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藏紙
我們來到朗縣金東鄉列村的公路邊,一間約30平方米的小作坊裡,擺放著原始的灶爐,熊熊火焰上,一口直徑約25釐米的鐵鍋裡咕嘟咕嘟煮著一種叫「吉薪」的樹皮。
「火溫關係到皮料的柔韌度,將直接影響紙的質量。」34歲的加裡說。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金東藏紙傳承人,她讓古老的金東藏紙正在恢復生命力。
在諸多品種的藏紙中,公認最好的藏紙當屬金東藏紙。金東藏紙因產地舊稱金東宗而得名,因拒腐防蛀,抗拉耐折,工藝考究,古時成為官方公文、典藏經典和紙幣的專用紙。
據研究考證,最初的金東藏紙用於書寫,亦用於官府書寫公文和寺院抄寫經書。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西藏社會金融行業對紙幣的需求越來越大,原西藏地方政府在金東選址興辦藏紙紙幣造紙坊。至此,金東藏紙成為了印刷西藏傳統紙幣的專用紙張。
金東藏紙按用途分為紙幣用紙和官文書寫用紙。傳統紙幣用的紙幅分為大小兩種:按藏幣百元幣紙幅面和拾元幣紙幅面的倍數計算而設定的紙幅。紙幣用紙經澆造後再按幣紙幅面大小規格來裁剪。有時也按紙幣本身幅面的大小來澆造小幅紙。而用於官府公文的紙幅也各有不同,金東澆造的紙幅大小分為三種:小的有一米見方,中等三米見方,大的是中等紙幅的一倍,這種紙藏語稱為「松巴」。「松巴」紙是金東澆造的藏紙中紙幅最大的一種,澆造和烘焙時必須有兩人或四人同時進行才能完成。
加裡從現年85歲的老人拉吉處得知,歷史上金東鄉實際上有兩個造紙場,分為上下兩個造紙場。上造紙場位於西日卡村一個叫「卓」的地方,這裡原始森林茂密,有豐富的造紙原料,造紙場地依山而建。造紙生產在夏季進行,該場盛產各種規格的高檔公文書寫紙。
當地年長者次仁說,不同的紙模規格有不同的紙漿重量標準。紙漿球有重一娘卡(約0.7斤),還有二娘卡和三娘卡。照此說法,三娘卡重的紙漿造出紙的重量應不少於2.1斤。過去市場上出售的最大紙叫「果參巴」,有門框那樣大。西日卡村上造紙場生產的紙張質量最佳,不僅用於翻譯經書,還可以製造紙幣,當時噶廈政府的用紙全部來自金東,一般作為達賴、班禪和西藏噶廈政府及官員的寫作公文用紙。金東紙儘管在市場上也有出售,但由於價格昂貴,一般人用不起。
下造紙場位於金東鄉康瑪村,其規模要比上造紙場小得多。這裡的泉水質輕、純淨,是理想的造紙用水。加之地形平坦,適宜擴大發展造紙規模,於是就在那裡建造了西藏紙幣造紙坊。藏鈔用紙在工藝上有特殊要求,柔軟性強,經久耐用,在部分鈔紙夾層中印有「噶丹頗章卻來朗傑」一行藏文水印,作為防偽標誌。鈔紙規格為20×30釐米,分屬5個品種,日產量在500~900張左右。
金東藏紙之所以成為紙中上品,在於比其他任何紙張都輕,歷經上千年既不會生蟲,也不會被蟲類和老鼠啃食,更不會因為時間久遠而老化分解,紙張上寫繪的字畫不會模糊淡化。因此,雖然金東藏紙在外表上不如其他藏紙美觀,卻能被奉為藏紙中的上品。
艱辛做紙路
金東藏紙的全部材料均取自生長在雪域高原得天獨有的野生植物,經過多道複雜的工序才能完成製作,而且每一道工序都必須經過嚴格把關,任何一個環節上出現紕漏,都會前功盡棄。
2006年5月,金東藏紙被列入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當地政府為了恢復這項技藝,選中了一個叫加裡的本地女子來做傳承。加裡談起接觸藏紙工藝,也很偶然。1998年,她初中畢業去拉薩打工,進到一家生產藏香的工廠。工廠老闆也想開發藏紙產品,專門請了尼木縣一位會做藏紙的老人來教學。這位老人有自己的造紙作坊,不想將秘方與人分享,帶著加裡做紙,紙的顏色永遠是發黑的。
