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盧昌海 返樸
愛因斯坦在瑞士小鎮阿勞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他與當地中學教師溫特勒一家友愛相處,還與溫特勒的女兒談起了戀愛。她就是愛因斯坦的初戀。
撰文 | 盧昌海
愛因斯坦家有位朋友名叫古斯塔夫·梅爾 (Gustav Maier) [注1],比愛因斯坦父親大三歲,出生於烏爾姆,自1895年起遷居到蘇黎世,主管過銀行和百貨商店。愛因斯坦「輟學」離開路特波德中學後,這位梅爾先生曾於1895年9月24日致信,向蘇黎世瑞士聯邦技術學院 (Swiss Federal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in Zurich) 推薦了愛因斯坦。學院主管阿爾賓·赫佐格 (Albin Herzog) 於次日作了回復。
赫佐格的回覆被收錄在了《愛因斯坦全集》的第一卷。從這封回復可以看出,梅爾在推薦中對愛因斯坦作了很高的評價,稱其為「神童」 (可能是因為愛因斯坦比「應屆生」小了兩歲) 。對這樣的評價,赫佐格沒有完全「買帳」,表示「即使是所謂『神童』,一旦開始在一個學校學習,中途退學也是不可取的。」但另一方面,赫佐格也並未將梅爾的推薦置之腦後,而是為愛因斯坦免除了年齡限制,並特許其在沒有中學畢業證書的情況下,參加於該年10月8日開始的入學考試。
愛因斯坦在去世前一個多月所撰的簡短自述裡,稱自己「懷著一種根本沒有把握的心情」參加了那次入學考試。考試的成績則好壞參半,基本印證了赫佐格對「神童」的看法 (愛因斯坦自己也承認,「這次考試可悲地顯示出我的基礎教育殘缺不全……我的失敗是完全合理的」) 。不過愛因斯坦畢竟比「應屆生」小了兩歲,以此來衡量,他的成績——尤其是數學和物理成績——依然頗為可觀,因此赫佐格親自建議愛因斯坦先在瑞士阿爾高州 (Canton of Aargau) 的州立中學補完中學學業,然後再來就讀蘇黎世瑞士聯邦技術學院。
愛因斯坦接受了建議,自1895年10月26日起,在位於小鎮阿勞 (Aarau) 的阿爾高州立中學就讀了一年 (即所謂「在阿勞的那一年」)。那一年,經梅爾的介紹,愛因斯坦寄宿在梅爾的朋友喬斯特·溫特勒 (Jost Winteler) 家。溫特勒是阿爾高州立中學的希臘語和歷史教師。「在阿勞的那一年」可以說是愛因斯坦青年時代最快樂的時光——那種快樂既有學校方面的,也有生活方面的。
在學校方面,阿爾高州立中學是愛因斯坦畢生懷念的學校。愛因斯坦的妹妹瑪雅在1924年完稿的愛因斯坦生平片段中寫道,在阿爾高州立中學,「既沒有絲毫的命令式口吻,也見不到任何培養權威崇拜的跡象……獨立性和有理有據的思考比博聞強記更受重視,年輕人眼裡的教師不是權威人士,而是在學者之外還擁有個性的人。」瑪雅並且總結說,在阿爾高州立中學的那一年對愛因斯坦來說,「在很多方面都是很有教益的,而且是他一生最美好的時光之一」。在前面提到的愛因斯坦自己的簡短自述中,他也寫道:「這所學校以它的自由精神,以及那些毫不仰賴外界權威的教師們的純樸熱情給我留下了難忘印象……使我深切地感到,自由行動及自我負責的教育……是多麼優越」[注2]。
