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說明:定海橋的背後,售價不菲的大平層豪宅正在出售中。據說也有本地居民目前租住在裡頭。本版圖片/晨報記者楊眉
在社會複雜的生態裡,所謂的「流氓」是不可迴避的一種存在。我們的受訪者陳韻認為,除卻其中的不法之徒外,定海橋通俗意義上的「流氓」對當地人而言更多是一種特殊情況下的「能人」,因為他們對人很有經驗,懂得跟人打交道,所以在底層也能夠洞察大形勢的變化。
定海街頭
一個陰天的下午,定海港路棚戶區一線天的小巷子裡,傳出了噼裡啪啦的麻將開胡聲。幾步之外的一扇木門嘎吱打開,迎面一個斜叼著半根煙的平寸中年男人,我們彼此對視一眼,他繼續夾著兩條腿傾著身子往弄堂裡一溜小跑,徑直衝到前面不遠的公廁去。
從小巷子一路往西走到底,是一條熱鬧喧囂的露天菜場,燃氣公司正在挖掘施工的電錘聲,和路邊水汆丸子店的高音喇叭叫賣簡直像轟炸一般。
據說,這條全天候的定海路馬路菜場是大楊浦菜價的最低點,紅心出油鹹蛋10塊錢9枚,蓬蒿菜晚上落市時一塊一斤隨便撿。
穿過腳碰腳的定海路,又鑽進一條小弄堂,這是定海路449弄——定海橋地區唯一的老式工房,有70多年的歷史,最早是日本人的宿舍,用到如今早已被本地居民因陋就簡地改造成了各式各樣。其中一棟樓的二層有一個突在牆體外的懸空搭建,看起來十分稀奇,記者在下面端詳了半天,不知這東西派什麼用處。一個老奶奶路過,「淋浴間多看有啥呢看頭?」
繼續往裡走,正好一個拎痰盂的中年男人出現在弄堂裡,他晃晃悠悠地,盯著一條不知哪兒冒出的小黑狗看。中年男人問了問身邊的人,「這是啦個家的狗?(蘇北話音)」,旁人說是野狗,他便擺下痰盂去捉那條小狗,邁腿跑了幾步,他發現追逐不得,只好提起痰盂打道回府。圍看的人也就散了。
快到傍晚六點鐘的定海橋,為數不多住在此地的年輕人正在歸來,多年不曾離開的中年人、老年人,好像掉進了時間的夾縫裡,重複著自幾十年前便習以為常的生活。
這些畫面是外來者在定海橋逗留數日後很容易得到的一些觀感,當然,這也是定海橋的一部分。但倘若只以這些畫面來概括定海橋,那定海橋人一定會告訴你,這裡還有別樣一種你看不見的「定海橋」。
出流氓、出大亨
「講起定海橋,儂頭一個會想到啥?」
「定海橋嘛,人家都講,出流氓、出大亨的呀。」
記者向一位朋友的伯母打聽,她家就住在定海橋北緣的平涼路上,距離定海路不到一百米。這位伯母搬來此地十多年,經常在買菜時聽街對面的鄰居說起定海橋的那些陳年故事。
談及「流氓」,總會從那些狹窄巷子裡牽出許多稀奇傳聞。
「此地出過好幾個『流氓』。一撥一撥的,名氣響的有貴寶、紅根、寶才……(音),寶才呢,賣相相當好,看起來像電影明星,穿得也總歸蠻挺刮的;還有貴寶,貴寶就是立在儂面前,儂一看就曉得伊是流氓,腔勢蠻嚇人的;還有紅根、五子……多唻。」定海橋的老居民跟記者講起。
時至今日,你問定海橋人,他們也很難評說「流氓」這個詞在當地究竟是褒還是貶。
「除了一部分不法之徒外,定海橋通俗意義上『流氓』這個稱謂,對當地人而言更多是一種特殊情況下的『能人』。他們很了解他們的社區,比任何人都了解。」連續兩年組織中印大學生考察定海橋的策展人陳韻說,「這些『能人』基本上都在40歲左右離開了定海橋,他們中有的人在社會轉型的時候找到了比較好的位置。因為他們對人很有經驗,懂得跟人打交道,有大局觀,所以從底層當中能夠洞察形勢的變化。既能認得定海橋,也能看到外面的世界。」
定海橋地處整個楊浦的一角,因為靠江便利運輸,國棉十七廠、梅林食品廠、華光啤酒廠先後在此開廠落腳,解放前這裡就是輕工業區,工廠需要勞力,所以定海橋也是和三灣一弄、虹鎮老街旗鼓相當的蘇北移民聚集地。
解放後不久,定海橋便迎來了新中國建立後的第一批嬰兒潮,那是一個多生多養爭當「光榮媽媽」的年代。到了1970年代,這些工廠子弟們長大成人,剛剛提及的那些江湖諢名,幾乎都是那一批人,其中貴寶那一撥年紀最長,是「老三屆」的。
當年又恰逢時世動蕩,不少年輕人過早輟學後便走入了社會,「流氓」這個稱法便逐漸開始在定海橋阡陌縱橫的小街道上被漸漸喊出來。
