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鮮電商蓬勃發展的時代,都市中的菜市場並沒有式微。這一淵源自傳統鄉鎮市集、借鑑自近代西方城市管理經驗,並在發展進程中不斷完善其交易及環境管理機制的購物場所,已經逐漸擺脫了曾經「髒亂差」的刻板印象,甚至成為許多都市人眼中富有某種「療愈功能」的市井空間。有人說,心情不好的時候去逛一逛菜市場,就會重燃生活的希望。
義大利電視系列紀錄片《城市中心的菜市場》截圖多樣性紛呈的有機世界汪曾祺寫道:「到了一個新地方,有人愛逛百貨公司,有人愛逛書店,我寧可去逛逛菜市。看看生雞活鴨、鮮魚水菜、碧綠的黃瓜、彤紅的辣椒,熱熱鬧鬧、挨挨擠擠,讓人感到一種生之樂趣。」(汪曾祺《食道舊尋》)菜市場供應的主要產品是新鮮果蔬和水產肉禽,這些都是大自然的產物,生來呈現著繽紛色彩,流溢著勃勃生機。
在這裡,一項重要的商品競爭標準就是「鮮活」,商販們都希望以採摘未久的果蔬、活蹦亂跳的魚蝦、新鮮屠宰的肉禽招徠顧客。這種「功利性」的主觀意圖卻在客觀效果上營造出了自然主義的田園氛圍,菜市場宛似連接都市人與大自然的一個中介,一個水泥森林中的「異託邦」。這裡的物不是工業流水線生產的標準化產品,而是每一個都獨一無二的「有機物」。它們孕育著生命的能量,與自然、時序相感應;縱使暖棚技術已經戰勝了作物成熟的自然節律,但那些特定時節裡因時而生的「時鮮菜」,依然是菜市場裡備受追捧的焦點。
在菜市場的有限空間中,一個個攤位緊密相鄰,繽紛多樣的農副產品被密集地陳列,這是一幅高度凝縮、集約卻又有序的物之圖景。季羨林筆下的菜市場「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繚亂」,但攤位「分門別類,秩序井然,又各有特點,互相輝映」;蔬菜攤上,果蔬匯集了豐富的色彩與線條,它們「緊密地擺在一起」,「紛然雜陳,交光互影」,「於紛雜中見統一」:「我的眼一花,我覺得,眼前不是什麼菜攤子,而是一幅出自名家手筆的彩色絢麗、線條鮮明的油畫或水彩畫。……我眼前仿佛看到葳蕤的果子園、十裡荷香的池塘、翠葉離離的瓜地,難道這不是一幅美妙無比的圖畫嗎?」就連家庭主婦們滿載的菜籃,也像一幅幅動人的圖畫。(季羨林《上海菜市場》)這是一個多樣性有序紛呈的世界,一個充滿選擇性的有機世界,一個甚至能被藝術化、審美化的日常生活景觀。
菜市場帶給人的還不僅僅是視覺的體驗,更是多樣感官的繽紛盛宴。在攤位間行走,摩肩、接踵,用指尖感受掐斷一株菜莖時的脆嫩多汁,用指腹感受果肉的硬實豐盈,嗅到魚腥和滷菜的香,耳畔是此起彼伏喧騰的市聲……就像沈從文記憶裡的集市,「那一派空氣,一陣聲音,一分顏色」,甚至是生意人身上飄來的氣味,都「使我們覺得滿意,我們用各樣官能吃了那麼多東西,即使不再用口來吃喝也很夠了」。(沈從文《我上許多課仍然不放下那一本大書》)這是市井生活裡真正具身化(embodied)與沉浸式的體驗與氛圍,是可親、可感的日常生活,是生鮮電商扁平頁面的文字、影像無法帶來的感受。
菜市場中的人際交往與互動逛菜市場是輕鬆、市井的日常生活實踐,拖鞋、褲衩在這裡再尋常不過,西裝革履才會被視作另類。卸去了職務與社會身份,菜市場裡的買家們更似一個個閒逛者、漫遊者,在繽紛的「物陣」與湧動的「人流」中,為生存層次的「口腹之慾」而選擇、而操心。但這絕非個人化的行為,而是凝結著另一種社會、社交屬性;與電商購物不同,買家並不只與「物」打交道,而是要與賣家、與其他買家交流、互動甚至是博弈。
