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海貝思」過後
颱風「海貝思」正在慢慢退去,3·11地震也成為歷史,但對於曾經身處其中的人來說,海嘯的破壞力永世難忘,甚至會用到「地獄」「原子彈」這樣的詞。在3·11地震後,英國記者理察·勞埃德·帕裡歷時6年走訪倖存者,將這場災難記述凝結為《巨浪下的小學》一書。本文從親歷者角度回顧海嘯的巨大破壞性,選自《巨浪下的小學》一書。《巨浪下的小學》
今野仁美第二天一早終於來到學校。那是2011年3月13日,星期日。
以往,從入釜谷步行過來只需要20分鐘,可是這次仁美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克服洪水和各種殘骸的阻礙,沿著山腳下的路小心翼翼走到學校。沿路可見各種房屋的殘骸——那些房子被海嘯掀起後又重重跌落在地——倒扣在地上的支離破碎的轎車和貨車,以及微不足道的家庭用品:鞋、溼淋淋的衣服、炒菜鍋、茶壺和勺子。大片斷裂的松樹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場面之混亂難以用語言形容。松脂的氣味與黑色淤泥的腐敗臭味混合在一起,給所有沒有浸泡在水裡的東西染了一層味。曾經矗立在這裡的房子,全部被徹底衝走,一點殘渣都不剩。
仁美終於艱難跋涉到新北上大橋旁內陸道路與河畔高速公路的連接處。這座大橋最北面1/3長度的橋面——跨度約200碼——已經垮塌,消失在滔滔河水中,只剩下混凝土樁立在水中。公路從這裡開始向釜谷蜿蜒而去,那是一個典型的日本村莊,低矮的混凝土建築和屋頂上鋪著瓦片的傳統木屋混雜在一起。就在兩天前,除了大川小學的屋頂,所有一切都還在這些建築和周圍種植的櫻花樹的掩映之下。
即使是今天,仁美第一個看見的也是學校,或者說是學校的輪廓。它被一堆稜角分明、相互聯結的東西包裹著,那堆東西大小不一——樹幹、房子的託梁、船、床、自行車、棚屋和冰箱。一輛扭曲的轎車從樓上一間教室的窗戶伸出一截來。遠處100碼的地方,一座單體混凝土建築——村裡的診所——仍然立在那兒,這段路半中間的位置還豎著一座細鋼條搭建的信號塔。可是,主街上的房子、通往主街的巷道及其兩旁的住宅和商店,都已不復存在。
3·11地震後
釜谷周圍是一個個小村子,更遠處是一片片稻田,低矮的山丘,蜿蜒的河流,最後則是太平洋。遠處河口處有一片海灘,深受衝浪愛好者和遊泳愛好者歡迎,那裡還有一片茂密的松林,既是防風林,也是休閒好去處。但現在,2萬棵松樹被連根拔起,卷到3英裡外的內陸,在那裡散發著它們獨有的味道。
村莊、小村子、稻田以及陸地和大海之間,其他所有一切都消失不見了。沒有照片能記錄這種景象,連電視臺也無法記錄這場災難的全景。毀滅的味道從四面八方湧來,有時候遠超目之所及的範圍。「那就是地獄,」仁美描述道,「
一切都消失了。就好像掉下了一顆原子彈。」很多人都用了這個比喻,一點都沒有誇張。只有兩種力量可以造成比海嘯更嚴重的破壞:小行星撞擊或核爆炸。那天早上,長達400英裡的海岸所呈現的景象,讓人想起1945年8月的廣島和長崎,只不過水代替了火,淤泥代替了灰燼,魚和淤泥的腥臭代替了燒焦的木頭和滾滾濃煙。
即使是最慘烈的空襲也還會留下被燒毀建築的殘垣斷壁,以及部分公園和樹林,公路和鐵軌,田地和墓地。而海嘯沒有放過任何東西,沒有什麼爆炸可以與它帶來的超現實破壞力相提並論。它把整片森林連根拔起,再把它們拋到數英裡外的內陸。它掀起路面的碎石,像舞動緞帶一樣甩來甩去。它把房子從地基處扯斷,把轎車、卡車、輪船和一具具屍體拋到高樓樓頂。
3·11地震後
