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辛未 假雜誌
編按:藝術家辛未寫了三則短篇故事,故事都鋪上了略顯苦楚的底色,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關心當代社會的失敗,但那些普通到這個世界仿佛根本無暇顧及的「小事」,在某一瞬間轉折時,還是如暗瘡的膿包被刺破一樣隱隱作痛。相比宏大敘事奪去人們的目光與注意力來說,可能這世界上有太多「不值一提」的細枝末節了,而它們也需要在某一「合適的」時機被關心、被訴說以及被思考。
圖片來自網絡
(一)一家人
前兩年經濟實在不太景氣,高林從外地畢業了之後,連續兩份工作都不太理想,最後還是靠著父母關係進了當地一個保險公司當了個業務員。那天恰到月底,全隊牟著勁要衝業績;高林把電腦帶回了家搞到了半宿,最後連夜把文件送到上司家裡讓他籤名。到了上司家門口,上司從門縫裡探出頭,並沒邀請他進屋的意思;高林從門縫裡把合同塞進去,門內窸窸窣窣地翻動了幾下,上司把名字籤了又把頭伸了出來,客氣了兩句之後就把半開的門合上了;等到高林快到家的時候,看了看手機,已經凌晨兩點了。
高林住在一個頗大的小區裡,裡面的房子都矮矮的,綠植覆蓋得很旺盛,很好地維持了樓與樓之間的距離;從小區大門進去,數條彎彎綿綿的小徑從廣場分開,連向更深的樓宇。路上高林抬頭看了看夜空,不見有什麼星辰,或許月藏在幾層密雲後;雲一動不動,自然也沒風。小道兩旁的種著一列列綠化芒,間隔著又有幾棵零星的羊蹄甲和刺桐,在暗中混混沌沌地滯立成了一團。前面一聲控燈亮起,高林看到一家子四口人從樓道口出來,一個女人手中還抱著個睡著了的小孩,好像要舉家出遊的樣子;高林就這樣遠遠地在他們身後同路走著,但不一會兒就覺得事情不太對。
高林細細看了一下,一家四口人,除了抱著小孩的那個女子,旁邊一個年輕男子推著旅行箱,還有一老人推著嬰兒車;但是怎麼會有人在這個時候舉家出門呢?要是出遊,時間也不大對啊。高林往細裡一看,更覺怪異;一個行李箱和嬰兒車,卻沒聽到輪子在磚路上滾動的聲音;這家人走路腳步輕浮,像是飄著一樣;之間不交談也不張望,後腦勺齊齊地對著高林。
高林才想起之前小區中的流言,說是有一家人,男主人待業在家多年,說是因為早年做生意被搭檔陷害了幾次之後就不再出門見人;前段時間A股回暖,信了幾個損友的小道消息,非要覺得能衝過4000點,一口氣把之前的積蓄壓了進去,前一周賺了不少;而後又瞞著家人把房子抵押進去,沒想到股市就此一瀉千裡;男人四處舉債想著再度殺回來,買了中行原油寶,想靠著石油期貨當對衝,後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跌穿倉保證金都沒了不止,還要反欠了銀行一大幾百萬。於是男主人一口氣沒接上,收到討款通知之後,迷迷糊糊中剪開了煤氣罐,沒想起他爹還抱著小孫子還在屋裡睡覺。等到女主人回家的時候,看見三具已發紫的屍體,在絕望中也隨他們去了。
第二天一開始連救護車都沒來,警車也懶得響警笛,靜靜地直接開進了小區停在樓下,紅白藍的防護膠帶前前後後把那小門來回裹了幾遍;又過了好一陣,救護車才到,但是也沒開進來,只停在了小區門口。一陣子後,三大一小的黑塑膠袋被抬到了樓下——瘦瘦的,癟癟的。大白日的明明晃晃地放地上曬著,小推架來回走了三趟。隔壁屋梁嫂捋著她的白泰迪說,那天天藍得發甜,一朵雲都沒有,也沒有風,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高林跟著這家人走了兩步,到一岔路,就拐回了家;他懶得刷牙,躺在床上打算看一眼球賽,沒忍住,咂巴了兩下眼睛就睡著了。第二天醒來刷新一看,ac米蘭又輸了,他媽的。