在生活方面,則首先是溫特勒夫婦與愛因斯坦相處得非常好。溫特勒的長女安娜·溫特勒 (AnnaWinteler) 曾在回憶中提到,愛因斯坦經常跟溫特勒一家「圍爐夜話」,共同朗誦或討論,周末則一起散步。在散步時,愛因斯坦喜歡跟溫特勒談論哲學,或發表自己在物理上的見解。愛因斯坦父親於愛因斯坦入住後不久的1895年10月29日致信溫特勒,表示愛因斯坦來信愉快地談到了在溫特勒家的生活,「並且已經感覺到像在自己家一樣舒適」。愛因斯坦父親還表示溫特勒家的「那些富有啟發性的交談特別有益於增進他的學識」。1895年的聖誕和新年,愛因斯坦都跟溫特勒一家共度,愛因斯坦的父母則於12月30日分别致信溫特勒家,在祝賀新年的同時再次致謝,其中愛因斯坦父親在信中表示年輕人最易接受好榜樣的影響,並相信溫特勒對愛因斯坦的良好影響會「留有持久的效應」。
愛因斯坦父親的話並不是單純的客氣。溫特勒對愛因斯坦來說如同第二位父親,哪怕在很多年後,愛因斯坦仍會在給共同親友的信中稱溫特勒為「爸爸」 (Papa) 。溫特勒的專長是語言和歷史,在對社會問題及對德國的看法上,在和平主義和自由主義等方面,他都跟愛因斯坦有很多共識,並且被認為對愛因斯坦社會思想的發展產生過影響——從而確實如愛因斯坦父親所說的,「留有持久的效應」。愛因斯坦本人對溫特勒的評價也非常高,在1901年4月10日給米列娃·瑪麗克 (Mileva Marić) 的信裡,稱他「無論說什麼都是智慧的,並且首先是沒有偏見的」。《愛因斯坦全集》的編輯在溫特勒夫婦的人物小傳中則提到,愛因斯坦對溫特勒在政治和宗教上的自由主義立場深懷敬意,並且認為他對德意志帝國的不信任是先知般的。1935年,納粹勢力已統治德國,溫特勒則早已去世,愛因斯坦在給妹妹瑪雅的一封信裡寫道:「我時常想起爸爸溫特勒,以及他政治觀點的先知般的準確。」
相應地,溫特勒夫人如同愛因斯坦的第二位母親。愛因斯坦在給溫特勒夫人的信中通常直接稱其為「媽媽」 (Mamerl) 。青年時代的愛因斯坦並不是一個沒有叛逆心的孩子,跟父母之間有著普通叛逆期小孩與父母之間的那種「距離」,但他給溫特勒夫人的信充滿了感情,且常常親暱而毫無保留地「匯報」自己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及喜怒哀樂。一些傳記作者——比如The Private Lives of Albert Einstein (《愛因斯坦的私生活》) 一書的作者羅格·海菲爾德 (Roger Highfield) 等——認為,愛因斯坦跟溫特勒夫人分享的那些情感,很可能不會跟父母分享。從這個意義上講,溫特勒夫人不僅是「媽媽」,而且幾乎是「mother confessor」[注3]。
其次——但也許更重要的,則是愛因斯坦在溫特勒家經歷了自己的初戀。初戀的對象是溫特勒的女兒瑪麗·溫特勒 (Marie Winteler) 。溫特勒家共有三女四男七個孩子,其中瑪麗出生於1877年4月24日,比愛因斯坦大了將近兩歲。以「挖掘」愛因斯坦與第一任妻子米列娃的「情書」著稱的愛因斯坦研究者羅伯特·舒爾曼 (Robert Schulmann) 在1992年接受海菲爾德的採訪時,稱瑪麗是「三個溫特勒女兒中最漂亮的」。
瑪麗·溫特勒 (左) 與親友 (1900年左右)
