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之曉的心梗,是二十幾年前得的,或者說,心梗的病根兒,是二十幾年前落下的。那時候,金之曉還在航天部,原來的七機部,一院,運載火箭技術研究院,擔任副院長。
1992年3月,一院使用當時國內最先進,長徵二號E型,俗稱的長二捆,發射澳大利亞通訊衛星一號。點火後,發動機推力不達標,發射臺上緊急關機,相當於做了一回靜態點火實驗,時至今日,能反覆開關機的現役火箭,依然只有Spacex獵鷹九,箭體報廢。更要命的在於,此次發射,央視全國現場直播,
那段時間,中國航天的多事之秋,幾個月後,澳星二號,還是長二捆,載荷夠的只有它,升空爆炸,箭星全完。剛剛走向國際商用發射市場,兩顆衛星用了四枚火箭,從舅舅家賠到姥姥家,聲譽掃地,至今仍有很多人堅信,這是美國人挖的坑……
第二年夏天,航天界在昆明,有一次重要會議,金之曉受邀參加,那時候的他,也已經七十歲了,按級別和年齡,可以享受軟臥待遇。當年的軟臥,不是誰都能買的,光有錢不行,得相關部門開介紹信,拿著信,到專用窗口購票。
鐵老大的年代,售票員牛得很,看看金之曉工作證,看看他:「你是航天部的?」
「對,航天部。」
「前些日子,火箭發射失敗,是不是你們弄的?」
金之曉低下頭:「是,是我們,工作沒有做好…… 」
售票員一拍桌子:「都失敗了,還坐軟臥?」
「沒,沒接到通知,不能坐…… 」
「那是黨和國家仁慈,你們應該自覺啊,軟臥沒有!」
「要不然…… 硬臥,硬臥也行。」
「硬臥也沒有!」
「那怎麼辦,這個會很重要…… 」
「硬座,只有硬座。」
「硬座?」當年可沒有高鐵,從北京到昆明,大調角,整整兩天兩夜。
「就硬座,坐不坐,不坐下一個。」
那也得坐啊。
臨走,售票員還不依不饒:「告訴你們,下次再失敗,硬座都沒有,站票都沒有,自己沿鐵道線走著去。」
七十歲的老人,硬座兩天兩夜,夏天,沒有空調,臭腳丫子爛蘋果混合香型。剛到昆明,還不錯,好歹到了,犯在路上當場完犢子,心臟就不行了……
從那之後,航天人學乖了,再有發射任務,輕易不進行現場直播,崔,這咕嚕掐了,別播啊。當然,播還是得播的,只不過不公開,內部掌握。
比如今天,長徵系列,已經發展到長五,長徵五號,直徑推力前所未有,人稱「胖五」,將搭載一顆國產遙感衛星升空。曾有人總結,開放程度有限,高築牆的中國網際網路,本質上,其實就是一個巨大的區域網。大區域網中,還有很多小區域網,施志強辦公室,有一臺專用的電腦,可以收看直播……
發射窗口,北京時間上午十一時開啟,至下午一時,總共兩小時,應該是兩小時零一秒。預定點火時間,定在十一時十五分,現場,指揮大廳,正在進行最後的倒計時檢查。
施志強打開電腦時,離點火只差不到三分鐘了……
昨晚失眠了,沒上鬧鐘,索性多睡了一會兒。經過北門,那裡圍著一大群人,別圍觀,別圍觀,尤其校門口,被學生看見多不好。雖然反覆提醒自己,但像每次一樣,施志強還是擠了進去,裝作若無其事,擠了進去。
原來是民科,民間科學家,每過一段時間,總會有類似的人,來上林大學,擺擂臺挑戰。這一次,點名姚桐,數學系主任姚桐,施志強的朋友,棋友,兩人都喜歡下圍棋,應該算是忘年交,姚桐比自己大十幾歲,讓他出來接招。
和一般意義,當然,這種事也沒什麼一般意義,一般人想像中吧,民間科學家不大一樣,這位民科似乎有點兒文化,看上去,似乎有點兒文化的樣子。叫陣姚桐,某的刀下不斬無名之鬼,顯然,內容有關數學,根據自述,寫在地上的粉筆字,正楷不賴,至少比施志強不賴,一直羞於板書,上林大學江湖人稱四大醜,其中就有「施志強的字」,兩道幾何難題,「三等分角」,以及「立方倍積」……
