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10月朱懷新在雁蕩山寫生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朱懷新先生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油畫《呦呦鹿鳴》不僅是「平疇良苗——朱懷新藝術作品展」的最後一幅,也寓意了她的人生。作為幾乎與世紀同齡的老藝術家、老畫家,她最喜歡的稱謂卻是教師,她一再說:「我,只是一個教師,一個教美和美術的教師。」
朱懷新《呦呦鹿鳴》1980年代
一批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素描手稿拉開了展覽的第一篇章。儘管紙張發黃,甚至殘破,但嘉陵江畔的洗衣婦女、岸邊茅屋、勞作農夫和纏足老嫗,依然透露著鮮活的生命。20世紀早期,是什麼土壤孕育了一位少女的美術志向?
朱懷新《老婦頭像》速寫 1940年
畫家自述:1939年,老農婦在山坡坐著,她看到我畫的速寫不住地笑,她不懂畫是什麼?為什麼要畫?不住地笑!我請她再坐一會,我再畫一張頭像,她不懂,只是笑!笑笑笑!直到我畫完她還在笑笑笑……心底純樸善良、偉大、坦然的老農婦,笑是她的本性,和柏溪的自然美一樣的純潔永恆。粗劣的紙張已經破碎,但我保留這老川婦的笑,70年了,我永遠記戀著柏溪人自然永恆的微笑!
朱懷新《農村》速寫(局部) 1939年
朱懷新速寫
朱懷新,原籍上海松江,1918年生於江蘇徐州一個鐵路高級工程師家庭。雖是小康之家,但時局動蕩,童年和少年的懷新跟隨父母輾轉為生。早年的教育,在無意中激發了她的美術天性,一種自發的對自然的模擬和寫生,不僅安慰了心靈,更令她體驗到將自然化為藝術的樂趣。
在朱懷新出生時,父親便以陶淵明詩句
「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為她取名(展覽名「平疇良苗」的出處),這個良好寓意也開啟了少女的藝術道路。幸運的朱懷新遇到了中國第一代藝術大師們,她先後在杭州國立藝專、國立中央大學藝術系專業學習繪畫,師從顏文樑、林風眠、吳大羽、徐悲鴻、呂斯百等。
朱懷新速寫
朱懷新《上海外灘的早晨》1959年
家教與師承,使朱懷新的畫筆常懷質樸,她總是將目光投向普羅大眾和日常百態。她筆下有弄堂中的綠化工人,有街心公園的四季風貌,有黃浦江邊遊玩的幼師與孩童,也有花卉和食物。策展人武秦瑞說:「這些最平常的街景裡蘊藏著永恆的況味。那是無論什麼年代裡,永不會消滅的普通人生活的氣味。」退休後的朱懷新更加領悟吳大羽先生的話:「畫畫,是不需要眼睛的。」
上世紀40年代初,朱懷新自中央大學畢業後,受聘青木關中大附中從教,新中國後入上海美專、上海行知藝術學校、第一師範學校任美術教師。展覽中,有兩幅應為上海知名畫家夏葆元、魏景山的《朱懷新素描》,畫面中的朱先生亦師亦母。經過「文革」年代的大量毀畫,當夏葆元在展覽上看到師母收藏的40多年前的素描習作,感慨不已。
《朱懷新素描》,左圖為畫家夏葆元作,右圖應為畫家魏景山作。二人是俞雲階、朱懷新夫婦的學生。
大約在七十年代,上海出現了一場「素描運動」,作為一個藝術群體他們形成了既有別於「學院派」又迥異於「工農兵素描」的風格,這一風格也被稱為「上海式素描」。「素描運動」的參與者包括夏葆元、陳逸飛、魏景山、邱瑞敏、查政、許明耀、黃英浩、賴禮庠、陳丹青……魏景山的老師之一就是朱懷新的丈夫俞雲階。
寫朱懷新的生平離不開她的丈夫俞雲階(1918-1992),這位上海重要的油畫家、美術教育家畢業於蘇州美術專科學校和中央大學藝術系,是1956年上海參加馬克西莫夫油畫訓練班的唯一人選。俞雲階培養了陳逸飛、邱瑞敏、魏景山、夏葆元、陳丹青等藝術家,朱懷新的門下也有劉文西、戴敦邦、吳永良、韓伍、陳希旦、謝春彥等一批學生。