上圖是瑪麗與若干親友的合影 (是我搜到的瑪麗的唯一相片) ,拍攝時間約為1900年 (即本文所述事件之後五年左右) ,其中瑪麗坐在最左側,右三和右二是溫特勒夫婦,中間(即左四)是長女安娜,另三人留待下文提到他們時再介紹。
跟愛因斯坦有關的資料雖汗牛充棟,但早期資料——包括信件——的缺失比例卻甚大[注4]。《愛因斯坦全集》雖盡力匯集,所錄依然十分有限,其中跟愛因斯坦初戀有關的最早的信件,是一封愛因斯坦母親的信。如上文所述,1895年的聖誕和新年,愛因斯坦都跟溫特勒一家共度,愛因斯坦父母則於12月30日分别致信溫特勒家,這其中愛因斯坦母親在信中寫了這樣一小段話:
親愛的瑪麗小姐,你可愛的來信帶給我巨大的快樂,我很快就會給你寫信,在此先致上親切的問候。我們於今天早晨收到了你和阿爾伯特的簡訊。
由這段話可知,瑪麗在1895年12月30日之前,就已經開始 (跟愛因斯坦一同) 給愛因斯坦父母寫信了。由於愛因斯坦家與溫特勒家是通過共同朋友梅爾的介紹,及孩子的寄宿才相識的,並非世交,因此瑪麗給愛因斯坦父母寫信一事,代表的是她跟愛因斯坦的交往已進行到可以「知會」父母的程度了——雖然那時愛因斯坦寄宿於溫特勒家才不過兩個月左右。
在愛因斯坦母親的這封信之後,由於信件缺失比例甚大的緣故,《愛因斯坦全集》裡的私人信件「快進」了將近4個月。跟初戀有關的下一封信是1896年4月21日愛因斯坦致瑪麗的信 (當時正值學校放假,愛因斯坦回到父母家中,與瑪麗經歷了短暫的分離)。如果說愛因斯坦母親信裡的那段話只能算愛因斯坦與瑪麗交往程度的「間接證據」,那麼愛因斯坦致瑪麗的這封信則可以說是「白紙黑字」地將兩人的關係展示得非常清楚了。這封信是現存的愛因斯坦致瑪麗的唯一信件,也是迄今所知愛因斯坦最早的情書 (也因此,瑪麗是愛因斯坦「證據確鑿」的初戀——這也是「初戀」一詞在本文的含義) ,我們在這裡摘譯一些片段:
親愛的甜心!
非常非常感謝你寄來的可愛而迷人的信,它讓我無比快樂。一雙那樣可愛的眼睛曾經脈脈含情地注視過它,一雙纖美的小手曾經令人迷醉地摩挲過它,能將那樣一頁紙按在心頭,真是妙不可言。我親愛的小天使,我如今已在最完整的意義上理解到了愛家和思念的感覺。但是愛帶來了那麼多快樂——遠遠多過思念帶來的痛苦。只有現在我才意識到我可愛的小太陽對於我的快樂是多麼不可或缺。我母親也已把你放在了心頭,雖然她還不認識你;我只給她看了你的兩封可愛的簡訊。不僅如此,她還一直笑話我,因為我再也不會被那些據說曾讓我著迷過的女孩所吸引了。對我的心靈來說,你比過去的整個世界都更重要……如果你此刻在這裡,我會拋棄一切理智地吻你……
現在,我再次將誠摯的問候獻給你,我親愛的小姑娘,祝你快樂,直到我們重逢的美好日子。
你的
阿爾伯特
在信的末尾,愛因斯坦母親也附了一句問候,且幽默地表示「並未讀過這封信」。
前文提到的傳記作者海菲爾德將愛因斯坦致瑪麗的這封初戀情書視為其情書風格的典型,認為他後來致米列娃的情書基本沿襲了這種甜蜜風格。這樣的歸納在我看來有些故弄玄虛,因為情書的固有風格就是甜蜜,從這個意義上講,絕大多數人的情書都「基本沿襲了」初戀情書的甜蜜風格,實在不值得歸納。海菲爾德並且評論說,愛因斯坦往往在對方與自己處於某種「安全距離」時才最富感情。這如果是指情書,也同樣有些故弄玄虛,因為若連「安全距離」都沒有了,則哪怕不是「面對面」大約也是頻繁見面了,還寫什麼情書呢?