「天地遼闊,相遇多難得,都是有故事的人,才聽懂心裡的歌。」
公元前3世紀,埃及(託勒密王朝)亞歷山大港有位公主,父王要為她修建一座圓形別墅,公主住在正中間,別墅中一條小河流過,河上一架橋,牆邊一南一北兩座門,橋與兩門位於一條直線上,要求北門到居所,以及居所到橋的距離剛好一樣。於是牽扯到一個問題,如何將任意角,等分為三分,據說,阿基米德被羅馬士兵殺害前,念念不忘的就是這道難題。
公元前4世紀,瘟疫突襲愛琴海提洛島,四分之一人因此死亡,島民祭祀阿波羅神廟,得到神諭,要求將神廟中央的正方體祭壇,體積增加一倍。島民趕緊照辦,長寬高,各增加一倍,瘟疫並未消失,又死了四分之一人。第二次獻祭神廟,說話算不算數,回頭讓工商把你重信守諾牌子摘了,阿波羅降諭,愚蠢的人類,我說的是一倍,你們增加了八倍。島民又將長度增加一倍,寬高不變,瘟疫依舊流行,又又死了四分之一人。第三次祭祀阿波羅,得到神諭,我說的是正方體增加一倍,你們弄成了長方體……
施志強不是搞數學的,但不並意味著,不懂數學,一點兒不懂數學。
席地而坐的那位民科,嚴格講,數學是科學的語言,本身不是科學,一遍一遍,向圍觀者,並在圍觀者的讚嘆聲中,演示著他的證明。用了幾件自製,一旁擺著專利證書的特殊工具,近幾年,中國內地專利申請數量雄踞世界民族之林,原來都是這路貨色。
無論三等分角,還是立方倍積,必須嚴格尺規作圖,圓規直尺外不能使用,更不用說自製,任何其它工具。標準只要稍稍放鬆,比如允許在尺子上做個標記,任何一所正規大學,數學系畢業生,都可以輕鬆完成……
「一分鐘準備…… 」
1952年,奠定其一生學術地位,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發表。1954年春,人大哲學研究班學員李希凡,同來訪,山東大學讀本科時的同學,正在北師大工農速成中學任教,楊建中閒聊,偶然談及。二人都是紅學迷,當時也就這個水平,決定合夥寫一篇文章,挑戰俞平伯。
題為《關於<紅樓夢簡論>及其它》,認為俞平伯的研究「未能從現實主義的原則,去探討《紅樓夢》鮮明的反封建傾向」,進而上綱上線,「不但否認《紅樓夢》鮮明的政治傾向性,同時也否認它是一部現實主義作品」。寫成後,先發表在山東大學期刊《文史哲》上,投稿《文藝報》,遭到拒絕。
轉向《人民日報》,按照主義之爭範疇解決,認為黨報不是幹這個的。還不錯,留了個縫,轉回《文藝報》,這一次給發了,加了條編者按,類似於免責條款……
事情發展到這裡,通常也就差不多了,不料毛澤東,不知從哪裡看到了這篇文章。正為《武訓傳》的事發愁,動怒,借題發揮,寫了一封公開信,《關於<紅樓夢研究>問題的信》,「兩個青年團員,問可不可以批評俞平伯,被置之不理。」
一場學術爭鳴,甚至蹭熱點,定性為「三十多年以來,向所謂《紅樓夢》研究專家的錯誤觀點的第一次認真的開火」。「事情是兩個『小人物』做起來的,而『大人物』往往不注意,並往往加以阻攔」,甚至於「同資產階級作家在唯心論方面講統一戰線,甘心作資產階級的俘虜」……
兩位名不見經傳的「青年團員」,瞬間站在了風口上。李希凡立即當選全國政協委員,楊建中起初也不錯,後因一篇批判官僚主義雜文,成了右派。
俞平伯則比較搞笑,那之前,雖然學術界也有一號,卻不像這回,「火得不像話」。文革期間,下放息縣幹校,被幾個村民攔住,質問他為什麼寫《紅樓夢》反對毛主席?俞平伯連連擺手,不敢不敢,不是我寫的,幾個村民叫來更多村民,硬要他承認,《紅樓夢》是自己寫的。
1990年,早已恢復名譽的俞平伯,臨終前寫下遺囑,正式且由衷地,宣布繳械投降:「胡適、俞平伯,是腰斬《紅樓夢》的,有罪;程偉元、高鶚是保全《紅樓夢》的,有功…… 」