業餘研究者於凌(化名)通過自己的私人關係,了解到了當地「流氓」的一條發展脈絡:早期的鬥毆起因無非是「拗軍帽」,或者「踏女朋友」這類年輕人無所事事引發的街頭糾紛,當時的年輕人口袋空空,一頂新軍帽或者毛呢外套在都可算是硬通貨了。
一來二去有了摩擦,被欺負的就會回去找兄弟們幫忙。當地的老居民說,「流氓」在定海橋出現的原因就是因為這裡是工廠區,光榮媽媽多,生了「小七子」、「小八子」的大有人在,年輕人遇到摩擦,喊一聲自己的親兄弟統統出來就有一支隊伍了,何況樓上樓下鄰居的孩子出來幫忙,一下子就有幾十個小夥子。
449弄的居民常敬民至今都對發生在弄內的一場鬥毆記憶猶新,「通北路來了三十幾號人,伊拉就從大門衝進來。聽到自家工房的小囡喊被人家打了,大人就出來幫忙了,鐵門一關,就打死老虎了。阿姨媽媽都出來幫忙,抄起拖把就上了。」
楊浦、虹口人口稠密,像定海橋這樣的情況也不是偶例,北面的控江、鳳城、西面的通北路、虹鎮老街,都和定海橋的青年們發生過摩擦。這些不同街區之間的較量也像戰爭一般,一些在場面上較為勇猛,又有號召力的人物開始浮出水面。而那些諢名流傳在街坊中間的「流氓」們,幾乎每個人背後都有一出單刀赴會或者單騎劫營的故事。
這種年輕人發洩能量的鬥毆很容易失控,在1970年代末此地的惡性事件也時有發生。由於不少年輕人「頂替」父母進了工廠,技藝好的甚至偷用車床打造器械。不過到了1983年,這股暴力鬥毆的勢頭很快就被那次「嚴打」撲滅了。定海橋人管這次嚴打叫「刮颱風」。
「颱風」過後,街頭混混們也開始回歸正常的社會秩序。1980年代,整個社會也在開始轉型。時髦的喇叭褲,皮夾克甚至奶油包頭通過電影電視走進上海人的視野裡,「分挺不挺」開始成為衡量一個人能力的重要指標。「流氓」們自然也開始要「尋方向」了。
「許大馬棒」和「座山雕」
為了進一步接觸那段歷史,記者通過當地人的介紹,找到了王又發(化名)。王又發今年60歲,是在定海路上摸爬滾打長大的,和貴寶、紅根都算是街坊鄰居。他是那一片比較早就闖出去的人物,在上海灘人脈開闊,加之為人豁達,雖然王又發和這些「流氓」差不多同歲,當年卻在定海橋有著類似「老娘舅」的影響力。
「實際上伊拉這批人,為人都是很實,很講義氣,很質樸的人。這也是定海橋人的特徵。這些年我在外頭,人家認可我,很多時候也是這些特徵。」王又發講。
要講定海橋的「街頭史」,先要預熱一下定海橋的地形結構。定海橋地區基本上是被兩條居中縱橫交錯的小路平均分隔,一條是東西走向定海港路,一條是南北走向的定海路。十字路的西北角是當地唯一的工房449弄,東南和西南角則是沿著定海港路先後搭建起的棚戶區,當地人把這片棚戶區稱為「窮街」。實質上449弄和定海港路在居住條件上並無本質不同。
「449弄和定海港路相當於威虎山和奶頭山,兩邊一直是互不買帳,兩邊也各有自己的許大馬棒和座山雕,不過也是幾年就換一撥的。」熟悉那段歷史的王又發向記者介紹。
訴諸暴力的時代很快就結束了,定海橋的人也自然而然開始向經濟看齊。
「『流氓』的收入一般怎麼來?」記者問。
「有的是正常上班的,但是也有像貴寶這樣的,好像一直沒哪能正經上過班。」王又發回憶。
靠「敲竹槓」始終不是長遠之計。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街頭混混裡開始有做生意的,一群兄弟中間只要有一個發達了,自然會惠及其他人,王又發說,「我記得他們中間有一個做仿冒的鳳凰牌腳踏車車牌,也不是什么正經生意,假車牌貼到假的腳踏車上頭,不過當時也賺了不少鈔票。」
為了謀求發展,定海橋的「流氓」們也很看重王又發的人脈資源,所以一直想要攀援。
「我屋裡廂要翻房子要平土,貴寶來得起勁,熱天就穿了條短褲幫我在院子裡夯土,窮夯八夯,滿頭大汗,隔壁人家都看不懂唻——嘎大的流氓在做啥?」王又發說。
「還有一趟我請幾個朋友吃飯,就訂在平涼路上的鴻運樓,這是爿小飯店,樓下燒菜,樓上也就4、5張臺子吃飯,鴻運樓的老闆老早也是混的,所以幫貴寶、紅根、寶才伊拉關係都蠻好。我要去吃飯,老闆呢就悄悄打電話給伊拉,就講又發阿哥要來吃飯咯,因為伊拉是請勿到我吃飯的,所以這也算一個機會,鴻運樓又沒包廂的,坐在一個樓面,伊拉麼就好過來敬敬酒。格麼當天我就帶了朋友去吃飯咯,吃到一半,一歇紅根上來了,一歇貴寶上來了,伊拉都裝不曉得,『喔唷,噶巧,又發阿哥也在吃飯啊!』」