但不管怎麼說,17歲的未來物理學家的這封情書確實夠甜蜜,也確實很富感情,甚至——我敢說——插到《愛眉小札》裡也可以「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數年之後,愛因斯坦在給新戀人米列娃的信裡,承認自己曾經瘋狂地愛過瑪麗,甚至說如果再跟瑪麗見上幾面,肯定會再次瘋狂。在瑪麗吸引愛因斯坦的因素中,也許有容貌,也許有溫柔,也許有音樂 (兩人都好音樂,愛因斯坦會拉小提琴,瑪麗會彈鋼琴,時常合奏),但缺乏的因素則是智慧和志趣上的共鳴。雖比愛因斯坦大了將近兩歲,瑪麗顯然意識到愛因斯坦的智慧遠遠超過自己,在信裡有時稱其為「親愛的大哲學家」,稱自己則為「無足輕重的笨笨的小甜心」,「什麼都不懂,什麼都理解不了」[注5]。當然,熱戀時的情人是不會介意對方的這種「弱小」的,愛因斯坦在回信中就表示過,「小天使永遠是弱小的……而你,終究是,並且應該是,我的小天使」。但熱戀時的甜言蜜語並不能長久彌合智慧和志趣方面的鴻溝,對愛因斯坦那樣的注重智慧和志趣的人尤其如此。隨著愛因斯坦讀完中學,離開阿勞,進入蘇黎世瑞士聯邦技術學院,在追求事業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並且開始接觸到智慧和志趣上與自己更有共同語言的女性,他與瑪麗的初戀就像很多其他人的初戀一樣,只落得了個曇花一現的結局[注6]。
《愛因斯坦全集》所收錄的愛因斯坦與瑪麗通信的下兩封信都是瑪麗致愛因斯坦的信,都寫於1896年11月。其中第一封的具體日期不詳,只能推斷出月份為11月。那段時間,瑪麗在阿爾高州西北部一個名為奧爾斯貝格 (Olsberg) 的小鎮做了為期兩個月的小學教師 (瑪麗學的是教師專業)。用旁觀者的眼光來看,瑪麗寫這封信時,愛因斯坦應該已經作出了與她分手的決定,並在現已不存的來信中直接而近乎粗暴地向她表明了這一點 (宣稱不想再跟她通信了)。但「什麼都不懂,什麼都理解不了」的「小天使」似乎並未即刻意識到「情變」之已成事實,在回信中依然維持了甜蜜的基調,寫下了諸如「即便只是看見地址欄裡你的可愛筆跡,就足以使我快樂了」,「活生生寄寓在我心裡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並且只為了你」,「自從你可愛的靈魂來到我這裡,與我的靈魂交織在一起,我是多麼快樂啊」那樣的文句。
當然,瑪麗也並非毫無察覺。在信的中間部分,她提及了愛因斯坦信中的一句令她困惑的話,這也是我們之所以會知道「情變」已經發生:「我不太理解你信中的一段話。你寫道你不想再跟我通信了,這是為什麼呢,親愛的?」瑪麗並且提到愛因斯坦曾在早先的一次遠足途中寫信表示過,瑪麗在奧爾斯貝格期間兩人應相互寫信。愛因斯坦那封早先的信件也已不存,但那次遠足發生在1896年6月,因此信件的時間也是1896年6月。這表明,愛因斯坦與瑪麗的關係直到1896年6月為止還是正常的[注7],且愛因斯坦早在1896年6月就已知道瑪麗要到奧爾斯貝格短期教書 (下文會用到這一信息)。
瑪麗所問的「這是為什麼」在她與愛因斯坦碩果僅存的信件中並無答案,不過瑪麗在信中還提及了愛因斯坦信中的另一句話:「你粗魯地責怪我不願寫信告訴你我如何以及為什麼來到這裡」。有傳記作家——比如前文提到的海菲爾德——據此認為,愛因斯坦有可能是以這一點 (即瑪麗沒有告訴他如何及為什麼到奧爾斯貝格) 作為終止通信的藉口。若愛因斯坦果真是以這一點為藉口,這藉口不能不說是簡單粗暴的。因為——如上文所述——愛因斯坦早在1896年6月就已知道瑪麗要到奧爾斯貝格短期教書,若對「為什麼」感興趣,有大把的機會可以當面問,根本不必等對方寫信告訴。更何況,當時愛因斯坦自己已前往蘇黎世瑞士聯邦技術學院就讀,因此瑪麗無論是在阿勞還是奧爾斯貝格,兩人都已不在同一城市,也因此無論「如何」還是「為什麼」,都實在已非大事,以此為由「粗魯地責怪」乃至中斷通信頗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意味。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瑪麗在仍以甜蜜為基調的信裡也忍不住批評了一句:「即便那樣聰明可愛的捲髮腦袋裡的想法也並不總是符合邏輯的」。不過當然也有必要強調一下:除非有愛因斯坦的原信,否則在瑪麗提及的片言隻語間建立因果關聯是很不可靠的,只能算作猜測。