一個叫阿部良助的男人跟仁美差不多同一時間到達釜谷。海嘯的時候,他的房子、妻子、女兒、女婿和兩個外孫女就在村裡。阿部當時在城裡的一個建築工地工作,回家的路也被洪水泛濫的公路和斷橋阻斷。他到達村子的時候,兩名警察正站在村口。讓他驚訝和氣憤的是,這兩名警察雖然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但還是試圖阻止他進村。他一開始還跟他們理論,後來直接放棄,只是徑直從其身旁走過。
阿部、仁美和其他人都用了同一個詞來形容海嘯過後最初幾天的景象:地獄(jigoku)。說到這個詞時,他們腦中浮現的,不是傳統意義上可怕的惡魔和駭人聽聞的慘烈酷刑。日本繪畫中有不一樣的地獄——冰與水、泥與糞攪成一團的地獄,畫中人物全都一絲不掛,被剝奪了所有尊嚴,散亂地躺在破敗不堪的平原上。
「我還記得,」阿部說,「那些松樹,
還有淤泥和垃圾裡露出來的孩子的腿和胳膊。」
阿部60歲出頭,是村長,也是一個建築公司的老闆,他是個講求實際、有行動力的男人。他開始把屍體一個個拽出來,擺在路邊。一開始,他就用手硬拽,後來他又趟水回到車裡,再返回時手裡多了一些工具。有些地方不能用鏟子,因為孩子的屍體被撤退的海浪衝到了一起,一個疊一個地緊挨著。
到了下午,已經有好幾個人加入。這是一項充滿未知的危險工作,因為沒幾處地面是牢固的。即使是在洪水退去的地方,腳下也是一層層溼滑、易崩塌的瓦礫。路面都是碎石,大部分都很鋒利,表面還覆蓋著汙穢不堪的淤泥。男人小心翼翼地踏進這堆稜角鋒利的瓦礫,拖出樹幹和斷掉的木樁、彎曲的波紋鋁板,撬開被衝毀的汽車車門。每當發現屍體,他們就會抬去橋對面的一個交通島,今野仁美和其他守在那兒的女人則會擺放好,再用從河裡提來的渾水衝洗屍體。「當然沒有什麼可以蓋在屍體上,」仁美說,「我們從碎石堆裡拖出一些床墊,然後把他們擺在上面,再用我們能找到的床單、衣服等蓋住。」她們還會小心地從屍體身上取下標有姓名和班級的方形書包——日本所有小學生都會背這樣的書包——就像處理這些孩子的屍體那樣小心。
沒有恐慌,甚至也沒有什麼緊迫感。不可能找到任何活著的人了,大家對此心照不宣。「沒有人只顧著找自己的朋友或孫子,」阿部先生回憶道,「不管埋著的是誰,我們只是盡力拽出每一個人。所有男人都是一邊流淚,一邊幹活。」
朋友、對手、鄰居、同學、點頭之交、親人、老情人——全都從這攤淤泥裡被拽出來。3·11地震後
第一天結束時,阿部挖出 10 個孩子的屍體。他們大多數失去了衣服和名牌,但他認出了其中的很多人。
當天下午,有人對阿部說看見了他的妻子文子。他急匆匆地趕到入釜谷,她就在那兒,和他的女兒一起,兩個人都沒有受傷。「何止鬆了口氣,」他說,「我簡直不敢相信她們還活著。」可是,他的女婿和兩個外孫女仍下落不明。
他在村裡待了 3 個月,一直在淤泥裡搜尋屍體。突然有一天,有人把他叫到一個地方,只見那兒擺放著一具具等待清洗的屍體。其中就有他 10 歲的外孫女菜櫻。阿部一個人把她抬出來。她身上裹著厚厚的淤泥,阿部一開始沒有認出她。
一周後,他們找到了菜櫻 9 歲的妹妹舞,又過了一周,找到了她們的爸爸。「姐姐就跟平時一樣,」阿部告訴我,「很安詳,看上去就像是睡著了一樣。可是一周後—唉,那種情況下,過個 7天就能發生很大變化。」說完他流下淚來。
3.11地震後
海嘯未能波及距離此處 9 英裡的內陸地區,那兒有一座室內體育中心,此時已經成為緊急救援中心。各家各戶一家老小都睡在籃球場裡,身上蓋著借來的毛毯和方形摺疊紙板。紫桃佐代美的大姐主動到這兒來尋找外甥女,想把她帶回家。她是個精力充沛且令人敬畏的女人,她自己的家人都安全地生活在內陸。災難造成了極端的混亂,但人不會憑空消失。找一個人能有多難呢?
