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時,警察艾國柱感到世界的井口蓋上了,自己又在這裡做青蛙。他...

2020-11-22 手機鳳凰網

作家阿乙接受鳳凰網對話。周東旭/攝

核心提示:鳳凰網5·4青年節特別策劃:「怪青年訪談錄」之對話作家阿乙。阿乙原名艾國柱,出生於1976年,大專畢業後幹過5年警察,投奔媒體,轉戰鄭州、上海、廣州、北京,做過9年體育編輯。2006年開始寫小說,作品陸續出版。阿乙的小說場景多半置於小縣城及鄉鎮,情感壓抑,人物往往有著反抗而失敗的宿命。本期對話聚焦於阿乙的人生選擇,一個鄉下警察是如何在多次挫敗後,一步步實現自己的夢想,轉型成為一個作家?一個作家,又為什麼覺得「活著是一種幻覺」,他將如何實現「留下傳世作品」的新夢想?

十多年以前,有一天,江西瑞昌一個鄉下派出所的警察艾國柱,和副所長、所長、調研員四個人按東南西北四向端坐打牌,鏖戰一夜後,所長提出換位子,重擲骰子。四人便按順時針方向各自往下輪了一位。艾國柱就是在這一刻看到了他極度無聊的永生:20歲的他變成了30歲的副所長,30歲的副所長變成了40歲的所長,40歲的所長變成了50歲的調研員。

警察艾國柱決定出走。

十年後,出走的警察艾國柱變成作家阿乙,而上述牌桌場景成為阿乙筆下最得心應手的小說內容。警察艾國柱在現實中不存在了,卻在阿乙的作品裡一次次出現:一個壓抑的青年,在一個憋屈的地方,做著自己不喜歡的事,沒有任何理由,就是不喜歡。不願意就此虛度一生,盤算著走向外面世界的一切可能。

這一算就算了5年。當時的艾國柱計劃著「走出鎮,走到縣,走到地級市,走到省會,走到直轄市,走到北京,走到紐約」。

5年裡,艾國柱一次次嘗試,到處找工作,卻一次次被挫敗。他想做體育記者,但別人對他說,你最適合去找的工作是保安。當他最後決定脫下警服,也理所當然地被家鄉人罵作傻子,警察是一個鐵飯碗,居然有人寧願砸了鐵飯碗去外面做一個臨時工。

父親也不站在他這一邊,在父親看來,「你在外面也沒有什麼用,你看人家像你這麼大年紀的,30好幾,人家都有家有事業,你有什麼,你就是一個流浪漢」。

阿乙回憶起這些挫敗,感覺「就像一隻雞,你在展翅飛翔的時候,飛到一定距離的時候掉下來了,然後天上的大雁、鳳凰都飛遠了,你又走回雞窩去了,你那種挫敗感,你那種失落感很難以形容,不會哭,但是你心裏面非常難受,你覺得整個世界的井口又蓋上了,你又在這裡做青蛙」。

但當他最終成功出走,並拿起筆來創作小說時,那令人壓抑的5年警察生涯,卻成為他進入文學世界的最鋒利的武器。他將做警察時的壓抑感全部注入自己的小說中,而這種壓抑感又為他贏得了不少讀者的共鳴。

誰沒有壓抑過呢?

十年間,阿乙按照計劃「走到了北京」,去不去紐約已經不那麼放在心上。出走時只想做一個體育記者,幾經周轉,成了一名小說家。生活已經超出了想像。

談及現實,一樣的瑣碎,該上班上班。普通青年阿乙說,「父母還是希望你結婚,這種希望會變得越來越嘮叨,因為結婚要買房,買房又要背債,背債你要還債,因為還債你要上班,就是這麼簡單」。

談及社會,阿乙承認自己沒有做知識分子的情結,對政治冷漠,他只想寫作,不危害、打擾他人。

談及作品,文學青年阿乙總是對已完成的作品不滿意,他覺得「我現在所有寫的東西,沒有一個我覺得到達我心目中那種價值的50%」。他最害怕的,是「喪失寫作的獨立權」。

談及未來,他固然可以用調侃的語氣去談論諾貝爾文學獎,卻沒有掩飾留下傳世作品的欲望。他希望「五十年以後,還有我的十篇小說在流傳」。

十年過去,因砸掉警察飯碗而被家鄉人罵作傻子的阿乙,今天已經可以用作品來回應。關於夢想,他說:「只要那個東西在心裡不死,只要你活得夠長,就肯定會實現」。


    對話主持:譚不 周東旭

對話實錄:

阿乙:放棄警察工作大家都說我是傻子

鳳凰網:幾天前看到《江西日報》的一條新聞,記者是這麼寫的,說近日從瑞昌有關部門了解到,瑞昌籍作家阿乙正在角逐華語傳媒文學大獎。這個說明瑞昌那個地方有人以你為榮。

阿乙:我覺得有關部門可能是我爸爸。他現在中風了,身體特別不好,多看一些我的好消息對他的身體好。

鳳凰網:他會給你做各種各樣的剪報嗎?