俞雲階、朱懷新1990年代初在上海西郊公園
朱懷新《俞雲階作萬體館》鉛筆素描 1970年代
「文革」時期,俞雲階一度被劃為「極右」分子,遭遇種種不公。朱懷新憑一己之力挑起全家五口的生活,她不僅要直面家庭生活的厄運,還要緩解丈夫難以排遣的鬱悶。朱懷新曾談起九十年代在劉海粟老師家中看到的一副對聯「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雲捲雲舒」,對聯是劉老經歷滄桑後的感悟,也是俞雲階朱懷新夫婦的寫照。朱懷新深知,「落難」畫家唯有一方畫布可以解憂。於是,她在「人生為藝」的理想下,創作出許多花卉和自畫像作品,寄託一份對美好單純的嚮往。展覽中,「花卉」「自畫像」主題被集中呈現出來,讀通了畫家的人生,也就讀懂了畫中的自白。
朱懷新 《白玉蘭》紙板油畫 1960年
朱懷新《自畫像》(局部)
朱懷新《自畫像》1940年
展覽最後部分還展出了朱懷新先生的國畫創作。1970年代後期,動亂生活結束,一切回歸正常,朱懷新也在晚年嘗試了新的畫種,她的國畫題材多為各類花卉,一如其油畫,筆觸奔放,類似於潑彩手法。
朱懷新《水仙》國畫 1978年
參觀展覽,正值國慶節剛過,藝術宮寬敞的展廳分外安靜,甚至有些寂寥。然而,朱懷新先生謙遜虔誠,溫柔而有力的畫作卻讓身處其中的觀眾並不感到孤單。朱懷新家屬選擇將這批畫作無償捐贈的初衷,也是把藝術家的赤子之心與藝術遺產交還給餵養她的城市和故土。
徐悲鴻曾題寫「勇猛精進」給弟子俞雲階,這四個字,相信也是朱懷新與那一輩藝術家、藝術教育家共有的信條。
(本文參考資料:《畫畫不需要眼睛·朱懷新》一書中俞力撰寫的《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朱懷新的繪畫人生》。)文/朱懷新
一、初識林風眠先生(1)20世紀30年代西子湖畔
我認識林風眠先生,是在1935年我考入林風眠先生為校長的前國立杭州藝術專科學校,那時的校址在西子湖畔,孤山腳下,我當時在預科(高中)學習。除了接受正規的課堂教學外。整個西湖(裡、外西湖)的每個角落,幾乎都是學生校外寫生的天地。有一次我隨高年級同學,來到西湖葛嶺山下,一所幽美、恬靜、林風眠先生居住的小院,記得室內掛著很多古典的圖畫,裝飾著民間藝術品等等,藝術氣氛非常濃厚。我深深記住的是:林先生院中,圍繞草坪四周,滿滿地種植著各色的雞冠花。在室內又見到林先生畫了那麼多幅濃豔、潑辣……雞冠花的油畫。這些普通、平凡的雞冠花,在林先生的畫裡,朵朵花、片片葉,都捕捉住它們生長、變幻的氣息,顯得那麼美麗又富有生命力。
1977年,朱懷新在林風眠家
(2)林先生的大壁畫
學校緊靠西湖旁,在古色古香花格子窗的一間屋內,掛著林先生大幅的油畫(也有水粉的)、壁畫,記得內容有海洋、漁民等等。這些壁畫仍然取材平凡的自然風景和普通人民。但表現手法和色彩,與所見雞冠花絕然不同,是那麼古樸、深沉、玄妙、有神秘朦朧詩樣的美。
(3)藝專的圖書館
30年代,林先生在教學上,為學生設置了擁有大量古今中外的名畫圖籍,特別是有各種不同畫風,不同流派畫冊的圖書館。不限制,也不分高低年級的學生,每晚夜自修時,都可供給學生借閱。圖書館設在學校音樂系樓上,圓形窗臺伸出西湖湖面,同學們趁夜色朦朧,眺遠處(市區)燈光閃閃,聽湖上漿樂聲款款,音樂系琴聲迴蕩,藝術書籍的瓊漿,點點滴滴滲入學生的心靈。通過30年代林先生的繪畫,不同的表現方法和多方面的教學設施,體現了他的教育思想,使每個步入藝術殿堂的青年,首先接受的是宏觀藝術世界的教育與啟示。
