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傷口另一端》作者:阿萊士·施蒂格 譯者:梁儷真 版本: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9年5月
阿萊士·施蒂格,斯洛維尼亞詩人、散文家和小說家。
「堅固的世界已煙消雲散」?
詩似乎就是用詞語去觸摸世界,這個世界可以是我們的身體,也可以是自然界,不僅是物體,也可以是我們的行動,我們的愛恨情仇,總之,事事物物。但我們的語詞還能真誠地觸摸和觀察這個世界嗎?在我看來,這也是斯洛維尼亞詩人施蒂格想去處理的問題(之一)。
與初民不同,在我們這個時代,我們已經無法單憑一腔熱情和純情寫作哪怕一首真誠的詩了,我們可以想像《詩經》中那些質樸之歌,愛恨直從胸中湧出,不違人心亦不違天道。但與那時候的宇宙圖景不同,我們失去了腳下堅實的大地。正如格林拜恩在評價施蒂格時候所言:
語言經由那組織了人類仇恨並帶來死亡和破壞的極權主義意識形態,被歷史拖拽著穿過了20世紀之後,在所有那些所發生的恐怖經驗之後,詩人已不再能置他的事務於一種穩固的基礎上。
用施蒂格自己的話說,「所有那些告訴我們自我為何的一切已失去穩定性」(《照樣,當我轉過街角》)。以堅固的宇宙圖景作為保證,我們說什麼和怎麼說似乎都不是問題,但如今,一切堅固的東西都已煙消雲散,說什麼和怎麼說就撕裂成了兩個東西,我們真誠的表達,在說出口的那一刻也許就已經變形扭曲,我們口吐蓮花,它卻可能成為利箭射穿他人。這是一方面的困難。另一方面的困難,來自一個更加形上學的理由:我們相信我們的語詞和世界,或說身體,處在一種不對等的關係之中,語詞似乎意味著更少的東西,而身體或世界意味著更多的東西。心中五味雜陳,而到口中,只是「卻道天涼好個秋」。語詞能言說的似乎總是太少,得魚忘筌,得意就應該忘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大悲亦復如是。如此看來,我們陷入了雙重的困境裡:一方面,我們的言說失去了支撐,變得可疑,另一方面,我們所說的是那麼少,而遺失的是那麼多。
身體,是人與世界的傷口
但也許我們低估了語言,或說低估了語言對我們的意義,特別是詩對我們的意義:
「每個人/都曝露於/他自己/僅有的語言中」(《那時》)
「有時身體/成為/詞……身體需要詞/來令/其他/身體/知情」(「無標題」)
離開語言,我們的身體、世界都是不可見的。這種玄乎的說法,更直白的表達是:對於它們,我們是熟視無睹或視而不見的。這樣一種語言觀也幾乎是現代詩歌的底線共識:是語言在說人,而不是相反。
但僅僅如此,我們只是知道語言要言說人,怎麼言說,站在什麼位置言說是合適的,這個問題依然令人疑惑。我們能否站在曠野上呼號,向上帝求救?我們能否站在愛人耳垂邊低低絮語,表達誠意?這樣的行為如何不淪為一種不自知的表演?施蒂格給出的方案是,「從傷口另一端你睜開眼」:
當它化為烏有,你睜開眼,像那個時刻的/母親,從傷口另一端你睜開眼(《刮擦器》)
詩人把傷口理解為我(主體、言說者)與身體或世界之間的中介,其實,身體就可以視為人與世界的「傷口」,傷口不是你主動獲得的,而是一次意外,一個偶然,是世界或身體對你的粗暴的進入,從這個傷口你體驗到、目睹著身體或世界,但你體驗到的、目睹到的不是一個獨立的「物」,比如說你不是體驗到、目睹到一個與你無關的雨傘、螞蟻等等,而是體驗到、目睹到一件事,傷口就是「事」的痕跡。傷口意味著很多很多,但是離開傷口,什麼都將不再持留。所以對施蒂格來說,「事事物物」的重點顯然是在「事」上,而詩就是對傷口上「所見所聞」的記錄:
它之所是,並沒有名字。/當它消失進它的迷宮,只剩下希望,/希望至少會有幾個名字,稱呼它所不是。(《螞蟻》)