阿乙:沒有,都是我打電話告訴他,我最近有什麼可能獲獎,或者是我最近要去哪,或者作品在哪發表,不停地給他一些驚喜,因為我覺得他挺難的。半分鐘可能走10米或者20米那樣子,特別慢,整個手是殘廢的,右腿也是知覺有一點問題,就靠左腿拖著右腿走,他現在整個生活需要一些興奮劑,所以我經常會給他一些,他肯定是感到有一點光榮,因為我出來混了。

我2002年不要警察的工作,從縣城跑出來,大家都說我是傻子。一直到2010年,整個8年,我一直在鄭州、上海、廣州,最後跑到北京來,跑了很多地方,又沒有存款,又沒有房子,又有沒有車子,又有沒有媳婦。我一回家過年就煩,因為老同學或者是朋友他就會問你,你有車嗎,你有房嗎,你老婆哪的人,我說我三大件都不齊,總之他們就覺得很我傻。

我父親的壓力也很大,天天說你在外面也沒有什麼用,你看人家像你這麼大年紀的,30好幾,人家都有家有事業,你有什麼,你就是一個流浪漢。我這兩年才出來一些書、發表一些小說,包括獲了兩三個獎。我們當地那個縣城,逐漸意識到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有一天找我去採訪,我們老家人,他們沒人讀我的小說,也沒人知道我寫了什麼,但上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對他們來說那可能是一個縣委書記,或者是縣長才有資格的事情。他覺得這個還蠻不錯的。

阿乙:你往下走,就是世界盡頭

鳳凰網:當你從警察崗位出來的時候,你父親和你都沒有想過你會成為一個作家?

阿乙:我當時的理想是做一個體育記者,因為我從小就比較喜歡體育。我爸爸是一個鄉鎮的藥店經理,那個時候我常去給他們到郵電所領報紙、領雜誌,因為我爸爸的那個單位定了一份叫《新體育》的雜誌,我從小就喜歡看那裡面的圖片,所以長大以後就很想做體育記者。

所以我當時就去應聘,應聘了很多單位,最後去了《鄭州晚報》做體育編輯,當時沒有想到要寫作。因為我覺得,作家兩個字,文學家三個字,這樣的一個稱呼,就像天上的星辰一樣,可望而不可及。你想一下作家在我們心目中都是什麼,都是海明威,或者都是託爾斯泰、莎士比亞,中國的就是老舍、茅盾、魯迅。你說你去做一個作家,跟他們在一個序列裡面,你都覺得這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所以當時根本不會想到要成為一個作家,只是想做一個體育記者,其實是做了9年的體育編輯,沒做過1天記者。

鳳凰網:你說了一個很重要的詞,可望而不可及,是不是目標是可及的,你才去做?

阿乙:我一定會定一個我達不到的目標去實現。我的目標,有時候看起來也很不合實際,特別想當然。但是只要那個東西在心裡不死,只要你活得夠長就肯定會實現。我現在36歲,我印象很深的是,我從警校畢業,分到我們那個鄉村派出所。那個地方你再往下走,是沒有地方可走的,就是你到了一個鄉下,到了一個村,到一個村小組,村小組往下沒有單位的,你在那個鄉裡面,你所在的就是一個小組,你往下走,就是世界盡頭,沒有辦法往下走。但是你往上走有很大的空間,你可以走出鎮,可以走到縣,走到地級市,走到省會,走到直轄市,走到北京,走到紐約,你還可以去火星。

那個地方特別無聊,待不下去,憋死了。然後就立下一個願望,要沿著那個路線,從那個鄉鎮派出所,要走出鎮,走到縣,走到省會,走到直轄市,走到北京,走到紐約。後來確實差不多是按照這個軌跡一路走過來的,其實是花了我現在這麼多時間,其實差不多完成了。當年我在那個鄉村裡面,說我要去紐約,大家都覺得我是一個傻B。

鳳凰網:小時候作文寫的很好嗎?

阿乙:寫的不錯,現在看來我不是什麼文學家,但至少是個文學青年。我覺得有些想當然的東西,你今天可能達不到,但是有一二十年的時光,你就達到了,你不知道怎麼就達到了,只要你心裡有這個東西。

鳳凰網:你在做警察的那幾年裡,是不是每天很晚都在計算,你離開之後怎麼辦,怎麼辦?想各種各樣的路線圖?

阿乙:我現在的生活都超出了我當時的想像。因為在那個地方就像坐牢一樣。一個坐牢的人,對外面的天空,他會有很多想像。我在縣城裡面就會很酸楚地想,我未來如果在一個大城市,我應該怎麼生活,我能想到的其實非常有限。

作家阿乙接受鳳凰網對話。周東旭/攝

阿乙:外面不接受我時很挫敗

鳳凰網:你在做警察的那段時間裡,你不想幹,但你在那待了好幾年,最大的牽絆是什麼?