加裡回到金東鄉,也只學了個「半吊子」手藝。她在工坊裡做出許多五顏六色的紙燈,就像雲南麗江小店裡賣的紀念品一樣。一位內地民間藝人見到後,便對她說:「做燈涉及器形,是設計師的工作範疇。你是個做金東藏紙的手藝人,就要老老實實把金東藏紙研究好。」
沒過多久,加裡被當地政府定為金東藏紙傳承人。為了把藏紙做好,她便四處尋訪周圍村莊在造紙坊工作過的老人。尋訪一圈下來,還真發現東秀村一位叫拉吉的老人對工藝的敘述最清晰。拉吉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雙目失明,十分希望這門工藝能夠後繼有人。
我後來見到了拉吉老人,她1934年生,13歲時父母相繼去世,便做了奴隸。18歲時,拉吉到康瑪村藏鈔廠做工。廠裡女領主的兒子管上面的藏紙廠,女兒管下面的藏鈔廠。男的上山砍伐做藏紙的材料,女的則負責剝皮、蒸煮等,拉吉在廠裡什麼都做,逐漸熟悉了金東藏紙的工藝流程。
「金東藏紙工藝複雜,製作成本高,產量低,隨著傳承人相繼去世,面臨失傳的危險。」拉吉一直對金東藏紙的傳承憂心忡忡。2006年,加裡拜拉吉為師學藝,根據拉吉口述,她在家裡慢慢生產。加裡說,「每次我按照拉吉師父說的流程做完,都要拿給師父摸,她一摸就知道質量好壞,然後我就明白改進的方向了。」
孤獨的精品
金東藏紙的工藝流程主要分為備料、製漿、澆造和晾曬四個階段,其中僅備料就要經過砍伐、剝皮、去皮、煮料、搗料等十幾個步驟,平均一天只能做一張45釐米×45釐米大小的紙。加裡說:「這種原料的枝條一共有兩層樹皮。要去掉外層的黑皮和次層的青皮,剩下潔白的淨皮再進行切割,最後的手感要像藏族女孩子結辮子用的絲線一樣細滑。有一點樹皮的殘留物,最後都會影響紙張的顏色。同樣,搗料是一件漫長枯燥的事情。為了讓紙張具有最佳的韌性,人手握木槌敲打紙漿要達到四五個小時。」
金東藏紙無法大規模生產,不僅因製造過程太過繁瑣,還和造紙原料稀少有關。金東造紙原料是瑞香科的灌木絹毛瑞香,當地人稱它作吉薪。每年5月份是採伐的最佳時間,此時絹毛瑞香樹上開滿黃花,遠遠望去格外耀眼,採伐工們只要向著遠處閃動的黃花尋去,便很容易採集到原料。這時的樹皮也最容易脫落。因此,原料砍伐的季節性很強,一旦過了開花季節,在喬木、灌木混交林中很難輕易地尋找到絹毛瑞香樹。
為了生態環境不被破壞,政府限定每年只有300斤的砍伐量。作坊裡,村民德吉卓嘎和卓瑪次仁正在用刀剝皮。她們說,這些野生的吉薪很少,是金東藏紙未來擴大生產的「瓶頸」。朗縣文物局局長群措說:「我們鼓勵加裡在附近試種的吉薪也成功了,下一步政府將支持金東藏紙擴大生產。」
2010年,當地政府已投入70萬元,建起了金東藏紙加工製作坊,加裡每年可以拿到5000元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專項資金。可如今金東藏紙工坊規模依然很小,製作藏紙是件孤獨寂寞的事情。在這間30平方米的小作坊裡,常年只有加裡一個人,她吃和住就在樓上,反覆做同樣的事情煩了,她也會在紙漿裡摻入路邊採下的野花,做出一張心中如夢似幻的圖畫。
「因為產量少,金東藏紙價格很貴,一張A4大小的紙可能要賣30元。不過因為保存時間長,檔案館有很大需求,一些公司也買去做特色請帖、信封,總體還是供不應求。」加裡說,金東藏紙恢復生產後,已經開發出筆記本、畫冊、書刊等產品,2013年她的作坊銷售收入5萬多元。
目前,國家文化部非物質文化遺產司副司長馬盛德表示,金東藏紙是藏民族的優秀傳統文化,對研究西藏的歷史和民俗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和現實意義,下一步將支持金東藏紙拓展實用價值,幫助金東藏紙開拓市場。
文/羅洪忠 圖/羅洪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