大川小學。
五年級。
紫桃千聖。
但是在擠進體育中心的人群後,佐代美的大姐沒有了自信。她發現有好幾百人跟她一樣,焦急地在一張張桌子、一個個避難所隔間和一塊又一塊布告牌之間搜尋。
幾個小時過去了,她一無所獲,有人建議她去另一個地方看看,孩子或許在那兒。想到這種可能性,大姐不由感到一陣恐懼,她沒有勇氣一個人去。她叫上另一個姐妹,一起開車去了那兒,那裡的查詢名單短得多,但只允許直系親屬進入。
於是,她又回去找到千聖的父親隆洋,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了他。
隆洋很快找到佐代美。她正待在廚房製作最後一批飯糰。隆洋對她說:「孩子他媽,你準備一下吧。我們找到千聖了。」
佐代美告訴我:「聽到他的話,我當時就想動身出發。但我突然意識到可能需要為她準備點吃的,還要帶些衣服給她穿,還有很多其他需要準備的東西,於是我又趕緊把這些東西都收拾齊整。」
可隆洋說:
「你不需要準備這些。只要跟著來就好。」佐代美對我講述這件事的時候,已經過去兩年了。她還記得自己上了車,卻完全不知道要被帶去哪兒,只是堅信即將與女兒團圓。
讓她略感訝異的是,車子沒有在收容避難者的體育中心停下來,而是沿著山路開到一個她非常熟悉的地方—佐代美和姐妹上過的高中,如無意外,千聖也將在這兒讀中學。「他們在那裡設置了接待處,」她回憶道,「隆洋和我的姐夫站在那兒,好像在看什麼文件。他們讓我待在車裡。」
佐代美偷偷溜下車,跑進了學校,走進體育館。
「30 年來我第一次到那兒去,」她繼續說,「裡面放著桌子和椅子。他們用塑料板把體育館的一部分隔開來。於是,我探頭往裡看,只見地上鋪著藍色的防水帆布,上面擺放著一具具屍體,都用毛毯蓋著。」
這時一個男人向佐代美走來,手裡還拿著一雙鞋。「那人問:『有什麼問題嗎?』沒什麼問題。他手裡拎著的是千聖的鞋。我看到鞋裡寫著她的名字,是我親手寫上去的。」
這時隆洋走進體育館。他抱著一具屍體,並揭開了蓋著的毛毯。
「別過來。」他對佐代美說。
「但我能看見。」她對我說。
她繼續說:「他揭開了一條毛毯,接著點了點頭,並對那兒的負責人說了些什麼。看到這一幕時我心裡想:『你點什麼頭?別點頭。別點頭。』他們不讓我進去,但我還是衝了過去。千聖就在那兒。她裹在淤泥裡,全身赤裸。看上去非常平靜,就像睡著了一樣。我抱著她,把她扶起來,一遍遍叫著她的名字,可是她不答應。我試著給她按摩,想要她恢復呼吸。可是一點用也沒有。我擦掉她臉頰上的淤泥,又清理出她嘴裡的髒東西。她的鼻子裡也有淤泥,耳朵也是。可是我們只有兩條小毛巾。我不停地擦啊擦,毛巾很快成了黑乎乎的兩團。沒有其他東西,於是我只能用我的衣服繼續擦。她的眼睛半睜著—她睡覺時通常也這樣,睡得非常沉時就會這樣。
但現在她的眼睛裡有淤泥,而我既沒有毛巾也沒有水,我就用舌頭舔她的眼睛,想要清除掉那些淤泥,可是我怎麼也舔不乾淨,淤泥一直往外冒。」
(本文選自《巨浪下的小學》)《巨浪下的小學》
[英]理察·勞埃德·帕裡 著
尹楠 譯
新經典文化·文匯出版社
6年追蹤調查3·11地震:海嘯並不是問題所在,日本本身就是問題
這是一次本不應該發生的悲劇,也是一個撕開日本社會精緻表象的心碎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