阿乙:我們家鄉人說我是傻子,覺得我把這個鐵飯碗扔了,其實我從一開始接受那個崗位的時候,我就不覺得它有多金貴,也沒有多麼重要,想捨棄隨時都可以捨棄,因為這個東西我不喜歡,不喜歡的東西,你拿在手上沒意思,就像你跟一個不喜歡的女人,你跟她生活一輩子是非常痛苦的。

為什麼拖了?1997年到2002年,拖了5年才出門,才離開縣城,就是因為外面不接受我,因為我的實力很差。21世紀的三件武器:英文,我二級都沒過吧,好像是;計算機,2001年我才學會電腦;駕照,當年有過一陣駕照,開車的時候差點出事故,後來再也不開了,把駕照也扔了,什麼都不會。我應聘的時候去天津、去南昌,就發現整個招聘現場,都是像你(指筆者)一樣的,戴眼鏡,都是有文化,有知識的,全是這樣的,我眼睛1.5或者是1.2,我一點文化都沒有,眼睛那麼好,幹嗎呢?我就覺得很自卑,因為他們至少都是本科,還有碩士、博士都找不到工作,能輪到我?

有的單位招聘很不人道,他不管你多遠,打個電話說你過來或者什麼樣的,你來吧。我以為來就是我來上班,結果發現除了我,有500多號人擠在一個大廳裡,領那個什麼,招聘表,一個個面試,面試的時候我一個人坐在這邊,那邊一下坐了十幾個,不知道從哪來了,都是老教授什麼了,問我一些問題,我早就已經潰敗了,就想回家。

因為我的學歷很低,只是一個大專文憑,而且我做的是警察。有一個我去應聘的單位跟我說,你最好做保安。我就想,我好歹也是穿正規制服的,做一個保安。當時覺得很受打擊,但是後來我一想,你學的這個專業叫治安管理專業,你到哪兒去呢?你不會玩電腦,你不會玩這個,不會玩那個,所以當時就很挫敗。

鳳凰網:你當時找工作的時候,警察那份工作已經辭掉了嗎?

阿乙:沒有,哪有那樣的,我肯定是穩重的。我去《鄭州晚報》說起來是我不要工作,其實我是在那邊試了差不多了,才痛下決心。公安局那邊還蠻好的,說你還是考慮清楚回來,這個畢竟是有長穩的工作,那邊只是一個臨時工而已,你沒有編制等於什麼都沒有,我說我根本不在乎編制什麼東西,我寧可老死在外面。其實是給自己打氣,因為你的退路全部都沒了,後來他們就把我直接弄成一個自動離職,就沒有後路了。那幾年工作特別努力,生怕工作表現不好,萬一被開除了或者是被辭退了,回也回不去,你在外面生活也沒有房子,你也沒有來源,怎麼辦呢,所以那幾年的工作特別努力。一個東西一定要做到部門裡面最好的,一定會把版面做到我心目中認為是很漂亮的,包括文字編輯,會做得很認真,很細緻,做到都有強迫症,儘量讓自己少犯錯。有時候半夜裡,突然會做噩夢醒來,覺得自己做的版,哪個地方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錯誤,大標題的比分是2:0,裡邊的比分是2:1,就會出現這種噩夢,因為那個時候職業精神很可嘉,不像現在這樣吊兒郎當的,我愛上班就上班,現在職業精神下降了。

鳳凰網:你之前在尋找出路的時候,你並沒有瞞著你的家人、同事?

阿乙:我家裡人都知道,其實我都想瞞,單位肯定是瞞的,家裡的人肯定是知道的。我爸爸每天回來,我就跟他聊會天,然後我就看看電視睡覺,就是過這種生活。我的一舉一動他們都知道,我要出個門,他們肯定就會說,他們就會知道你要去幹嗎,我不能說,我在外面有個女朋友,這是不存在的,所以我就會跟他明說。我父親他非常希望我在當地從政,因為當時在公安局以後,就借調到縣委組織部,其實叫市委組織部,是個縣級市,我就不好意思提它是一個市了。

當時的那個情況還蠻好的,很可能隔一年就會調到九江市去上班,當時我覺得我這種性格和這種能耐,根本不適合從政,我不喜歡再繼續做公務員。然後我就想做記者,做體育記者,有招聘信息,我都去投簡歷試一下,那個時候寫了很多球評,就把這個當做我的資歷,就這樣有一些機會出門。我父親就嘲諷,你看你這種文化,你這種水平,不是我說,你怎麼能成功呢。

但是每次我走的時候,他可能都會很憂傷,覺得他不能再控制我了,所以他也很害怕我,一旦去了就不回來了,但是每次回來的時候,我就看到他對我笑,那個笑裡面有很親密的父子之間的那種溺愛,但是那個眼光裡又有嘲諷,深刻的嘲諷。一看,你還是回來了,乖乖地回來吧。那個時候我看他眼光的時候非常挫敗,因為我每次出門的時候,都是選擇早上,朝著太陽行進。我每次回家的時候,恰好都是夕陽要落盡的時候。站在那裡,快要天黑的時候,你看著父親的眼光,略帶嘲諷的那種歡迎,歡迎你回家,歡迎你鎩羽而歸,那個是讀sha嗎?