(二)暗瘡
莊舉對著鏡子還沒細看兩眼,熱氣又迅烈地再度為鏡面覆上薄霧。他從廚房拿了塊布,又把鏡子洗擦了兩回——莊舉家裡唯一一塊鏡子就在浴室,剛在洗澡的時候他發現他背上又長了顆暗紅色的瘡;正背著手打算把它擠出來,然而忙活了半天也一無所得。莊舉抬頭喊了他老婆兩聲來幫忙,許久之後沒回應。推開門發現他老婆躺著在廳裡看電視劇,也沒興致搭理他。
莊舉是一家瀕臨倒閉的廣告公司的業務,平常的工作都是在客戶之間奔跑。公司自稱的主要業務普得很廣,幾乎什麼類型的單子都願意接,但是又受制於公司中寥寥幾個不受用的設計師,所以也從沒順利把事情搞下來過;莊舉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每每談業務的時候,菸酒、飯局、連同飯局之後的嫖娼,如同一套組合拳;是他把單子攬在手中的套路。儘管也不是時常得效,但總比一無所有要好。在莊舉手機聯繫錄的前幾頁,都是各大色情洗浴桑拿場所經理的聯繫方式,提前打個招呼,預約幾個姑娘,帶著客人去那裡也有牌面些。
其中有個叫AAA黃金濱江小蔣的,莊舉找了他幾次。對方是一個矮矮的小夥,梳著個亮背頭;第一次見到莊舉,就露出極為熟稔的神情,從丹田深處連喊出了兩聲響亮的老闆;又連忙招來兩個支客,把莊舉迎進更衣室。一來二去之後,也算是對莊舉有求必應——譬如呢?譬如有次莊舉在更衣室剛洗完澡,赤條條地走出來,身上還冒著熱氣的時候,小蔣就會不失時機地遞來毛巾和冷飲。或者莊舉剛在休息廳裡坐下,小蔣又會連忙叫人盛上果盤。有什麼新來的好姑娘,小蔣也總提前知會。莊舉平常在外跑動,被人刁難的事情遇不少;但是也只有在黃金濱江,在小蔣一次次的殷勤之下,莊舉方覺得自己被尊重了。後來莊舉有次喊上了小蔣一起出去吃宵夜,才發現小蔣和他是老鄉;二人的老家也不過是三個小時的車程,小蔣笑了,帶著口陌生的鄉音喊了他一聲莊哥。莊舉也笑了。
然後再有一次,莊舉從桑拿房裡走出來,小蔣一如既往地遞上毛巾和檸檬水——然後說,莊哥,你背上長了個瘡。莊舉背挺了一下說是啊,也不知道怎樣長來的。小蔣提議幫他擠了,莊舉想了一下說成。坐在一椅子上,小蔣摸了一下那膿包,手指稍微使勁,莊舉感到背上一股刺痛,又有什麼東西湧了出來;小蔣用紙巾給他擦了一下,莊舉對鏡子又背身看了幾眼。
然後,大概幾個月的時間吧,莊舉也沒談成什麼業務,所以也沒再光顧小蔣。再後來,莊舉想要去玩一下,給小蔣發了兩條消息,小蔣也沒回。莊舉之後再去了黃金濱江,和姑娘辦完事,休息廳裡的燈光昏暗,莊舉在躺椅上閉目養神,才忽而想起,黃金濱江裡的經理們,模樣其實都長得差不多,昏暗中也分不清誰是誰,只是有幾個憧憧人影在客人之間來回走動,他試著對著個人迷迷糊糊地喊了一聲,小蔣。不一會兒來了一和小蔣得差不多的人,把果盤放在莊舉手邊,半彎著腰對莊舉講,蔣經理已經離職好一段時間了,他叫小鄭,連忙掏出了手機二維碼示意莊舉以後有事可以聯繫他。莊舉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眼睛又閉了回去。
