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一則有關某省高考語文閱讀題的報導在坊間沸沸揚揚。據說,這道閱讀題要求考生就一篇通訊的畫線部分進行解釋性引申,結果被文章的原作者就標準答案提出異議。
那位作者回憶說,當年他寫這篇通訊的時候,對某一情節的描述壓根兒就沒有什麼深意,只是興之所至而已;對出題單位沒有徵求其想法就擅定答案的做法感到遺憾。而人們議論的結論當然回到素質教育的話題上:不允許自由發揮的應試教育真是害死人!
不知那位作者聽說過「接受學」這個概念沒有?「接受學」屬於國際學術界老生常談的「文本學」的一個分支,即一篇文章一經完成,由文本生產領域交付流通領域,它便像商品一樣獲得了獨立於作者(製作者)之外的生命,此後進行的解讀(或商品消費)就只是讀者自身的事,而與作者無關。
其實,把文本閱讀看作對作者心理的「偵探術」,既是對閱讀過程的事實扭曲,又是對閱讀目的的非分苛求。作為平等的主體,讀者當然不承擔對作者的忠誠義務,事實上,在閱讀過程中,讀者與作者之間基於生活閱歷、知識背景、文字感悟與想像力等的不同,閱讀的走向遠非作者所能控制和所應控制的:一些作者想傳達的信息流失了,而作者未曾意識到的隱形信息卻被讀者無意間激活了。正是基於「接受學」對作者崇拜的顛覆,經典文本的反覆解讀才成為有意義的事情。
所以,那位作者與國際主流思想的隔膜成為一個典型的案例,恰恰證明其諸多貌似前衛的觀念主張的背後其實是一種過時的價值預設。
由此我想到,一些所謂的作秀式的「素質教育」,也涉及這類思維模式的嫌疑。作秀式的「素質教育」最大的可疑之處在於,它是一個至今無法獲得嚴格定義的概念,人們對「什麼是素質教育」的設問還只能提供枚舉法的答案:比如,素質教育就是到劇場裡上語文課,到大自然裡上生物課,就是聲光電的多媒體教學;當然,還有諸多非標準答案。
恕我直言,如果作秀式「素質教育」可以部分歸結為「情景式教學」或「形象化教學」,那麼,為「素質教育」所包裝或掩蓋的很可能是一種教育思維的倒退,一種不折不扣的教育返祖現象。
因為,說到底,現代學校教育是一種書面教育或書本教育,由原始的「情景式教育」發展到書面教育曾標誌著教育史上最大的方法論革命,因為最簡單的書面概念也是一種「類」的抽象,而沒有這種抽象,學校教育的系統性、整體性或全面性是不可能的。從這個意義上,一味地回歸「情景式教育」是對「讀圖時代」的無原則迎合,它使學生的知識過程起於形象,又終於形象,而「讀圖時代」的孩子所缺的恰恰不是形象,而是思維的抽象能力,迎合這種形象性生存的「素質教育」幾乎必定陷入「形象的狂歡」:到劇場上語文課,比如看《雷雨》,既免去了教師的教之累,又免掉了學生的學之苦,大家皆大歡喜,不亦樂乎!但學生來了,看了,然後走了,印象中只有四鳳的美和魯大海的不解風情。劇場裡的《雷雨》已完全剝奪了學生在課文《雷雨》中本應得到的想像與思考空間。
至於非標準答案,我的質疑是,對於一個正在建立基本價值觀、思維模式與行為規範的高中生群體來說,「一切都是可以的」知識狀態對他們意味著什麼?一個沒有共同語言、共同語法,一個在任何問題上還達不成共識的群體,如何合作?如何進行道德評價?甚至如何分析社會現象?在這個終身教育的年代,中學教育算不算基礎教育?如果算,何謂「基礎」?
我總覺得,作秀式「素質教育」就像霧中花,它美就美在其輪廓模糊和不可界定上,它所作出的「快樂學習」的承諾建立在這一假設之上:知識過程可以是一個不必付出主觀努力的過程。這是真的嗎?世界真的發展到了可以或容忍——「不勞而獲」的階段了嗎?我甚至揣度,作秀式「素質教育」該不會是一種教育泡沫吧?對作秀式「素質教育」的嚮往與對股神巴菲特的崇拜是不是出自同一種心理結構?
所以,扯遠一點,我對當下「狀元經濟」的態度一向是樂觀其成的。如果總得有人為企業做廣告,為高校做代言,為大眾傳媒提升銷量或收視率,那麼讓這些高考狀元去佔據那些本來由芙蓉姐姐、人造美女或八卦藝人佔據的傳媒空間,又何嘗不是「兩害相權取其輕」?至少,他們代表的是勤奮努力的形象;至少,他們揭示的是「天道酬勤」的邏輯;至少,從他們當中產生未來領袖——各個領域的概率大於任何一個群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