鳳凰網:鎩羽。

阿乙:對,歡迎你鎩羽而歸。沒辦法,晚上看到母親,把你的被窩掖得好好的,給你煮好吃的,然後你就覺得,你就像一隻雞,你在展翅飛翔的時候,飛到一定距離的時候掉下來了,然後天上的大雁、鳳凰都飛遠了,你又走回雞窩去了,你那種挫敗感,你那種失落感很難以形容,就不會哭,但是你心裏面非常難受,你覺得整個世界的井口又蓋上了,你又在這裡做青蛙。

鳳凰網:也就是說你從警察崗位出來以後很多年後,你還是覺得自己沒有成功到足以讓父親肯定?

阿乙:沒有。我的父親其實對我的一生,沒有一個正面和肯定的評價,他對我的評價,當然他認為是一個好孩子,這是他的一個策略:他要讓我永遠知道,他對我不滿意,他就這樣鞭策我,我做得再好,他也會說這個地方有毛病。所以我的性格到現在,其實已經養成了這種性格,我對我自己的作品其實是非常不滿意的,我現在所有寫的東西,沒有一個我覺得到達我心目中那種價值的50%。

作家阿乙接受鳳凰網對話。周東旭/攝

阿乙:寫作是因為我對地表上的東西很有感觸

鳳凰網:你決定要寫作,是對自己之前的那種狀態不滿意,所以才去通過寫作來建立自己嗎?

阿乙:我是這麼想的,因為我把體育界做厭了。

鳳凰網:厭到什麼程度?

阿乙:我覺得像中國足球,我做中國足球編輯做了很多年,來來回回換一個主席,不就是那麼回事嗎,換了閻世鐸的時候是那麼回事,到了別人還是那麼回事,你看最近不是又有人做了嗎,都是一回事,然後搞得國家隊都不出線,包括某個具體的運動員違規,怎麼處理,最後怎麼從輕發落都是一樣的,包括怎麼後來踢假球,你會發現這個圈子在不停地循環往復,極其骯髒,極其沒意思,然後你每天還在那,懷著你的理想主義,給他們做這些事情。我就覺得沒意思。

我頭幾年做報紙版面的時候,會把版樣給收藏起來,或者是把報紙收藏起來,你看這上面編輯艾國柱(阿乙原名),校對是誰誰誰,你看這就是我的作品。但是回頭我發現,在公交車,還有各種交通工具上,人家看報紙的時候,一看是昨天的報紙馬上就扔了,所以我後來就在想,我其實在每個版面上花了很多心血,基本上把它當成一個藝術品去做,但報紙的那個東西,結束得特別地迅速。就像冰棍一樣的,當天吃,第二天再吃就化了,或者是一個水果,第二天就腐爛了,它是有保質期的,報紙的保質期頂多就是一天。所以用做十年作品的決心,去做一天的版樣,我覺得就這的很划不來。什麼東西能讓你的東西更長遠,就是寫作,甚至不是寫專欄,就是寫作,寫小說,寫詩歌。我曾經優先去寫詩歌,我寫了大概一年多詩歌,寫得我自己還覺得還蠻好的,現在看來,就跟流行歌詞差不多。

鳳凰網:當時會拿給別人看嗎?

阿乙:我不會拿給別人看,我當時就是自己在那裡摸索。其實我讀詩讀得特別多,後來我看到一個人比我小,我是1976年的,人家是1983年的,小這麼多,他寫的詩我看了一下,自慚形穢,從此就斷了寫詩,覺得我不是那塊材料。

鳳凰網:你就覺得這條路走不通了,你就不走了。

阿乙:詩歌是那種很清高,很乾淨,很透徹的東西,(詩人)靈魂裡面沒有渣滓,像孩子一樣的,他們可能在高空中飛翔,而我是對地表上的東西很有感觸,這個跟小說很吻合。後來我才寫小說,比如說我對警察抓小偷,我奶奶和我媽媽長達幾十年的婆媳戰爭,我對這些東西很熟悉,很敏感,寫詩歌挫敗了轉向寫小說。

鳳凰網:寫小說從來沒有挫敗過?

阿乙:挫敗啊。

鳳凰網:第一次寫小說是什麼時候?

阿乙:應該在2006年就開始寫了。2006年在北京,30歲,然後在2008年開始認真寫,其實2006年到2008年這個階段一直在試驗摸索,然後飽受打擊。

鳳凰網:哪方面的打擊?

阿乙:比如說我把這個作品貼到論壇裡頭去,被很多人嘲諷。我也不好意思去直接投稿。

鳳凰網:什麼論壇?