「三十秒準備…… 」
甭管俞、李、楊誰對誰錯,從那之後,學術界,真的怕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流芳只能百世,遺臭卻可萬年,直到今天,遇見「小人物」,甭管多小,挑戰「大人物」,甭管多大,也甭管挑戰什麼,怎麼挑戰,始終戰戰兢兢。
施志強有個老同學,也是金之曉的學生,名叫司徒致公,在省科協工作。不是像施志強這樣,正高申請會員,一般都能批,有一定地位後當選委員,一年開一次會,現任科協常務委員,辦公室副主任。
每年,省委省政府,有時是通過信訪部門,有時不是,總會接到一些民間科學家來信。內容都差不離,聲稱自己有了某種學術成果,一般都是重大學術成果,改變中華民族歷史,甚至人類文明發展軌跡的重大學術成果。
相關部門,相關領導,不見得領導吧,幹部,態度不盡相同,比較官僚的,直接字紙簍,比較開明的,轉發給科協,找內行給個意見,真能提前決勝小康,全國人民,全世界人民,不,就全國人民,一般人我不告訴他,少奮鬥二十年,也別埋沒了人家……
「五,四,三,二,一,點火。」
大部分國家的火箭發射,都是自動控制,設定點火時間,接下來由電腦完成,該倒計時倒計時,該自檢自撿。可不知為什麼,直到今天,中國航天,還在搞「金手指」,跟兩彈一星時代一樣,總指揮,手動按下點火按鈕……
實事求是,不能一概而論說,所有民科,都是文盲,甚至疑似精神病患。先前,施志強聽姚桐,門口那個擂臺不知怎麼樣了,說過,名字忘了,一位小地方的中學數學老師,勤耕不輟,解決了某計算數學領域尖端問題,論文寄到中科院數學所,「被置之不理」。
為淵驅魚,只好去找美國數學學會,那時候沒有一年五萬換匯額度,但也不至於境外消費一千以上就要備案。不知是不是那邊的民科比較少,美國數學學會真把論文看了,大為震驚,趕忙聯絡中科院,數學所這才慌慌張張去找這位中學老師,得到消息,上個月剛剛過世了……
但多數情況下,民間科學家,以及他們所謂的成果,實在是不靠譜。春節前,司徒致公約上施志強,一起去金之曉家拜年,當個笑話,講過一件事,真事,也是寄給省政府,省政府又轉給科協的信:
寫信的這位,姓鄧,某4S店,修車的,姑且,司徒致公當時也是這樣,尊稱之為鄧師傅。不知是不是看了成龍大哥,代言小霸王,小霸王倒閉,代言霸王洗髮水,霸王洗髮水查出致癌物,代言思念水餃,思念水餃含菌下架,代言三菱,三菱全面召回,成龍大哥做的廣告,「到北方,學手好功夫」,北方汽車專修學校畢業的。
長期一線工作實踐中,鄧師傅發現,汽車變速箱,是個極為神奇的存在,輸入一個很小的力,普通乘用車氣缸也就幾十公斤,卻可以輸出一個非常大的力。科學進步,都是從好奇開始的,鄧師傅原本不負責修變速箱,壞了就換新,找幾個廢棄的,弄回家,可惜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通宵達旦,拆開反覆研究,最終得出結論,是變速箱內獨特的齒輪結構,產生如上神奇效果……
咱們這位鄧師傅,中學大概沒好好上,不明白質能守恆的簡單道理。沒錯,變速箱確實可以將一個很小的力放大很多倍,但那是以犧牲轉速為代價的(扭矩),氣缸輸出力不大,轉速很快,幾千上萬轉,通過變速箱,力當然是放大了,轉速卻成倍,成比例成倍降低,即使飆到一百邁以上,充其量幾百轉。