瑪麗致愛因斯坦的第二封信寫於1896年11月30日。這封信顯示出愛因斯坦給瑪麗寫過另一封信。那封信雖被瑪麗列為「可愛而又可愛的信」 (瑪麗的回信也因此繼續維持了甜蜜的基調,寫下了諸如「我想飛到我的甜心身旁,告訴他我有多愛他」那樣的文句),實際上卻能從瑪麗的轉述和回覆中看出愛因斯坦的不友善和不耐煩。這回成為愛因斯坦「粗魯地責怪」之藉口的似乎是瑪麗送給愛因斯坦的一把小茶壺,以至於瑪麗在信中自己也將那茶壺稱為「愚蠢的小茶壺」,並解釋說,那把「愚蠢的小茶壺」並不是非得讓愛因斯坦開心,而是只要愛因斯坦會拿它泡茶就行了,「請不要再從信紙的每個角落,用怒氣衝衝的表情來瞪我」。
這封信在迄今已出版的《愛因斯坦全集》中,是愛因斯坦與瑪麗之間的最後一封信。緊挨著這封信的,是愛因斯坦母親致瑪麗的一封回信,時間是1896年12月13日。那封回信顯示出瑪麗曾向愛因斯坦母親求助 (想必是因為愛因斯坦沒有再回信)。愛因斯坦母親在回信中表示,愛因斯坦「已經變得非常懶,看得出是缺少關切的訓誡,因為他的寫信習慣大有改善的必要」,她並且許諾待愛因斯坦回家後,將會與之深談一次。「這會有幫助嗎?」——這句話清晰地顯示出瑪麗給愛因斯坦母親的信有求助之意。
但瑪麗與愛因斯坦的關係已無法挽回。
愛因斯坦在普通人心中的典型形象,也許是那個長著一頭白髮,替小女孩做幾何題的和藹老人。但其實,他在對人對事上也有決絕乃至絕情的一面,與瑪麗的分手是一次顯現,在日後的人生中還會有其他顯現——雖然謝天謝地,次數很少。
1897年五六月間,愛因斯坦給瑪麗的母親,也就是被他稱為「媽媽」的溫特勒夫人寫了三封信,匯報自己的生活點滴。在其中的一封信裡,他承認了自己帶給瑪麗的痛苦:「由於我的過失,我已經給可愛的小姑娘帶來了太多太多的痛苦」,他並且將這種過失歸咎於自己對瑪麗細膩個性的「遲鈍和無知」。不過,在致瑪麗的初戀情書中,愛因斯坦的細膩其實毫不遜色於瑪麗,對後者的一切品察入微,絕無絲毫的「遲鈍和無知」。熱戀之人,感情淡了,其他才會變淡,「遲鈍和無知」與其說是原因,恐怕不如說是結果。從這個意義上講,愛因斯坦的歸咎哪怕不算文過飾非,大約也是倒因為果了。但撇開因果不論,愛因斯坦的這封信是對初戀的一種致歉,也可以說是初戀的尾聲。
愛因斯坦的初戀雖以失敗告終,但他與溫特勒家,乃至他家人與溫特勒家的關係並未就此結束。1899年,愛因斯坦的妹妹瑪雅步哥哥後塵,來到阿勞,在一所師範學校就讀,並且也寄宿在溫特勒家。1910年,瑪雅與溫特勒的小兒子保羅·溫特勒 (Paul Winteler) 結婚 (前文所附相片的左二和左三便是瑪雅和保羅),使愛因斯坦家與溫特勒家成為了姻親,愛因斯坦也正式成為了溫特勒家的親戚。此外,愛因斯坦的摯友米給雷·貝索 (Michele Besso) 娶了溫特勒的長女安娜,也讓愛因斯坦與溫特勒家的關係親上加親。
愛因斯坦與瑪麗的初戀失敗,對愛因斯坦的父母是一種遺憾。尤其是愛因斯坦母親曾給瑪麗寫過許多封信,對她的喜愛可說是溢於言表。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愛因斯坦的下一任女友米列娃在愛因斯坦父母那裡所受的「待遇」完全相反。1902年2月20日,愛因斯坦與瑪麗的戀情早已終結,愛因斯坦與米列娃的關係則已成為愛因斯坦家的「老大難」問題,愛因斯坦母親在給溫特勒夫人的信裡提到了對愛因斯坦與米列娃關係的強烈反對:「我們因此而不斷地跟阿爾伯特發生摩擦」,「這位瑪麗克小姐 [註:即米列娃] 帶給了我一生最苦痛的時刻,如果我力所能及的話,我會用盡一切辦法將她逐出我們的視野,我確實討厭她。可我對阿爾伯特已毫無影響力……」