阿乙:到處都有文學論壇,那時候有的,反正我都會貼。我覺得有一幫傻B就是這樣的,喜歡通過嘲笑別人來建立自己的優越感,其實我覺得這些人大多數不過爾爾。真的厲害的人,他根本沒有工夫來嘲笑你。我在那一塊受到了很多打擊,那個時候之所以沒有被打擊死,我還是自己知道,我心裏面還是有分寸的。我看很多外國小說,我知道有一些大師,他寫的小說,有好的小說裡也有差的小說,我寫的東西並不見得就比他差的小說差。

阿乙:警察生涯有質感 城裡人摸不透

鳳凰網:現在反過來看,你做警察的這段經歷,對你後面的寫作還是很有幫助的?

阿乙:我當年很討厭做警察,因為我不適合做警察,我比較瘦弱,覺得警察也沒什麼,在社會上有面子,但是我自己不喜歡,不過後來就發現有所失就必有所得。我喜歡做體育,我做了9年體育編輯以後,發現這9年裡的生活就像一塊沒有多少礦產資源的礦,怎麼去開發它,都寫不出來什麼東西,但是警察生涯我只做了5年,我就覺得那個生活特別有質感。就像你看片子也是一樣的,你看一部中國喜劇片或者是家庭生活片,可能你不感興趣,但是你放一個片子,是美國的西部片,你會突然覺得特別有質感,因為那個東西,那個空氣,包括那個景色,包括人的那種性格,都會很極端,在你的心中會突然顯現出來。但是你在一個筒子樓裡頭,或者在一個寫字樓裡頭,你就很難想像。人的性格在寫字樓裡很難顯現,在寫字樓裡很少看到兇殺案,在派出所裡面,你看到進來一個人血淋淋的,你說一個血淋淋的人有小說質感,還是一個白領的人有?白領都像在韓國整過容一樣,連笑容都是一樣的。

我覺得可能跟電視文化有關,電視上有一些明星,有一些政要,或者有一些公眾人物,他在慢慢地使一種標準統一化。這些統一化的東西,會慢慢侵蝕到白領身上,白領穿衣服,就逐漸地像吳彥祖,或者是像陳道明,簡約而不簡單,慢慢就靠攏了。大家的風格都差不多,一身西服,一件襯衫。你看不到一些像你在派出所看到的,特別稜角分明的人,他們穿的是什麼東西,他穿的衣服上的每一個細節,都顯現他這個人的收入水平,他老婆是不是跟他離婚了,所有的細節都在證明他的性格。後來寫小說的時候,經常會回到那個時候。因為那塊你覺得有東西可抓,後來在城市裡面你抓不準,摸不透城市人的心。

鳳凰網:但你未來寫作的生涯還很長,警察生涯的體驗寫完了怎麼辦?

阿乙:我現在一直在試圖擺脫小眾作家,老是想擺脫那種小眾的寫作範圍,範圍擴大寫到省會城市,就發現有危險。就是我剛才說的,捕捉不了,我對城市的建築物,我沒有那種敏感。對空調,對桌面的上的這些東西都沒有敏感,但是如果一到鄉下或者是小鎮裡面,那些東西我只要看一眼,我就敏感,我知道它那個桌子,為什麼椅子摸了很多槽,為什麼有螞蟻走,為什麼下午的時光那麼慵懶,顯得特別無聊,人為什麼會在冬天裡燒煤球,為什麼下雪。在城市裡,這些東西我都感觸不了,我不知道為什麼。

鳳凰網:怎麼辦呢?

阿乙:還是退回去。可能以前有些素材用光了,其實還是有很多資源,慢慢去細挖還是有的。像我一直避免去寫親人,以後是不是也要寫一點點。我的很多親屬有故事,有到50多歲還離婚,去投奔愛情,到最後也比較悽涼的,也有那種發誓要去上海,成為一個悲劇的人也有。還有我爸爸自己,奮鬥了一生,也不知道為什麼就中風了,我想寫一個關於他的。

我寫小說,以前有一個很好的地方,就是我有情感在裡頭。我的情感不會寫出來,但是在我的字裡頭會有。因為我當時在小鎮老是想跑,那種壓抑感很強,所以我寫小鎮的時候,壓抑感會帶進去。看到我作品的人會說,裡面有那種壓抑感出來,就是因為我自己一寫到那一段回憶的時候就很壓抑。

後來一旦離開那個小鎮或者是縣城的時候,那種壓抑感就不存在了,那種情感其實是丟失了。以後可能會寫你我旁邊的情感,那種情感如果帶進來了,即便寫一個遙遠的故事,可能也會很好。比如說我要在《當代》發一個小說,叫《閣樓》,講了一個白骨案。這是一個真實的案例,叫慈谿白骨案,我是去浙江出差,有一個是我的讀者就跟我講了,他說他有一個熟人,就是殺人犯,是一個瘦小的,1米5幾的女人。

