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建剛自駕從深圳到達武漢雷神山醫院時,以為自己只會待上一周左右。那是在1月29日,作為廣東深圳一家節能企業的董事長,深圳市人大代表,他獨自前來參加醫療廢棄物焚燒車間建設。沒想到一轉眼,他在武漢已待了50多天,至今仍堅守現場。參與焚燒車間運行的隊伍也逐步壯大,公司同事和許多素不相識的人從五湖四海趕來,志願參與醫療廢棄物的焚燒處置。
醫療廢棄物如何處置?這是個重要卻不為常人所知的問題。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期間,醫療廢棄物數量大幅增長。3月23日,李海建告訴南都記者,目前,雷神山醫院每天平均產生約400桶(每桶240升)醫療廢棄物,「很多防護服、口罩等,沒什麼重量,但是容量很大。」
區別於普通醫療廢棄物,此次疫情產生的醫療廢棄物在處置上需要注意很多地方。焚燒人員如何防護?醫療廢棄物如何消毒?李海建向南都記者介紹,焚燒爐爐膛的溫度可達500-1000度,焚燒人員在醫用防護服之外,還要再穿一層熱防護服。「處置醫療廢棄物的志願者和工人們都很不容易,他們是除醫護之外,離感染源最近的一群人。」他說。
3月22日,是李海建的50歲生日。知天命之年,李海建許下了三個心願。他希望,疫情能早日過去,志願者平安回家;經過這次疫情,國家的應急能力能夠提升;在有傳染性的醫療廢棄物處置上,他希望能從國家層面建立一套可追溯的信息化平臺,追溯醫療廢棄物從產生、轉運到銷毀的每一環節。
「我希望疫情再也不要發生,但不發生,不代表我們不要提前做準備。」李海建告訴南都記者。
焚燒車間
【談逆行來漢】
南都:什麼時候去武漢的?
李海建:1月29日我租了一輛車,我只是想過來捐贈焚燒爐,想著在武漢待5-7天,焚燒車間建好了,我就回來。但我沒有想到會在武漢待這麼長時間。
1月29日晚,帶著一車物資出發,以志願者身份加入建設大軍。
南都:去武漢擔心過被感染嗎?
李海建:真沒有這個擔心,因為我2003年就參加過SARS攻關課題的研究,對這個事情稍微有點認知。俗話說「無知者無畏,有知者敬畏」,我應該敬畏它,有了敬畏就不會害怕。
我要做好兩方面的防護,首先是飛沫的阻隔,第二是表面接觸物品的消毒,處理好這兩塊我覺得就能避免被感染。
我年輕的時候就去深圳,一直到現在創業20多年,我要感謝這個時代,所以當國家有難的時候,自己應該要站出來挺身而出。
南都:一個人去武漢帶了什麼防護裝備?
李海建:我的第一批防護物資是深圳市疾控中心幫我準備的,給了我三套防護服,還有消毒液和一些口罩。我捨不得用,因為我覺得防護服要留給一線人員。
一開始半個月左右,我只用了2套防護服,5-10天才換一套,消毒之後再穿。後來機制運轉起來後,醫院與武漢市生態環境局給我們配備了防護用品。
根據焚燒車間特性改造的全副防護裝備。
南都:2003年參與SARS相關課題的研究,從中獲得了哪些經驗?
李海建:當時我和院感的研究人員一起工作,學習到了消毒的基本知識,如何進行感染控制,比如切斷病毒的傳播途徑等。第二是我們的研究成果,有關空調環境下微生物汙染與控制。
南都:是如何一步步參與抗疫的?
李海建:武漢發生疫情之後,大年初一時,我和朋友一起給武漢捐贈口罩,捐贈過程中發現,有很多醫院反映說防護物資缺口非常大,我們就滿世界找口罩、防護服捐給他們。
緊急之時,我們直接捐贈給醫院科室,我順便問他們空調有沒有開,有的人說開著,那時武漢比較冷,開空調來取暖。我說這樣不行,開著空調會加速飛沫傳播,我就很著急,想去武漢現場告訴他們空調在疫情期間如何運行與消毒,這是我2003年參與SARS攻關課題的研究成果。
南都:是如何參與到醫療垃圾處置工作的?
