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是人類講故事的常見元素。即便在生活中,我們也可以不假思索地說出夾帶動物的句子,比如「你個屎殼郎」「鶴立雞群」「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有的是諺語或成語,有的是說話者臨時創造的。人們通過比喻、轉喻或隱喻等修辭方法,將動物的外貌、習性等特徵加以概括,用來形容人、人的行為或人類社會的某一些方面。這就是一種動物的修辭。
只有將人類歷史拉長,將學科領域擴寬,我們才更可能理解人類是如何從動物身上尋找寓言進行動物修辭,而當這些寓言形成後,又是如何影響人的思考和行動。
在眾多動物中,除了人類,能形成大規模社會的只有螞蟻。螞蟻社會的各部分高度複雜、高速運轉,讓數十萬甚至數量更龐大的螞蟻居於一個巢穴。在嘆息「螻蟻」之餘,人類也天真地試圖從中獲得提高社會分工效率的啟示。
本文出自11月14日《新京報書評周刊》「動物的修辭」專題B03版。
撰文丨羅東
01
一米以內的小不點
它們是在空中相遇的。一陣歡愉後雙雙降落。一隻不久後死去,另一隻回巢褪去身上的翅膀,繼續繁衍、養育。死去的是雄性螞蟻,活下來的是雌性螞蟻,是蟻后(白蟻等少數螞蟻也有蟻王)。它的巢穴裡活著一個母系王國。
很少有人說得清是否看到過它們,或許碰巧見著了,只是不知那就是處於飛翔狀態的螞蟻。如果談論起它們,人們一般簡單稱呼「長了翅膀的螞蟻」。這確實是一個顯著的特徵。更為人熟悉的爬行螞蟻,身體分頭胸腹三段,只長有六隻腳,是不具備繁殖能力的雄性。爬行螞蟻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勞動,到巢穴外覓食,建築通往攫取食物的道路,再將食物運回。人們給它們取了個名字,「工蟻」。這是距離人最近的螞蟻。
一個人只需帶上一點糖渣或米粒,放在地上,等待數分鐘就可以見到一隻、兩隻、三隻,接著就是一群。而這是多少人的童年經歷啊——獨自跑出家門,蹲下來,觀察螞蟻,消磨時光。
最早出現的螞蟻戳了戳你丟下的食物後,摳下一粒,轉身離開,把信號帶回到巢穴,密密麻麻的一群螞蟻不久就紛至沓來,但不是盲目跑來一大群。螞蟻似乎深知如何計算食物重量與搬運能力,並據此安排工力,不會浪費,也不會白跑一趟。它們沿著較近的線路爬行,除了偶爾停下來交頭接耳,在大多數時間都不會迎面撞上。
圖/視覺中國
搬運食物的,其實只是部分工蟻。它們在螞蟻中最勞累,在巢穴中的位置也最低。工蟻中也有的專職在巢內餵養幼年螞蟻。個頭大的螞蟻則可能作為兵蟻參與巢穴防衛,無需承擔生產勞動。需要尋找和搬運食物的那部分工蟻,因為經常離開巢穴來到外面的世界,與人和其他動物頻繁接觸,生死在對方的一念之間。它們也就是我們在地面上看到的螞蟻。
在童年時期蹲下來盯著螞蟻看的,也包括名聲大噪的社會生物學家愛德華·威爾遜(Edward Wilson)。他的童年是孤獨的。當然,與我們不同,他後來徹底迷上了螞蟻,更是將螞蟻研究作為他的學術興趣。他在和同行博爾特·霍爾多布勒(Bert Hlldobler)合著的《螞蟻的故事》(中譯本:後浪·浙江教育出版社,2019年8月)中說,觀察螞蟻讓他們「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和饑渴寒暑」,因為「心裡只裝著我們追尋終生並獲取美感愉悅的對象」。而這個令他們著迷的「對象」還不是螞蟻。
《螞蟻的故事》,(德)博爾特·霍爾多布勒、(美)愛德華·威爾遜 著,毛盛賢 譯,後浪·浙江教育出版社,2019年8月。
02
建造「大規模社會」
吸引威爾遜和他同行霍爾多布勒的「對象」,實際上是螞蟻形成的「社會」,以及螞蟻在這個過程中展現的巨大建造能力。
《從部落到國家》,(美)馬克·W·墨菲特 著,陳友勳 譯,中信出版集團,2020年7月。
如果遇上蟻后繁殖期,加之地面某一處可搬運的食物多,我們見到的工蟻還可能建造起多邊道。威爾遜的學生、同為社會生物學的馬克·墨菲特(Mark Moffett)就在《從部落到國家》(中譯本:中信出版集團,2020年7月)中描述到他看到的高速公路,「三車道」,中間道向外行,兩邊道則向內行,互不幹涉。不過他並未描述還有一種例外狀態。在搬運初期,等待搬運的食物量大,勞動力需求大,外出的螞蟻走兩邊道,而到了搬運尾期,則改道走中間,將其讓位於往回走的螞蟻。除了人類,在陸地迄今為止還沒有發現第二種動物能形成這樣複雜的交通秩序,而人類社會也只是19世紀後在城市中才確立比較複雜的交通系統。
螞蟻同樣比人類社會更早建立的是衛生系統。在成員密度高的情況下,如果廢物不及時處理掉,將可能危及生活安全。墨菲特提到一種叫切葉蟻的螞蟻,它們專門設置清理隊伍,在巢穴修建中也注意保持新鮮空氣能自由流通。