所以小蔣去哪裡了?小蔣後來辭職之後,打算歇個半個月;期間無聊,一下子時差也沒調整過來。到了午夜,倍感精神,又閒得慌。一口氣註冊了個外賣員,借了隔壁屋的電瓶車,送了兩單。第三單的時候,在十字路口被一泥頭車碾了過去;沒有上新聞,也沒有上報紙,只在水泥地上留下了點輕微的血跡。救護車把他拉走之後的一刻鐘,來了一場雨,那些許痕跡又隨著髒水進了水道;小蔣好像就沒存在過。只是莊舉把鏡子擦了擦,看到背上又長了一顆瘡,只是這下不知道找誰擠。
(三)少年阿巒
阿巒這個名字並不是他的真名,他全家兩代都是漁民,有次他父親出海遭遇了風暴,同行的漁民已經早早撤迴避風港;而臨盆的母親在遲遲等不到他父親回來;絕望之下跑到碎石港旁的巒海寺旁求神仙保佑,卻意外發現他父親那艘小船剛被浪打上了碎石灘上擱淺了。暴風中二人見面是又驚又喜,恰時他母親腹中忽而一陣抽痛,也在巒海寺旁生下了他。一時間,這件事情在這個漁港裡傳為美談,大家都摸著這個小孩的頭,喊他作巒仔,同輩的人,就叫他阿巒。
阿巒後來長大了,去了縣城讀高中,讀了一半又輟學了;跟了道上一大哥,每天負責管理兩家遊戲廳,一個外面放在兩張桌球的士多店,還有一家髮廊。阿巒那時還蓄著一頭長髮,右手小指被切掉了一截——是在年前打架時候落下的,當時就在那士多店門口,兩個外鄉人受不了欺壓,兩把西瓜刀用報紙裹著,找了阿巒大哥半天沒找到,剛好見起阿巒正在士多店旁打桌球;亮出來的時候他躲慢了一步,血在綠得發灰的桌球檯瀉了一攤。阿巒也沒反應過來,也還沒覺得痛;那兩人卻被血嚇懵了,急忙丟下了刀就奪路而逃;阿巒拿紙巾包著手,和他的大哥搜颳了縣城各處角落,也再沒見那兩人的蹤跡——只是那攤血,之後就在桌球檯上凝結了起來,任由怎樣搓,也搓不掉;摸起來手感糙糙的,打球的時候,球滾到那處,就總緩緩地慢下來。
再後來,大哥被逮了;阿巒也連同進去了兩年年。出來的時候,阿巒剛好十九歲,頭髮是個平頭,不長不短,眉毛也淡淡的;他回到了縣城徘徊了兩天,發現遊戲廳和髮廊也不復存在了。最後,阿巒又回去了漁港,在碼頭當個幫工;再也不往縣城跑了,直至幾年之後,阿巒他爸腹痛不止,送去縣城醫院才發現是大腸癌末期。等他再見他爸的時候,他爸身上插著管子,阿巒他媽坐在床邊,人有點發怔,抓住阿巒的手來來回回講著當年在碎石灘上把他爸拉回來的事情,阿巒聽著煩,叫他媽閉嘴,他媽仿似沒聽見,嘴裡一直喃喃自語。最後他爸沒撐過兩天,也還是走了。阿巒和他媽站在醫院後面,看著裝著他爸的袋子被推上了小麵包,就這樣靜靜地開走。他們二人矗立在原地,一下子不知道也應該做些什麼。
那天天色鬱郁的,不見有光,也不見有風,一副要下雨的樣子。縣城的馬路還是坑坑窪窪,厚重的泥灰積在裡面,車開過時又揚起一陣。阿巒拉著他媽的手,在醫院隔壁吃了碗面。走去客運站的路上,阿巒又路過了他當年被砍的士多店,如今那個鐵棚搭著的半間屋子裡面擺滿了文具,老闆也還是那個老闆,只是沒認出阿巒,阿巒也沒說話,默默地走去了那張桌球檯上,沒忍住,摸了摸他當年留下的血漬,手感也還是硬硬的,他用指甲扣了一塊出來,在掌心搓碎了。阿巒回頭,看見他媽坐在一旁的塑料椅上發呆;阿巒一剎那感覺雙腿灌了鉛,肺裡也悶悶的,好像什麼不明所以的東西堵在了裡面,怎麼都吐不出來。
那年也才阿巒二十三歲。
*本文圖片均由作者辛未提供
關於作者
辛 未(b. 1992),目前生活與工作在廣州,上海兩地。是一名兒子,一個蹩腳的寫作者,以及一位藝術家與設計師。在藝術家的這個角色中,他關注日常物品體現出來的生產邏輯,與由此衍射出來的重疊景觀中互相交錯的敘事。
往期小徑
原標題:《小徑/辛未:暗瘡》
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