李海建:大年初一時,我聯繫中建三局雷神山項目的一位朋友,說我們可以從三個方面支援他們,首先可以免費給他們做設計,第二給他們免費提供傳染病負壓房如何物流消毒解決方案,第三我提出,傳染病醫院高危的醫療垃圾一定要就地焚燒,不然轉運過程中容易造成汙染。大年初三他聯繫我,說醫療垃圾需要就地焚燒,但他們現在買不到焚燒爐。
我開始想怎麼辦,焚燒爐是工業產品,一般是以銷定產,需要多少容量的就聯繫公司下訂單,15-20天時間生產,但現在,要的是現貨,又碰上春節,沒人上班,這就比較難。
我找了好幾個途徑,拜託公司採購人員、在我的微信群朋友圈裡問,找了2天,真有朋友給我回應了,而且說要捐贈。大年初五,這批焚燒爐就送到了雷神山醫院建設的現場。
我想,焚燒爐車間的建設需要水電、機械通風、消毒等配套;不同於一般生活垃圾,新冠疫情下產生的醫療垃圾傳染性很強,我希望在消毒方面確保規範,避免焚燒垃圾的人員被感染。從建設和焚燒兩方面考慮,我覺得我具備這樣的能力去協助他們,所以決定來武漢。
【談醫廢處理】
南都:到雷神山醫院建設現場的第一感覺是什麼?
李海建:第一感覺是人特別懵,同時有上萬人在這裡工作,很多部門,我一邊摸清組織架構,一邊投入工作著手工作,在現場很多工作都需要人,哪怕是傳遞一顆螺絲。
南都:處理因疫情產生的醫療廢棄物有什麼難點?
李海建:醫療廢棄物分為五大類,有損傷性、病理性的、感染性等,新冠疫情中產生的醫療廢棄物屬於感染性,以前都是轉運後集中焚燒。2003年SARS時,小湯山醫院的醫療廢棄物就是轉運之後集中焚燒。但這次疫情,由於垃圾產生量太大,為了避免轉運而造成二次汙染,政府的解決方案是就地焚燒。
現在我認為,方案是對的,但我們缺乏各種資源,例如沒有現成的焚燒爐,另外,就地焚燒的車間在國內並無先例,沒有經驗可以借鑑,大家都是兩眼一抹黑。
以前,我也從來沒有參與過醫療廢棄物的處理,但我對企業運轉流程和消毒很了解,我可以把消毒控制住,不要出現有人感染。這也是我留下的主要原因。
南都:你如何開展這次醫療廢棄物的處理工作?
李海建:我提出了三點原則,第一,要避免有人感染,第二,焚燒爐的溫度很高,要避免被燙傷,第三,避免感冒,焚燒爐是很熱的,室外很冷,一冷一熱人就容易感冒。
首先,如何防止被感染?我們自己的防護要做好,我們招募的志願者都沒有處理醫療廢物的經驗,也不知道防護服怎麼穿。我寫文件、做培訓,教他們怎麼穿防護服,怎麼脫防護服,怎麼帶手套,怎麼消毒,這不是很快就能掌握的,要一遍兩遍三遍四遍地去教,但這很重要。然後再制定焚燒的流程。
南都:醫療廢棄物的清運焚燒流程是怎樣的?
李海建:首先,護士負責把醫療垃圾都放到病房門口,雷神山醫院聘請的物業管理公司收集人員負責到每個病房門口收垃圾,放到桶裡之後推到焚燒車間來,我設置了一個「暫存間」的環節,即「暫時存放」。暫存間裡安裝了紫外線消毒,要進行半小時的物理消毒。消毒劑量要用到多少,取垃圾和放垃圾從哪個門進哪個門出,這些事情具體很細,都要去設計。
運過來的醫療垃圾經過半小時消毒之後,焚燒車間的同事才能去取,在進入焚燒爐的進料臺之前,我們要再做一次化學消毒,即用專門的消毒液給垃圾做一次噴灑消毒,然後再推進焚燒爐焚燒。
南都:這次疫情,雷神山醫院產生的醫療廢棄物包括哪些?
李海建:這次產生的醫療廢棄物特點是防護服、口罩特別多。有的患者去世之後,生活物資全部都要燒毀,有電飯煲、棉被,甚至還有輪椅。
南都:處理醫療廢棄物,有什麼特別需要注意的地方?