王又發想到那幾個「流氓」賣萌,忍不住笑:「吃到一半,幾個人就過來敬酒,伊拉幾個人酒量都很嚇人,一個人一頓飯一斤白酒沒問題,伊拉也只吃白酒。貴寶呢講講來敬酒,敬哇敬哇就坐下來了,我也不忌諱,伊拉也都是很直爽的。坐下來就開始『劃』了:『大家是又發的朋友,今朝開始也是我的朋友,有事體尋我一句話。』」
王又發記得,貴寶自始至終都是一口蘇北話。
這一點也需要補充講一下,定海橋的語言很有意思,此地的「官方語言」就是蘇北話。王又發說,自己家的隔壁鄰居哪怕是寧波人、蘇州人,但凡住在定海橋就不得不學蘇北話。
「人家講上海人對蘇北人有點看法,但是在定海橋呢,蘇北人對其他地方的人會有看法,儂想要融入此地,儂就要講蘇北話。老早點阿拉開玩笑,要是有人到定海橋,開上海言話,就有人要教訓儂了:『啦邊來的啊?講什麼東西?(蘇北音)』」
回到鴻運樓。那場酒席吃到很晚都沒有結束,因為其他的「大哥」聽說貴寶、紅根和王又發在一道吃老酒,不想落了下風,便都藉故紛紛趕來,最後二樓坐到撲撲滿。
「飯吃到一半,寶才打電話給紅根,紅根就『劃』唻,『我跟又發阿哥一道吃老酒!』鴻運樓麼就在定海橋對面,走過來一歇歇。儂勿要看伊拉威虎山奶頭山,實際上伊拉平常也白相在一道的。」王又發講。
那天散席,王又發特地到樓下找老闆,「儂個人,哈煩!」老闆嬉皮笑臉打朋講,「伊拉看到儂上樓梯的呀。」
在王又發看來,定海橋的這些「流氓」,雖然會耍耍滑頭,但和無賴也有不同。「儂勿要看,伊拉去吃飯都是吃好就結清,從來不賒帳。反過來是老闆自己要尋機會,比如逢年過節碰到伊拉來吃飯,老闆就借題發揮『今朝給我做做人,吃好直接走噢!』碰到這些人家裡有人做生日,老闆帳面上也會拉掉一點。」
「伊拉呢也會『挑挑』老闆,比如有時候生意上面吃酒席,講好是對方老闆買單的,就拉到鴻運樓來,1000塊的酒水要伊1500塊。這種都有來有往的。」王又發說。
鴻運樓的夜老酒隨著十多年前平涼路一線的拆遷不復存在。1990年代初,王又發搬離了定海橋,這些年他已經很少回去,至於那些當年攀援他的「大哥」們,王又發也早已失聯了。
據他所知,貴寶今年已經將近70歲了,搬出定海橋了;寶才後來自己出去做了生意,據說做得還很不錯,也早就搬走了;紅根想法子跟上了定海橋出去的一個大亨,搖身成了公司裡的保安隊長……
「窮則思變」,這是王又發對江湖人物轉型的形容。而在陳韻的視角看來,普通的定海橋人和外界接觸的機會並不多,而這些「能人」正是因為看到了更大的格局,所以或多或少搭上了開出「窮街」的列車。
在定海橋,還有一批搭上更早一班車的,這些人也是1950年代出生的,他們沒有在街頭耗費太多的青春,趁著改革開放的先機,在有經商傳統的定海路上早早破牆開店,成為了此地的第一批個體戶。
1980年代的定海路一條街遠沒有今天繁鬧,不過也算是當地最主要的商業街,定海路靠近平涼路方向,有兩家貼隔壁開的小店,一間是餛飩店,一間是雜貨店,不曉得多少定海橋人都在這兩家日常小店吃過餛飩買過物事。這兩家小店誕生了定海橋人盡皆知的兩個「富豪」。
餛飩店的老闆叫周正毅,雜貨店的老闆叫劉根山,前者不必贅述,後者也曾是上海灘的「公路大王」。「周正毅離開得比較早,劉根山賺錢之後買了奔馳600,還經常停在平涼路上,手裡麼拿著9萬塊一部的磚頭大哥大。」王又發回憶。
記者在定海路居委採訪時,主任王根生幾乎略去了所有這些街頭人物的故事。當然,他眼下有著非常具體,且很難開展的日常工作。他告訴記者,這個地區因為露天菜場的緣故,常住人口中外來務工者已經超過了50%,而久居此地的上海人也大多集中在50歲以上,其中多為老弱病殘以及被託付給祖父母照看的幼兒。
從居委會出來,又被人流捲入繁鬧的定海路市場裡。街頭大佬的故事再傳奇,而今也都淹沒在定海路轟鳴的嘈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