能量來自於哪裡?我們探查了一些電纜,發現它們伸向基地下方。我們沒有進行挖掘它們的嘗試。
地球物理學也許能解釋能量的來源:有一個洞深入到火星地核,外星人挖這個洞也許是為了提取地核樣本,然後它們可能會安裝一臺發電機,利用地核與地表的溫差來發電。
與此同時,裡爾花了一些時間來查尋那臺通訊設備的能量來源。他找到了停止發送載波信號的方法。現在,那個質點(如果真有質點的話)已經平靜下來了。看到前向質量探測儀的上下波動的正弦曲線被直線取代了,還真有些不習慣。
我們攜帶的儀器沒法利用外星人基地裡的豐富資源,我們的裝備是用來探索火星,而絕對不是為了勘查其他星球文明的。裡爾卻是一個例外,他如魚得水,只有一件事令他感到不快。
最後那一次的爭論是為了什麼,我無從知曉,因為當時我正忙著別的事情。
火星登陸器上還有燃料。NASA給我們準備的燃料很充足,這樣我們就能有充裕的時間在空中盤旋,從而找到一個合適的登陸地點。經過一番激烈的爭論,我們一致決定駕駛登陸器飛往鄰近的那個位於低地衝斷層①上的沙池。
一切正常。降落時,沙塵被吹得騰空而起,形成一大片薄霧,朝四周散去,露出了堆滿外星人垃圾的沙池底部。還不僅如此呢!阿斯韋開始朝布瑞斯大叫,要他把登陸器往後退。還好,布瑞斯頭腦清醒。他載著我們向旁邊一傾,接著又緩緩地轉了一個彎,然後就躲開了那個地點。登陸器噴射的火焰一點也沒有燒到那些露出來的殘骸。
因為力求完美,我們在那裡工作了幾個小時才有了成果。我們曾經從書本上了解到考古學家工作起來是多麼細緻,於是我們也盡力而為。在漫長的時間長河裡,水流把沙土變成天然的水泥,因此一些殘骸嵌在了此類石塊裡。不過我們還是弄下來幾具外星人遺骸,並把它們放在擔架上帶了回來。當空氣湧進氣密艙的瞬間,有一具骨骼變得粉碎,所以我們把餘下的都放在了外面。
外星人沒有洗澡的習慣。於是,在一間外星人進行某種神秘儀式的房間裡,我們安裝了一個邊沿很高的浴缸。我脫下增壓服,一身疲憊地朝浴缸走去,滿心希望沒有別人在那裡。
我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是裡爾在喊叫。
奇德利卻十分平靜,可他的聲音卻表達了某種意味——充滿了嘲諷。他站在兩根支撐立柱之間,雙手扶著臀部,說話間牙齒閃露白光,正仰頭看著樓上的裡爾。
奇德利說完之後,有那麼一會兒,他們誰也沒有動。然后里爾發出了一個充滿厭惡的聲音,接著他轉過身,在那個也許是外星人打字機的鍵盤上按下了一個按鈕。
奇德利看上去驚呆了。他朝右大腿上拍了一下,當他把手移開的時候,手上已經滿是鮮血。他注視著那隻手,然後又抬頭看了看裡爾,準備開口發問。
在微重力中,奇德利緩緩地倒了下去。在他摔在地上之前,我扶住了他。我剪開他的短褲,在出血點紮上一條手帕。那是一個很微小的孔,然而在傷口上方,從腹股溝延伸下來的組織已經皺縮起來。
奇德利試圖說些什麼。他圓睜雙眼,不停地咳嗽,嘴裡滿是鮮血。
我想自己已經驚呆了。如果我不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怎麼能救助他呢?我看見奇德利的右肩上也滲出了血跡,於是我撕開襯衫,發現了另一個極其細小的傷口。
醫生趕來了。
奇德利的死亡過程持續了一個小時,而醫生卻早早就放棄了搶救。在他的肩膀和大腿的傷口之間,被撕裂的肌體形成了一條細微的管道,這條管道穿透了奇德利身體一側的肺臟、胃臟以及部分腸道。屍體解剖顯示,在他的髖骨上還有一個微小的孔。
經過尋找,我們在通訊設備下方的地板上也發現了一個鉛筆芯粗細的孔。
「我犯了一個錯誤,」在審訊的時候裡爾告訴我們,「我真不應該碰那個特殊按鈕。把那個質點控制在適當區域的電磁場一定是被關掉了。黑洞掉了下去,而奇德利就站在它的下方。」
黑洞直接穿過了奇德利,並在此過程中吞噬了他的部分質量。
「不,不完全是這樣。」裡爾說,「我猜黑洞的質量大約是1014克,這決定了它的直徑的數量級只有10-6埃②,這比一個原子還小很多。它根本不會吞噬多少質量。黑洞穿過身體時產生的潮汐效應③才是殺死奇德利的罪魁禍首。你們也看見了,地板的組成物質被撕得粉碎。」
毫無意外地,謀殺的罪名被提了出來。
裡爾聳聳肩膀,對此說法表示出輕蔑,「用什麼來謀殺?奇德利根本不相信那裡有一顆黑洞存在,你們中的許多人也是一樣。」他突然笑了起來,「你們能想像出審訊時的情形會是怎樣嗎?想像一下,檢察官要設法向陪審團解釋他自己對於這件事的看法。他首先得告訴他們黑洞是什麼,接下來是量子黑洞;然後他必須解釋為什麼不能提供兇器以及兇器在哪裡——兇器毫無阻礙地墜入了火星!假如他說到這裡還沒有在鬨笑聲中被逐出法庭的話,那他還得解釋一個比原子還要小的東西是如何能夠殺人的!」
可是裡爾不知道那東西是危險的嗎?難道他不能從它所表現出來的特性來推測出它擁有巨大的質量嗎?