李海建:我們一開始沒有經驗,第一次使用的焚燒爐已經按照國家規範標準放大設計了,設計的是一個床位一天能產生兩公斤左右的醫療廢棄物,但後來發現遠遠不夠,實際情況是原來的3-4倍,一個床位每天能產生5-10公斤左右的醫療廢棄物。
這和疫情產生的醫療廢棄物特點有關。口罩、防護服特別多,這類廢棄物容量很大,但沒什麼重量,而焚燒爐傳統的評估能力是按照焚燒生活垃圾來配置的,在南方,生活垃圾的溼度很大,和這次的醫療廢棄物截然不同。
我們焚燒幾天之後就發現,不能按照生活垃圾、或者常規醫療廢物的垃圾來設計。疫情的醫療垃圾焚燒爐,要倒推著來,看醫院能夠出多少桶垃圾,再決定每小時燒多少桶。
我們第一次設計一個小時最多能消化6-7桶垃圾,每桶容積240升。後來發現垃圾一下子出來那麼多,都堆起來了。我就馬上改進,重新設計爐子的容量,一個月之內改進了3次,由過去的一小時消化6-7桶,到現在每小時能一次性消化二十桶。
我們的醫療廢棄物院內轉運是由物業公司負責,一共三十幾個病區,每個病區收十多桶,一天基本上收400多桶。
南都:從這次醫療廢棄物處置中獲得了哪些經驗?
李海建:焚燒過程中有幾個很重要的經驗,很多一開始都沒有考慮到的地方。
舉個例子,我們要穿防護服,但鍋爐爐膛前溫度非常高,高到500-1000度,而防護服不耐熱,一靠近,防護服表面的熔噴布就融化了。第二,我們一開始用酒精噴灑做消毒,酒精靠近火,很危險,第三,之前帶的都是醫用手套,後來發現緊急狀況下,醫院沒有做垃圾分類,一些針頭都混雜在垃圾裡面,直接暴露在空氣中很容易被刺,第四是護目鏡,戴著護目鏡在爐膛前工作,很容易起霧,影響視線。第五是腳套,戴標準的腳套一站到爐膛前,很燙,也容易燒著。
發現之後,我們馬上去改進,找物資,後來用了專門的熱防護服、加了一層防刺手套,熱防護帽子,換成了護目罩,消防員專用的雨靴。整個防護裝備全部要根據焚燒的特性來改造。
負責焚燒的志願者們很不容易,在醫用防護服之外還得再加一套,每天都熱到虛脫。
南都:負責處理醫療廢棄物的志願者都來自哪裡?
李海建:我委託公司發布一些招募的消息,邀請來的志願者有我們公司的同事,也有陌生人。他們有的是老闆,有的在工地幹活,還有廚師等等。從福建、江西、湖南、深圳過來的都有,他們真的是勇士。
南都:志願者們每天要工作多少小時?
李海建:在高峰期時,醫院最多收治了1000多人,曾經出現過一天八九百桶醫療廢棄物,那時候一天要工作12個小時。現在每天大概10個小時,兩班倒。
我希望這些負責收集、轉運、焚燒醫療廢棄物的志願者和工人都能享受國家禮遇。他們是除醫護之外,離感染源最近的一群人。
【談近況】
南都:國內疫情好轉,現在你負責哪些方面的工作?
李海建:我仍然在雷神山負責處理醫療廢棄物,現在每天的量保持在360桶-380桶之間,我很關注這個數據,包括雷神山目前的病人數量,數據一降下來就歡呼,恨不得它(雷神山醫院)明天就關門。
雪後雷神山醫院。
南都:和以前相比,最近的工作狀態有無變化?
李海建:對我們一線的志願者來說,現在肯定比過去要輕鬆一些,最主要是因為熟悉了流程,也知道怎麼保護自己,也知道危險性。一開始我給他們培訓防護,就是一個「吼」字,因為戴著口罩,我要跟他們講一遍兩遍三遍四遍,哪個動作做得不規範,哪裡流程忽略了,嗓子都喊啞了。
對我自己,來這裡50多天,用四個字來形容,叫「膽戰心驚」,或者叫「如履薄冰」。每天都擔心他們被感染,心裡老是懸著。
南都:3月22日是你50歲的生日,在武漢度過這個特別的生日有什麼感想?
李海建:50歲,是知天命的年紀。我來了武漢之後有幾個心願,第一,想祈求老天能讓疫情儘快過去,讓所有患者儘快康復,讓社會儘快恢復正常狀態。
還有一個心願,關於國家應急能力,現在到了扎紮實實把這塊能力提升的時候了,因為這次給我們的教訓太深刻,太措手不及了。
第三個心願,關於有傳染性的醫療廢棄物,應該從國家層面建立一套信息化平臺,對每一袋垃圾從產生,轉運到最後的銷毀,都應該是可追溯的。
當然,我希望我們國家永遠都不再發生這樣的事情,但不發生,不代表不要做準備。
採寫:南都記者 詹晨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