多樣性紛呈的菜市場更接近於一個買方市場,賣家們各顯神通,方能在激烈的競爭中制勝。除了至關重要的商品新鮮度,技巧、熟練度、情緒、感染力,這些影響交易的關鍵要素都與「人」相關。賣家的技巧與熟練度是豐厚經驗的外在表現,一個熟練的「老手」往往更能獲得買家的認可與信任。抓一把韭菜,就是半斤,分毫不差;斬一段肋排,兩斤左右,正合買家心意。
技巧與熟練度不僅提高準確率,而且提升效率。水產攤前,手起刀落,魚皮光潔,內臟除盡,洗手,裝袋,遞給買家時利落乾淨,不沾一點血汙;門庭若市時,夫妻分工,鱔筒、鱔片、鱔絲,根據買家要求分類宰殺,有條不紊。古有庖丁解牛,而菜市場上的純熟技藝比之並不遜色幾分,讓人心生「技近乎道」的感喟。
除了熟練的技巧,賣家們還有各種吸引顧客的策略,比如叫賣。蕭乾筆下,老北京的吆喝聲有的聲音厚實、詞兒樸素,有的細而高,有的低而深沉,有的忽高忽低,有的合轍押韻,可以說是「帶戲劇性的叫賣藝術」。(蕭乾《吆喝》)這項「藝術」有時還輔以戲劇化的動作與情境性的戲謔,目的就是要以感染力打動受眾。
菜市場中最值得關注的人際關係,就是賣家與買家之間的這種交流與互動。貨比三家,討價還價,抹掉零頭,爭取一點蔥姜之類的「小恩小惠」……如果說叫賣是帶有戲劇性的藝術,那麼菜市場裡的每一筆交易就都像是一幕不乏戲劇衝突及情節感的微型舞臺劇:「買菜是一種學問,一場戰鬥,你進了菜場就像上了戰場,腳步飛快,眼看八面,討價還價,刨去零頭,假裝要走,三步回頭,稱好了菜還要抓一棵放在籃裡:『你小氣的啥呀,反正是自家地裡長的!』」(陸文夫《井》)
與傳統的鄉鎮不同,現代化的大都市是一個「陌生人社會」,但菜市場卻是城市中的小型「熟人社會」;這種類似「社區」的屬性,正是被買家與賣家、買家與買家甚至是賣家與賣家之間的交往、互動所建構、所鞏固。近代的小報記者說「菜場買菜,娘姨開會」,反映的也正是這種非正式卻具有活性的人際交互機制。可以說,菜市場不僅僅是市井購物的空間,而且是社會交往的空間,這裡的寒暄問候、消息傳遞、見解分享甚至是八卦閒聊,和產品交易一樣頻繁而蓬勃。有繽紛的物,有市井的人,有人與物、人與人的交互,才有了菜市場的人間「煙火氣」。
市井生活的能動主體在菜市場採購食材,是烹飪與飲食的前提與準備環節,而「準備飯菜可以讓人們感覺到一種少有的幸福,即自己創造某樣東西、加工現實中的某個碎片、感受到縮小化的造物歡樂這種幸福」(米歇爾·德·塞託等《日常生活實踐2:居住與烹飪》)。菜市場裡的購物者從多樣性紛呈的有機世界裡甄選、擷取自然之菁萃,為美食的誕生做好準備,亦蘊含著一種創造、加工與轉化的幸福。
挑選食材的要義是新鮮,加分項是便宜,完美的狀態是物美價廉。對新鮮食材精準、有效的辨識與甄選有賴於經驗的積累與傳承。春筍尖梢透出可人的綠意,這是陽光照射的產物,卻恰恰意味著鮮嫩口感的流失——這是無法見諸紙端、只可口耳相授的秘訣;叩擊西瓜而辨聲,何為生,何為熟,哪種聲響意味著幾成熟——這更是只可意會、無法言傳的經驗智慧。而正如陸文夫所言,買菜時的議價更像是「一種學問,一場戰鬥」(陸文夫《井》),欲揚先抑,欲迎還拒,關聯著博弈的策略與精彩的戲碼。