二、看林風眠先生畫畫林風眠先生平時多在家中畫畫,我有幸看到林先生畫畫,是在1977年初夏(大約)。當時上海中國畫院與油畫雕塑院未分開,名稱「上海畫院」時期,畫院內部曾舉辦過「林風眠先生藝術示範講學會」(題目忘了,大意如此)。 俞雲階是畫院的畫師,他告訴我這個消息,我早早去畫院,坐在林先生身旁,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林先生親自邊畫邊講的情況。林先生作畫前向大家微微一笑,接著望望紙面(宣紙)低頭思索片刻。以手指懸空比比劃劃。馬上胸有成竹的沾水、沾色、筆上沾了好幾種顏色,迅速地落筆,是在宣紙上用國畫、水粉畫顏色,畫的是大麗花,各色各姿的花朵畫得很飽滿、豐麗,然後畫葉片,花瓶、背景,幾乎是一氣呵成,但在整體過程中,某些具體的部分,有時忽然停下筆來,在畫過的地方反覆重畫,反覆以色覆蓋;有時是以深色覆蓋淡色或者用淡色覆蓋深色;有時改變形;有時改變色,神奇的手法,愈畫愈妙,愈改愈顯得豐潤、厚實、多姿多彩。圍著觀看學習的人中有人提出:「林先生,怎麼您再畫過的地方,反覆覆蓋修改,畫上卻一點不汙?反而更好看?」林先生問清意思後,肯定地說:「不會汙,畫畫是個人感受,反映個人的思想感情,感到畫面需要修改時,有目的地改,大膽地畫(改下去),就是為了得到使畫面更豐富、更生動的效果啊!」林先生善於發現美,善於運用多種多樣手法表現美,大膽不墨守成規,形成了他個人獨特的風格,在任何畫展場合中,林先生的畫都是「前無古人」之作。林先生的繪畫風格,為繪畫藝術開拓了更高更美的道路。
1977年,(左起)張權、俞雲階、林風眠、朱懷新在林風眠家(背景是趙無極的宗教畫)。
三、最後的會晤和教言我與林先生最後的會晤,聆聽教言,是在林先生上海南昌路寓所。我曾去過兩次,先一次是與俞雲階同去,另一次是與杭州藝專女高音歌唱家張權來上海時,我們三個人同去拜訪林先生。林先生熱情地接待我與雲階在他的臥室談話,我們與張權同同去時,裡室(臥室)已先有客人在內,我們與林先生在他畫室裡談心。林先生這兩間寓所,給人有著不同的感受,臥室內臥床別致地放在房中央,床的三個側面幾乎都堆積著書報畫冊,用書架安放著,民間小工藝品裝飾其間,四壁有林先生自己的畫、畫具……林先生是一人獨居,然而給人的感覺整潔、明亮、清新、別致,陽光通過淺色有鮮明對比色的圖案和窗簾,灑在淺色的床罩上,一切都很簡樸,猶如進入林先生的畫幅裡,享受到了安寧和諧。林先生的外室,有畫桌、畫具、來客的坐椅,最多的是書架,架上滿是書籍,牆上、桌上整齊地堆放著林先生的畫。壁爐上裝飾著藝術的小瓶罐,牆四周還有木雕、磚雕、敦煌圖片等等。林先生女兒的像掛在顯眼處,一瓶白色散發著香氣的大月季,依在林先生的坐椅旁……這天我們三人拜訪林先生,似乎引起林先生不少過去的回憶,他很興奮與欣喜,談得很多,很有興味。
難以忘懷的是林先生的教言,林先生指著牆上掛著兩幅嚴肅、極為細緻的古典的宗教畫,告訴我:「這是杭州藝專趙無極同學早期臨摹的油畫,趙現在是畫抽象畫,但基本功學習時,是非常認真嚴肅的。」當林先生知道我與俞雲階在抗戰期間考入前國立中央大學藝術系學習,師承徐悲鴻、呂斯百等先生,而畢業後俞雲階卻工作於國立藝專(即前國立杭州藝專)時,他認為能多去幾個藝術環境是好事,但多看些不同畫派、不同畫風的畫,善於吸收他人之長,不狹隘、偏見,藝術才能有高境界。林先生微觀具體地發現身邊普通的美,宏觀更新創造獨特的畫風,正是他胸懷博大,矚目千裡藝術的高境界。他興奮地談到他每晚作畫到深夜,並把一堆堆自己拓裱的畫給我們看……忽然林先生像發言小結似的說:
「一個藝術家的一生,像蠶兒吐絲,結繭,然後自己咬破繭絲,美麗的彩蝶才能出繭自由飛翔。」說完他望著我們三人笑笑。林先生,我們永遠記住,您是飛舞的彩蝶,您為人類創造美,您是斑斕的彩蝶,飛翔在近代美術的史冊上。我們永遠學習您。
永遠不忘您的教言:
「魂系織繭彩蝶飛,林濤風嘯人未眠。」(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