鄧師傅將力和能量,畫上了等號,折騰幾年,攢出一個永動機的模型。萬致公看了,將若干個齒輪結構,明顯從變速箱裡抄出來,拼合在一起,末端接上發電機。按照鄧師傅的設想,只需在永動機首側,輸入非常非常小的力,「輕輕一推」,看過米開朗基羅的《創造亞當》吧,上帝微微接觸亞當的指尖,便可以獲得無窮無盡,供全世界人民,告不告訴再說,蒸不爛、煮不熟、錘不扁、炒不爆,禁鋪又禁蓋、禁洗又禁曬、禁拉又禁拽、禁蹬又禁踹,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能源。
二戰末期,以一隅敵世界的日本,兵源越來越緊張,發展到最後,連大學生,都要參軍,大頭兵,炮灰。僅限於文科生,理科不能動,政治建軍,改革強軍,科技興軍,依法治軍。
發明家鄧師傅,司徒致公猜的啊,估計是學文科的,不知混沒混到分班,信的末尾,一段抒情散文,寫得倒是挺有詩意。司徒致公當然是理科生,文史哲不行,再複雜的公式,看幾遍就能記下來,五言四句區區二十個字,轉眼就忘。大致意思無非是說,鄧師傅自己,願意做那個,在永動機輸入側,「輕輕一推」的人,點亮人類未來。後人不必記得他的名字,或者,不必告訴後人他的名字,因為自己的生命,已經融化在永動機源源不斷,推動歷史車輪滾滾向前的脈動中……
一級姿態還不錯,速度好像不大夠,切換為箭體自帶鏡頭。即使是直播,電視直播,國內,實時畫面一般就到此為止了,只有模擬動畫。施志強的小區域網不必,直至星箭分離,只要通訊不出故障,始終可以看到。
「一級關機。」
「一二級分離…… 」
其實,永動機這種事情,也不是不可能,關鍵看你如何定義,如何理解,什麼才是,什麼才算「永動」。
中都天文館,全稱「上林科學院中都天文臺附屬天文館」,張崴,施志強媽媽,工作的地方。正門大廳,有一架巨大的「傅科擺」裝置,從天文館建成之日起就在那裡,小時候,每到假期,施志強常常跟著張崴去上班,對旁人可能覺得枯燥的傅科擺,尤其著迷,趴在池邊上,一看就是一兩個小時。
傅科,法國19世紀物理學家,1851年的一天,為證明地球自轉性,在巴黎先賢祠,進行了一項被載入史冊的經典試驗。穹頂上,懸掛一條六十七米長繩索,掛點經過特殊處理,將摩擦力降到最低,繩索下連接著一枚重達二十八公斤的鐵球,也就是擺錘,擺錘頂端是一根細長指針。
擺錘下方,地面上安置著巨大的沙盤,像田徑跳遠,無論急行還是三級,三級跳,試跳前的沙坑,平坦如鏡。高度經過精心計算,擺錘每運行一次,頂端的指針,就在沙盤表面,劃下一條刻度。按照一般原理,沒有外力作用的情況下,擺錘劃下所有刻度,都應該是絕對重合的。
事實卻不是這樣,每經過一段時間,刻度便會發生偏移,微小的偏移,若是北半球,擺動面沿逆時針轉動,若是南半球,擺動面沿順時針轉動,緯度越高,轉動速度越快。觀摩實驗的人群,如同當年伽利略在羅馬教廷受審,他沒有,或者說,不似布魯諾那麼一根筋,好漢不吃眼前虧,被迫承認地心說時,小聲喃喃自語:地球真的在自轉。
為紀念傅科,從那之後,類似儀器,被天文學界命名為,傅科擺……
如果宏觀地看,整個太陽系,整個宇宙,其實就是一臺,生生不息,不知疲倦,也永不枯竭的永動機。一切能量,無論以各種形式存在,無論被發現,被人類發現,被人類利用時,以各種形式存在,本質上,以太陽係為視角,都源自太陽,以宇宙為視角,都源自大爆炸。不管怎樣轉化,轉化為什麼,從什麼轉化為什麼,孫猴子永遠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不是永動機又是什麼?
問題的關鍵在於,以何種姿態,何種視角去觀照它。誰是此,誰是彼,誰是內,誰是外,誰是動,誰是靜,誰是主動的一方,誰是被動的一方,誰是因,誰是果,誰引起誰,誰被誰引起,僅此而已……
「二級點火準備。」
「五,四,三,二,一,點火…… 怎麼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