她母親有一天在打掃發生的時候打開閣樓,發現裡面有屍骨。她母親以為是動物屍骨,就打電話給她,她當時不知道怎麼沒接,又打電話給她哥哥,她哥哥也沒接,她母親就跑到派出所報案了,派出所一來,就發現這是人的屍骨,然後發現屍骨旁邊還有西服,西服裡還搜出名片,名片就是什麼副廠長,名片上的人就是這個女人的初戀男友。到最後把那個女的叫去一問,原來這個男人10年前就被女人給殺掉了。為什麼殺掉,因為這個男人,就是這個死者威脅她,說你跟別人去拍婚紗照了,你是我的老婆,還是別人的老婆,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然後她就被糾纏的不行,最後就殺了,殺了以後把他放在閣樓裡頭鎖起來。

有兩個細節蠻好玩的,為什麼10年,臭味沒人知道?她家旁邊就有一條臭水溝,臭水溝特別臭,就掩蓋了,到事後出來以後,大家才議論,就說怪不得這些年這麼臭,其實大家就是馬後炮。還有一點就是問10年以後,為什麼這個女人不把這個屍骨給移走,為什麼一直放在這兒?這個就沒有講。後來我去不停地研究這個原因,我才知道,這個女人從來不會騎自行車。你就想她不會騎自行車,她也不會騎電瓶車,也不會騎摩託車,她什麼交通工具都不會,她就沒辦法辦這種事情,她需要一個交通工具,這個又不能找別人幫助,所以一直放在閣樓上,而在她出嫁以後,她每天中午回到這個家裡來吃飯,回到她老娘這裡來吃飯,這是一個很懸疑的故事。

到最後的時候,為什麼要殺這個男人,就是因為這個男人糾纏她很深,肯定是這樣的,兩個人是戀愛關係,你跟別人去拍了婚紗照,你視我為何物,被男人糾纏,然後她就把這個男人殺了。但是為什麼殺這個男人,後來我一直在想一個謎底,這個女人她母親是一個中學校長,然後是她母親介紹的,還是誰給她介紹的,拍婚紗照的老公,是一個幹部,這樣是門當戶對的,她自己也是一個有正式工作的人,而她這個初戀男友是個農業戶口。你注意這四個字農業戶口,你就想一下,從她很小就要商品糧,就是城鎮戶口和農業戶口的事情,我想到這個地方就特別憂傷,這裡面帶著我的情感。

我的母親是個農業戶口。所以在高三以前,我一直是農業戶口,敏感到讓人羞恥。就像一個黑人,他沒辦法向一個白人姑娘求愛。一個黑人對一個白人的謙卑,就是一個農業戶口對城鎮戶口的謙卑,它會讓你心裡充滿壓抑和羞恥。

比如說一個黑人和一個白人,兩個年輕人從小在一個地方長大,然後黑人考上了紐約某個學校,然後那個姑娘還在農場裡面,不知道幹嗎,就跟過去的生活一樣,她反而受了一點欺負。然後這個黑人拿著一大束鮮花回來,向這個白人姑娘求愛,這個黑人以為他已經獲得了某種資格,有資格愛這個白人姑娘,而那個白人姑娘還是一樣的。根本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喜歡你,也不可能接受你,這是一種固有的,只有在中國會出現這種戶口文化,就是戶口性格。所以我能體驗到,為什麼那個姑娘會在男人糾纏她、質問她的那個晚上會行兇,解決掉她的初戀男友。

她也有羞恥感,她不能說我接受你這個農業戶口,你是個退伍軍人,你是一個農業戶口,然後我跟父母說,每個同學都是要麼嫁給一個政府的幹部,要麼嫁給一個當地的工商局、稅務局或者銀行的,只有我嫁給一個農業戶口的,我羞恥,所以她就動了刀子,我是這麼理解。我心裏面竟然為這個女人哭,也在為那個男人哭,全他媽是為了當年的戶籍制度哭,有羞恥的情感在裡頭。我為什麼會羞恥,就是因為這個東西深深地陪伴我,從很小的年紀到高三,我始終就活在「大家都是世襲貴族」的圈子裡頭。

我的母親很謙卑,因為她是一個農業戶口,她很謙卑。她覺得是她禍害了我們這些子女,覺得她自己沒用。為什麼是她沒用,她出生的時候,她也不知道她是這個樣子,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我一直想不清楚。曾經有那段時間,是可以買商品戶口的,我就有點憤怒。我身上有比較強硬的一點,就是我覺得羞恥的東西,我寧可它在我身上。我是一個大專文憑,我就是一個破警察,出來做保安就做保安,這些東西我也不會去弄一個什麼文憑,或者弄一個本科,或者弄一個什麼,這種東西我從來不要。

我當時在派出所辦戶口的時候,那些人來我這兒辦農轉非,歡天喜地,一種土雞變鳳凰的快感,在他全身洋溢起來。我也很憂傷。

作家阿乙接受鳳凰網對話。周東旭/攝

阿乙:我們活著就是一種幻覺

鳳凰網:你提到的這個例子裡,新聞報導已經很翔實了,給小說的空間在哪兒?