法國學者呂斯·賈爾(Luce Giard)這樣描述採購食材的實踐:「每次購買活動對於買者來說都是一個對賣者將計就計的機會。人們逛市場的時候,就是一出由動作、眼神、手勢構成的神奇舞劇上演的時候:人們伸出食指輕觸水果的果肉來辨別水果的成熟度,用拇指感覺紅皮白蘿蔔是否硬實,眼睛謹慎地一掃就能發現蘋果表面的斑點,他們還會花長時間去嗅甜瓜的香味,聞山羊奶乾酪的味道,然後低聲評論物品的性價比。在此過程中,人們更新了自己的能力,證明了自己的辨別本領。」(米歇爾·德·塞託等《日常生活實踐2:居住與烹飪》)可以說,依靠敏銳的感官與機敏的智慧挑選到物美價廉的食材,這是資深買家們值得炫耀的能力與資本。它有時就是母女間傳承的生活經驗,有時又會成為婆媳間矛盾爭執的來源;它在市井生活裡的舉足輕重,可見一斑。
一身隨意的裝扮,在菜市場走走停停,這一刻,我就是我。面對物的繽紛,面對與時序感應的多樣性與選擇性,人們不僅會甄選,更會探索,甚至是捕捉那一現而逝的靈光。臺灣作家劉克襄說:「走逛菜市場,絕對不能忽視一個小農的蹲坐。他們擺售自己栽種的任何物產,很可能是即將消逝的,或者外來新種的,也或許提示一不曾設想的飲食方法。我樂於停頓這一看似小小無關痛癢的地點,發掘新的美好。」(劉克襄《男人的菜市場》)為因時之物而欣喜,為意外遭逢的食材所啟發,為細微之處的美好而感動:菜市場也是一個令人感受可能性與新鮮感的空間,成為市井生活裡一道別樣的景觀。
就這樣,一個能動的主體得以開顯,這種能動性及其「成就」也被主體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感知。在庸常瑣碎的日常生活中,對能動性、主體性的頓悟彌足珍貴,這正是價值感、歸屬感的來源,對於日日操勞甚至是「生死疲勞」於市井生活中的普通人來說,更是如此。
日常生活的「集市感」與菜市場相關的,還有這樣一些「家族相似」的形態:跳蚤市場、舊貨市場、古玩市場、聖誕集市、夜市、巴扎……它們各具差異,卻又共享著某些近似的特徵,比如物的繽紛,穿行於「物陣」與「人流」之中的閒逛體驗,輕鬆隨意、非正式的人際交互與「煙火氣」,可能性與新鮮感,以及微小個體的能動與愉悅。它們有別於秩序分明、管理嚴謹的現代購物中心,可以被統稱為現代都市中的「集市」(marketplace)空間。
有英國學者這樣描述城市中的這些「集市」:「集市貿易和購物的非正式性,市場空間的開放性,攤位之間的相鄰,進與出的不受限制,孕生了輕鬆簡單的遭逢邂逅和非正式的人際連接。在集市的空間裡,豐富的情感與身體體驗構成了差異化的日常生活質地。」(Sophie Watson: The Magic of the Marketplace Sociality in a Neglected Public Space)這種由「集市」構建起的「日常生活質地」,或許就可以說是日常生活的一種「集市感」:多樣性、交互性與能動性在微觀領域綿密交織,是幫助微小個體建立主體性與價值感的潛在能量,也是促進社會交往、社區團結的有機溶劑;它是日常生活中值得被重視、被珍視的一種體驗,甚至就是日常生活本身的特徵。
在這個發達的電商時代,以菜市場為代表的城市「集市」空間仍將煥發巨大的活力,這很大程度上源自「集市感」吸引甚至「療愈」現代都市人的潛能。你看,國外有那麼多出名的城市集市,既在當地人的日常生活中形成了生氣勃勃的集市文化,也成了外來者必去的旅行打卡地。你看,電商巨頭「淘寶」的名謂,不也正傳遞著一種從多樣性中發掘價值與可能性的日常生活的「集市感」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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