因為我們並沒有對「物」的命名,而是對「事」命名,而傷口既是迷宮的入口,也是迷宮的出口,連接著言說者和身體或世界。所以,我們似乎應該把凝固的物看作是結疤的傷口,我們不能通過一個「名詞」來把握身體或世界,而應該通過「動詞」來把握「事」,即通過「物」凝視「事」。這樣「他就將它們提交給語言領域」(格林拜恩),並且事總是在時間和歷史中展開的,所以「並不存在不具有歷史化意義的物體」(格林拜恩)。這其實也解釋了為何施蒂格晚近的詩歌轉向文化政治領域,事總是歷史的事。在歐洲,歷史總是纏繞著政治、宗教等等(如《站立在你的王國的邊陲》)。
傷口,是語言和世界的切面
從傷口另一端凝視,不是也不可能是跳到世界或身體的位置看,這只不過是一種假託的第三人稱。通過傷口讓事物自己呈現出來,不是一種絕對意義上的事物以自己的語言呈現出來。根本就沒有一種事物自身的語言,傷口的自我呈現是通過人的語言呈現出來的,因而是經過人的,我們總是從人的立場來看和感知這個世界。但與人相關的,和以人為中心的是兩回事,這個過程可以被描述為「從人類中心主義轉向了擬人論」(羅科·本欽),這是一種立場的轉變,人類中心主義認為世界依賴於人的感知,這種立場推到極致將得出,語言根本上不受限制,而擬人論則將人與物編織在一個不可分的網絡之中。
我們可以看到,這種人類中心主義的背後,是一種笛卡爾式的主客二元分立的認識論和表徵主義的語言觀。簡單地說,主客二元對立的認識論認為自我(心靈)和世界是兩個分立的存在序列,認識就是主體對客體投射到心靈之鏡中的印象、觀念的理解;而語言就是對這種印象、觀念的記錄,也就是說語言是對象的表徵。這樣語言和世界就完全屬於兩個領域了,如何保證語言可靠地記錄了對象?不僅如此,甚至當我們只能通過語言來認識世界的時候,世界的存在與否都是可疑的,懷疑論的幽靈如影隨形。
這樣一些哲學問題,對施蒂格來說並不是外在的,他的詩歌寫作充滿著冷靜的思辨,不少詩歌中直接探索詞語與對象的關係,接續著玄學派詩人的傳統,他「反思了所有這一切」(格林拜恩)。主客二元對立的認識論和表徵主義的語言觀,問題在於把主體(人)自外於世界,這就是說,進行認識的人不是在這個世界之外進行認識活動的,兩個之間有一個裂縫,所以難以將自我和世界統一起來,語言似乎總意味著對事物的不完全的記錄,甚至是錯誤的記錄。但當我們把人和世界看作是一個相似性的網絡,語言和事物之間並不存在認識論和本體論上的鴻溝,而是說它們本來就是連續的,事物總是已經概念化了的,語言化了的,如此我們的語言就能夠去揭示事物內部的信息了。這個過程中,雖然我們運用語言去揭示「事情」,但語言不是對事情的表徵,而是和事情融合在一起的,因而就沒有如此這般的鴻溝了。而且因為事情不能離開語言,如海德格爾所言,語言是存在之家,「存在」必須要在語言中存在,所以離開語言,事情就無法顯現出來,因而它在我們生活於其中的意義世界裡,根本就是無意義的存在,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事情並沒有多於語言的東西,但這不等於說語言可以替代事情,他們相須而不可分離。
這樣一種語言觀,還有一種泛靈論的形態,我們可以符咒為例。符咒是語言,但其與事物會有現實的具體的關係,即符咒不是像鏡子一樣洞照對象,而是實際的對事物產生影響,事物與語言之間是真實的聯繫,語言就在世界之中:
人類的靈魂與汙水/遵從同樣的規則分支散布//那架照相機……//照相機沉降得從來不夠深/它們應已永遠地深陷在了豎井裡(《以垂直的方式》)
傷口就是語言和世界的切面,它屬於語言,也屬於世界,我們看待世界的地方,就在世界之中,就深陷在豎井裡:
記錄傷口,癒合/這個世界的殘損擁有的名字(《癭瘤》)
因為唯有如此,才能使:
那長久隱匿在景深無法被辨認的/湧到表面。成為表面。(《沙洲》)
也唯有如此,我們才能:
穿過第一扇門進入一個存在著的世界,/穿過同一張第二扇門進入並未存在的世界。(《沙洲》
後記:本文的寫作部分獲益於杜爾斯·格林拜恩、羅科·本欽的文章及北大一次關於施蒂格的研討會的錄音稿,特此致謝。
□文/項品超 黃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