阿乙:我很少看到一篇報導,是從這個人出發。大家很可能是從某項制度出發,從公眾出發,很多新聞是這樣的,它並不見得是從單個的人出發,而是從這個事件會不會對公眾產生危害,這個角度出發,很少會關注到個人的事。

鳳凰網:你本身討厭戶籍制度,在寫小說的時候,會不會把它寫得很可恨。

阿乙:不會,我寫東西不是為了去罵某些東西,我只是把這個東西講出來,講這個東西它就是這回事兒。我小說的任務不是要探討戶籍制度是怎麼來的,怎麼結束的,怎麼發展的,不會探討這些東西,我的探討就是為什麼這個人,因為戶籍制度,他會遭遇這種事情,為什麼被人給碎屍。

鳳凰網:你背後的表達,仍然是一種情感的表達。

阿乙:對。

鳳凰網:你需要通過這個作品來宣洩你的內心?

阿乙:寫一個人的時候,你必須要對他的命運進行展示,我展示的不是戶籍制度它的合理性與不合理性,我展示的是一個農業戶口他的命運。

鳳凰網:說到命運,就感覺到你寫的很多作品裡頭,人物一直在反抗命運的安排,最終往往失敗,很宿命。

阿乙:對。

鳳凰網:你自己也在反抗,但是現實中可能沒有那麼絕望。

阿乙:我沒有那麼絕望。但是很多時候,我覺得,我們活著就是一種幻覺,我們現在在這兒對話,我看到你,你看到我,都是真實存在的,我會覺得你是一個永恆,我也是一個永恆,就覺得這個茶水什麼都是永恆,只是因為我們活著。但是有時候我會想,我們活著其實是一個幻覺,死才是真實。我走在路上就會想,這個地底下埋了多少死去的人,他們在整個人類歷史的長河裡面,5000年或者是上億年裡面,他們所佔有的不過是60年的時光、80年的時光,很小的一部分。剩下的所有歷史都跟他沒關係。所有的剩下的這些,對他來說都是黑暗,午夜一樣。

我們從1970年代出生,到2020年代或者2040年代我們病故,剩下的所有時間,對我們來說都是一片黑暗,關我們屁事。大部分的人是很絕望的,你只有這一生,馬上就走完了,走完了你就沒有了,沒有了你不會留下名字,什麼都不會留戀,也沒有人祭奠你,就這麼簡單。基本的事實就是這樣。我寫《意外殺人事件》,就是因為我們當地縣城裡面發生的一起這樣的命案。我們那個縣城裡面特別好玩就在這裡,一個人死是因為他實在是病得不行了,他老得不行了,該死了,他拖了很久才死,大家覺得他的死就是很正常的,大家都覺得自己不會死,因為你每天看到的人都是活人,你每天吃飯都吃飽了,你也有事情做,打打牌。

好像從原始社會,你們就一直這麼生活,還會往下生活一千年,你不會覺得周圍有死。偶爾有些送葬的,你覺得這個人是該死的,因為他拖了好多年,90歲或者80歲死的,大家都覺得自己是一個永恆的。有一天。就在我們的縣城裡面,有一個火車經過,有一個人在火車上得了旅途精神病,他跳車,跳下來沒摔壞,走到縣城裡面,好像又發作了,弄了一把水果刀,不管是誰,一路刺過來,就在一條主幹道上,刺了7個人。這7個人有好多都死掉了,我到醫院還看到了,死的人都是被直接插心臟要害,跟沒死一樣的,眼睛這麼挺著的。

整個縣城一片慌亂,跟敵軍入侵一樣。這個人用一把水果刀,等於把所有縣城的人都弄得一下子明白了真相:人原來是會死的,即使你可以把它歸咎於意外。這7個死者有更多的可能性是不會死的,比如說有的人在出發之前他是來討債的,他討了以後,那個人說你等一等,我去借錢給你,比如說借個300、500給你一點錢,結果他就沒有等,他就直接走到街上來了。如果他等一下呢,他不就死不了嗎。或者他走到公共廁所,他不進那個公共廁所,不上那個廁所,直接走,不就走過去了,還上那個廁所,一出來,正好碰見了,結果呢。

那一段時間整個縣城的人都是人心惶惶,大家晚上很早就會回家,街道上也沒有人,很早就把小孩帶回家,然後把門關上。整個縣城的人被這一個精神病給提醒了,是極度荒謬的一件事情,但是大家一下變的特別透徹,就知道人是會有死這種事情的,不會活得懶洋洋的。那天晚上大家都是拼命發誓,我也在拼命發誓,找到自己的女人,就是當時的女朋友就說,會愛你一生一世,要守護你,不讓你受到這種殘害,要保護你。

大多數人在縣城,那天晚上都是這樣的,都是抱著自己的妻兒,害怕又有這樣的事情。但是隔了一兩個禮拜之後,這種惶恐慢慢散去了,恢復正常以後,大家又開始在那種活在幻覺中。就是我所說的活在幻覺中,大家又忘記自己會死。我不是要提醒大家會死,我只是覺得死這個東西是永遠存在的,你到了60歲、80歲,你沒有意外的話,你也會死的。

鳳凰網:你覺得小說家的責任,就是要把幻象弄破滅掉嗎?