更令人震驚的是螞蟻的「農業生產」和「交易集市」。墨菲特發現,在切葉蟻的巢穴,綠葉被分解成一種基質——無定形膠狀物,無色透明。螞蟻在基質上面種植一種糧食作物,「室內真菌」。在被叫作「入侵紅火蟻」的螞蟻那裡,它們把貨物拿出來交易,根據存量和需求調節交易行為。作為賣家的偵查螞蟻和它們的助手爬進買家的巢室,把吃進去的食物吐出來讓其品嘗,以推銷產品。而這些買家接下來會走出它的巢室,在整個巢穴遊走,把食物兜售給有需求的其他成員。買家此時已經變成中間商。如果它們發現其他成員對某種食物尤其中意,則會把信號傳遞給最初的賣家。
墨菲特在2010年的《螞蟻的冒險》(Adventures Among Ants)一書中還提到,當供過於求,集市就縮減,部分買家和賣家在這期間從事別的工作。當然,螞蟻的交易是物物交換,這裡只將墨菲特的「marketplaces」翻譯為「集市」而不是以貨幣為介質的商品經濟「市場」。
而即便只講述到這裡,螞蟻建造大規模社會的能力也能震撼到人類了。在《螞蟻的故事》中,無論是威爾遜還是霍爾多布勒,他們都側重從螞蟻的繁衍和交流等特徵上尋找這一能力的成因。墨菲特結合他們這幾年的螞蟻研究,最終只強調一個能力——能形成「匿名社會」,等同於人類的「陌生人社會」。這是一個更有力的解釋,然而也存在不可避免的局限。
03
在「匿名社會」中死去
圖/視覺中國
試想下,現代人之間雖然互相不認識,卻會在城市出入諸如餐館、公交車或人行道等同一個空間。沒有人對此覺得奇怪。這就是「匿名社會」。
而螞蟻在人類的「史前」年代就已經建立了像這樣的社會。成員之間彼此匿名,互不侵犯,不會因為衝突讓社會走向崩潰。幾十萬甚至更多的螞蟻能在一個巢穴內分工合作,形成高度穩定的秩序。即便帶著一隻螞蟻從甲地前往上百公裡之外的乙地放下,它也可能不會遇到任何麻煩或不適應,能快速進入當地的同類。
墨菲特的解釋是,螞蟻只能識別同伴的身份,比如是蟻后、工蟻、兵蟻還是具備繁殖能力的雄性螞蟻,但是不能、也無需識別它具體是哪一隻螞蟻。同樣的道理,在現代城市的公共領域,一個人可能會好奇其他人的身份,不過也只需要判斷他人是店員、保安、售票員還是遊客。在前現代的小規模「熟人社會」,同村人時刻警惕著不熟悉的陌生人,他們是這裡的外來者,往往被認為是不安全的、不值得信賴的,他們的到來會讓當地人驚詫。本村人也較少到外地去,因為那裡對於他們而言也是陌生的、不確定的。一個人的一生的地理空間流動極為有限。人與人之間的大規模聚集則是現代社會的產物。
也正因此,社會學家趙鼎新在墨菲特《從部落到國家》被翻譯為中文後評論,墨菲特將螞蟻社會與人類社會比較講不通。人類起源於小規模社會,再從小規模社會演變到大規模社會。螞蟻則起源於大規模社會。他自然也不同意墨菲特的另一個觀點。墨菲特依據兩者都建造大規模社會的特點認為,螞蟻是與人類最相似的動物。趙鼎新則認為與人類最相似的仍然是像猩猩這樣的動物,因為機理一樣,都起源於小規模社會。
的確,螞蟻社會與人類社會不太具有可比性。這也在提醒人,螞蟻在大規模社會中展現的分工效率無法應用到人類社會。然而,最重要的原因可能並非趙鼎新說的差別。墨菲特提出的問題只是,除了人類,為什麼唯有螞蟻能建造大規模社會,而他使用的「匿名社會」毫無疑問回答了建造大規模社會的必要條件。
換個角度看,螞蟻社會與人類社會最大的區別是,社會是否在「衝突」中形成。衝突是一個社會發生演變的動力。當然,螞蟻根據氣味可以判斷誰是入侵者,誰是同族者,就像墨菲特和他老師威爾遜描述的,它們通過戰爭來擴張和守衛領域。但是在巢穴內,螞蟻並沒有解決衝突的壓力。有個體意志才有衝突,螞蟻不具備個體意志。消滅人的個體意志是荒誕的。人類在使用法律、道德和習俗解決衝突,解決了一點,人際交往的規模就可能大一點。當人們希望模仿螞蟻分工提高效率之時,不得不注意螞蟻之所以能整齊劃一且高度穩定的生物性基礎。我們在地面上見到的螞蟻只為一個目的而生,它們從邁出巢穴第一步開始就內外奔波,循環往復,直至生命終結的那一天。例外屬於雄性螞蟻和雌性螞蟻。它們長著翅膀。它們離開地面,在空中短暫相遇,然後永別。
——動物各篇推送預告——
在本組專題中,我們選擇了螞蟻、大象、烏鴉、狼和兔子,共五類動物。我們將在接下來幾天按篇推送(今日已推送「狼」,可移步頭條打開),敬請期待。
螞蟻建造的複雜社會讓人產生並不可行的效仿衝動;藉助狼形成的「狼性文化」,受到男性乃至現代企業推崇;烏鴉被借指以貌取人,以及產生汙名化偏見;大象經常被比作重要、龐大而被忽視的事物。如果說它們都處於現實世界,那麼兔子則跨出了這個世界,在文學藝術創作中,當作者創造了現實與異想兩個世界,帶領人類在其中穿梭的往往就是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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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載於2020年11月14日《新京報書評周刊》「動物的修辭」專題B03版。作者:羅東;編輯:宮照華 西西;校對:翟永軍。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