裡爾攤開雙手,「先生們,我們要處理的物理量不僅僅是一個『質量』,還有磁場強度等等。」
那裡肯定有防止電磁場被意外關閉的安全裝置。裡爾一定是避開了它們。
「是啊,我很可能是不經意間關閉了安全裝置。為了弄明白這些東西是如何運作的,我應付了太多的瑣碎工作。」
訊問就這樣無疾而終。顯然,對他的審判不會再進行了。期望普通法官或陪審員理解檢察官和律師所談論的內容是行不通的,有幾個事實是永遠也不會被提及的。
例如:奇德利最後所說的話。假如我被問到這個問題,我可能會把那些話重複出來,也有可能不會。奇德利當時說:「好吧,證明給我看啊!把量子黑洞擺到我面前,否則你就得承認它根本不存在!」
訊問結束時,我低聲對裡爾說道:「那可能是有史以來最獨特的殺人武器。」
他也低聲說道:「如果你在小隊裡這樣造謠的話,我可要告你誹謗了。」
「是嗎?真的嗎?你以為我在說什麼?你能向陪審團解釋嗎?」
「我不會解釋。這一次我先放你一馬。」
「真見鬼,你還自身難保呢。現在你還有什麼可研究的?唯一已知的黑洞從你手上掉下去了。」
裡爾探了探身,「你說得沒錯,不過也不完全正確。關於那個黑洞,本來我還要嘗試用新的方法去研究,但我已經知道得足夠多了。當時……我已經停止了它的振動,然後用前向質量探測儀測出了整個通訊設備的質量,既然黑洞已經不在那裡了,我就可以測量出通訊設備的剩餘質量,並據此計算出那顆黑洞的質量。」
「哦。」
「而且我可以拆開那臺設備,弄清楚它的內部結構,以及外星人是如何控制黑洞的。該死,我真希望自已還是一名六歲大的孩子。」
「什麼?為什麼?」
「嗯……我沒時間解釋清楚了,數學計算充滿了不確定性。從現在算起,幾年或者幾個世紀之後,在木星和地球之間將會出現一個黑洞,大小足以用於研究。我認為那個黑洞形成的時間是在四十年之後。」
當我明白了他所表達的含義時,我簡直不知所措。
「裡爾,你不會認為那麼小的物體能吞掉整個火星吧!」
「唉,它會吞噬附近的一切物質,從這兒吸收一個原子核,從那兒奪取一個電子……它不僅僅是在等待原子掉進它的陷阱。它的引力非常巨大,而且它在火星核心來回振蕩,席捲一切物質。它吞噬的物質越多,體積就變得越大,它的體積與質量的立方成正比。沒錯,它遲早會吞掉整個火星。那時,它的直徑仍將不足一毫米,不過這足以被我們觀測到了。」
「在十三個月之內會有什麼情況發生嗎?」
「在我們離開之前?嗯——」裡爾的眼裡呈現出一種恍惚的目光,「我認為不會。但我得把它弄清楚,因為數學計算充滿了不確定性……」
[責任編輯:白俊霞]
①珀西瓦爾·洛威爾(1855-1916),美國天文學家。
② 水手號探測器的任務是探測金星、火星、水星及其周圍環境。
③火星地名。
④因為質點在不斷地振動,振幅-時間曲線就是一條正弦波,質量探測儀探測到的就是黑洞的振動。
①一種假想的、由先進文明用人造材料創建的圍繞一顆恆星的球殼。
②信號調製就是在無線電通信中,通過改變載波的頻率或振幅來實現信號傳送的方法。這裡是指對中子星發出的脈衝信號進行調製,以傳送一定的信息。前文提到的振動的量子黑洞產生的引力場正弦波也可以作為載波,對載波進行調製就可以產生有意義的通訊信號。
③ 1960年,天文學家弗蘭克·德雷克用一個直徑二十七米的碟形天線,對波江座的天苑四和鯨魚座的天侖五這兩顆類似太陽的鄰近恆星進行監察。這個名為「奧斯瑪計劃」的監察行動是人類探索外太空生命的首次嘗試。
④ 火星地名。
① 用於傳送信息的兩種代碼的一種,字母中的字或數字由各種不同排列的點、橫或短標、長標表示。
② 在極高的溫度和壓力下,原子核中的質子吸收電子轉化為中子,物質這時呈現出的中子緊密排列的狀態稱為「中子態」。
③ 史蒂芬·霍金於1971年提出有微型黑洞存在。他認為在宇宙的初始時刻,遠在恆星和星系形成之前,宇宙的壓力和能量足以迫使一些物質小團塊收縮成為不同尺度和質量的黑洞,特別是可以由此形成微型黑洞,其質量相當於一座山,而尺度如同一個基本粒子。這些黑洞與現在宇宙中形成的黑洞不同,後者要求大量物質的引力坍縮。微型黑洞所涉及的尺度是微觀的,所以物質和能量就必須由量子力學來描述。但觀測上沒有發現這類微型黑洞,或叫量子黑洞,也許它們極稀少,但不能完全排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