溫特勒家後來的命運非常不幸。1906年11月1日,溫特勒的精神失常的兒子朱利葉斯·溫特勒 (Julius Winteler) 槍殺了溫特勒夫人及溫特勒女兒羅莎·溫特勒 (Rosa Winteler,前文所附相片的最右側站立者) 的丈夫,然後飲彈自盡。11月3日,得知噩耗的愛因斯坦致信溫特勒,表示了最深切的哀悼,愛因斯坦並且寫道:「這位親愛的逝去者給了我那麼多慈愛,而我帶給她的只有悲傷和痛苦,這一點此刻更讓我感到悲痛」——這被認為是對他與瑪麗的初戀的再次致歉。
最後,我們也提一下瑪麗的命運。瑪麗後來於1911年嫁給了一位鐘錶廠經理,育有兩個兒子,但於1927年離婚。《愛因斯坦全集》在瑪麗的小傳中提到,她曾於1950年左右尋求愛因斯坦的幫助,試圖移民美國。但1950年之後瑪麗依然住在瑞士,直至1957年9月24日去世[注8]。是她改變了主意?是愛因斯坦沒有得到訊息或沒有幫她?還是試圖幫她卻沒能幫成?小傳中未提,我也未見其他資料可以釋疑。關於跟愛因斯坦的戀情,《愛因斯坦全集》在小傳中引述了瑪麗自己的文字 (但沒有註明是什麼時候的文字),表示:「我們曾經熱戀對方,但那是一場完全理想化的戀愛。」
「理想化的戀愛」終結了,理想本身則張大了翅膀。那年的愛因斯坦是蘇黎世瑞士聯邦技術學院的一年級學生,他將在這所學院結識新的師友,其中一些將伴他走向人生和事業的縱深地帶。
注釋
1. 非英語人名的翻譯對不懂該語種的譯者是個令人頭疼的問題。名人還好辦,往往已有通譯(雖然很多通譯其實也一塌糊塗,已故學者戈革先生曾撰「音譯之惑」一文吐槽之),非名人則頗有無所依靠的感覺。在這裡簡單交代一下:對沒有通譯的人名,我大都是參照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1996年重印)的《英語姓名譯名手冊》(該手冊雖名曰「英語姓名」,實際也包含了移民帶來的許多非英語人名),查不到的則適當參照維基百科中文版及百度百科的譯名,或按英語發音規律(如果有的話)「胡譯」之。我的歪理是:對熟悉現代公理體系的人來說,名字不過是代號,「點、線、面」換成「桌、椅、啤酒杯」尚且無妨——這是德國數學家大衛·希爾伯特(David Hilbert)的宏論,何況音譯偏差乎?更何況反正已注了原名。
2. 每一個有能力從事翻譯的人也許都會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別人的翻譯很少能完全合自己的意。因此在這個隨筆系列——乃至除最早期文字以外的我的多數其他文字——裡,來自英文的譯文都是我自己翻譯的。對於翻譯愛因斯坦的文字來說,一個很遺憾的事實是:我不懂德語,因此只能從英文轉譯。但另一方面,只要有英文譯本,愛因斯坦文字的多數現成中譯據我所知其實也是以英文轉譯為主的。因此遺憾歸遺憾,我的中譯哪怕是轉譯,多數情況下也並不比別人的更隔膜。不過愛因斯坦去世前一個多月所撰的這篇簡短自述是一個例外,因為此文據我所知並無英文全譯(《愛因斯坦全集》雖早晚會涵蓋此文,但此文系1955年所撰,而《愛因斯坦全集》按時間順序編撰,目前才涵蓋到1927年,等此文勢必要「等到花兒也謝了」),因此部分採用了《愛因斯坦文集》(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二版)中的譯文(之所以只是部分採用,是因為有些片段在《愛因斯坦全集》的注釋中引述過,故而已有英譯),只對在我看來不影響含義的若干贅字作了變更。
3. 「mother confessor」是愛因斯坦文獻專家艾麗絲·卡拉普萊斯 (Alice Calaprice) 等人編撰的An Einstein Encyclopedia(《愛因斯坦百科全書》)中的提法,形容愛因斯坦對「媽媽」 (溫特勒夫人)的無話不談 (「confessor」是基督徒可以向之傾吐隱秘的所謂「懺悔神父」)。
4. 這當然毫不足奇,因為哪怕愛因斯坦,在足夠早期時也只是普通年輕人,無論自己還是別人,都不太會覺得跟他有關的資料——尤其私人資料——有多大價值,保存與否有很大的偶然性 (也可以說是無心多過有心),缺失比例自然不會小。
5. 包含這兩句話的瑪麗的信件已然缺失,我們之所以知曉這些內容,是由於愛因斯坦在信裡作過引述。類似的,也有一些愛因斯坦缺失信件裡的文字是因瑪麗的引述而被我們知曉,後文引述時將不再一一注釋。
6. 確切地說,這一點只是推測,愛因斯坦與瑪麗的分手原因已不可考。但一般認為,愛因斯坦之所以被他的「下一任」女友米列娃所吸引,主要是因為在智慧和志趣上更有共同語言。愛因斯坦與瑪麗、米列娃之間關係,有時會讓我想起《射鵰英雄傳》中黃蓉評論郭靖和華箏的話:「她和你是一路人。你們倆是大漠上的一對白雕,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隻燕兒罷啦。」在愛因斯坦與米列娃相識的初期,愛因斯坦和米列娃確實「是一路人」,如同「大漠上的一對白雕」,瑪麗則確實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柳枝底下的一隻燕兒」。白雕越飛越高,燕兒終究沒能跟上。
7. 從愛因斯坦與瑪麗的現存信件中,只能大致推測出兩人的「情變」發生在1896年6月至11月之間。不過實際上,可以幾乎沒有懸念地將時段壓縮為1896年10月至11月間,因為「情變」(尤其是這種尚未漫長到審美疲勞的情變)的誘因往往不外乎是新環境或新人。而愛因斯坦自與瑪麗交往以來,實質性接觸到的首個新環境就是1896年10月進入的蘇黎世瑞士聯邦技術學院——那不僅是新環境,而且還有米列娃那樣的新人 (雖然那並不意味著他與瑪麗分手時跟米列娃已是戀人關係)。
8. 瑪麗晚年患有精神疾病,並且——據海菲爾德記敘——是在精神病院去世的。前文提到過的愛因斯坦研究者舒爾曼在查閱了瑪麗的工作記錄後發現,瑪麗有過很多生病缺勤的記錄,他因此猜測,與愛因斯坦的戀情失敗給了她很大打擊,1906年的家庭悲劇則加深了這種打擊,使她的精神狀態出現問題。不過,瑪麗的精神疾病出現在晚年,生病缺勤乃至家庭悲劇都是在早年,兩者之間相隔了幾十年。若進一步考慮到朱利葉斯精神失常所顯示的可能的家族性因素 (比如溫特勒本人據說就認為是他妻子家族的遺傳因素導致了他的家庭悲劇),則舒爾曼將瑪麗後來半個多世紀的人生問題都溯源到她與愛因斯坦的戀情失敗,恐怕是草率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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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R. W. Clark, Einstein: The Life and Times, (Avon Books, 1971).
3. A. Einstein, The Collected Papers of Albert Einstein (vol. 1-15),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7-2018).
4. A. Fölsing, Albert Einstein: A Biography, (Penguin Books Ltd., 1997).
5. R. Highfield and P. Carter, The Private Lives of Albert Einstein, (St. Martin's Press, 1993).
6. W. Isaacson, Einstein: His Life and Universe, (Simon & Schuster,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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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愛因斯坦的初戀 | 昌海一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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