阿乙:不能這樣說的,每個人有他自己的思考方式,我只是把我所想到的東西寫出來而已。

作家阿乙接受鳳凰網對話。周東旭/攝

阿乙:我很害怕喪失寫作的獨立權

鳳凰網:你認真地去想過寫作是為了什麼嗎?

阿乙:我從來沒有認為我寫作是為什麼人服務,也不是為了什麼人道主義服務。我覺得你一旦寫作,你要是為了某一個東西去寫,無論這個東西是多么正義,多麼偉大,我覺得這個寫作肯定是可疑的,意味著你喪失了對寫作的自主權。你就變成了一個,說白了,就是跟餐館的服務員是沒有區別的人。我為了環境保護主義寫這個東西,那不就是說人家要點這個菜,你把這個菜端過來嗎?那樣的話你會喪失你的自主權。

鳳凰網:你會有意識不去取悅任何人?

阿乙:其實很難辦得到,但是這個東西要警惕。寫作的話,你不能完全取悅你的讀者,但你的文本是要跟讀者交流的,而不永遠是給自己看的。在給讀者看的過程中,交流過程中,必然有些東西你是要喪失的。但是我老是警戒自己,不要去取悅,我很害怕喪失了寫作的那種獨立權,我很害怕變成了一個為別人寫作的人。來回拿捏這個度。

鳳凰網:剛剛聽你談了這麼久,像死亡、絕望或者出身卑微,這樣的一些主題,你覺得這可能是你的寫作生涯中一個永恆的主題,還是只是暫時的,今後會不會有變化?

阿乙:其實我這幾年裡的寫作,充滿了各種嘗試。但是大家就覺得這個人寫東西怎麼這麼灰暗。可能是有一種習慣性的東西在裡頭,不知道是好是壞。寫溫暖、寫幸福的難度非常之大,寫悲傷和痛苦,就像我這種成就不大的,或者是能力不夠的人,寫起來就會得心應手。因為好寫,有質感,有東西可寫。比如我寫晚上非常痛苦,我聽到每個聲音都在嘲諷我。火車開走了,肯定就是把我遺棄在這兒了,把我的愛人帶走了。或者是聽到什麼聲音,母親的聲音,怎麼這麼煩,整個你都能感受得到。但是幸福,你會怎麼寫?我愛你,我好幸福,我們生個孩子吧,我們吻了又吻,吻了又吻,然後我們幸福地生活下去。幾句話你就講完了,有什麼好寫的。

鳳凰網:你未來是不是打算做個全職作家。

阿乙:你總是要做別的事情,你會分心。

鳳凰網:你換了很多份工作,你有壓力。

阿乙:其實是來自父母的要求。因為他還是希望你結婚,這種希望會變得越來越嘮叨,因為結婚要買房,買房又要背債,背債你要還債,因為還債你要上班,就是這麼簡單。所以我現在在積攢收入。未來比如說一兩年就不用考慮還債這個事情,基本的生活費也有,再考慮買自己兩年,可能也只是贖回來一年左右(用來全職寫作)。我今年不知道會不會辭職,應該不會辭。

鳳凰網:你以後還是打算寫長篇為主嗎?長篇確實比短篇好賣一些。

阿乙:我不知道,我寫東西是這樣的,我不會考慮它的銷量,我是考慮這個故事合理強度。

阿乙:大部分的讀者其實是容易被操縱的

鳳凰網:你覺得你的讀者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阿乙:我不知道,大部分的讀者其實是容易被操縱的。

鳳凰網:被什麼操縱?

阿乙:被一些概念操縱了。有人我這個小說是存在主義,有人定位我是偵探懸疑小說作家,我覺得讀者是容易被操縱的,因為現在的媒體環境就是這樣的,就是把一個複雜的事情簡單化,讓你為幾個標籤努力。我寫作的時候,我是喜歡把一個作品當成工藝品、藝術品。我始終最渴望的一種寫作狀態是,我寫出來的作品沒有一句廢話。

鳳凰網:你會去網上看讀者對作品的評價嗎?你的新書可能比上一本所受到的非議多一點,你自己的心態有什麼變化?

阿乙:我就在網上生活,我怎麼不看呢。但心態沒有變化。我很少為自己的作品做很多辯護。

鳳凰網:看到批評之後會有什麼反應?

阿乙:起初的時候會看到一些不好的評價你就覺得想跟他理論一番,後來算了。批評有些地方合理,把我當年有一些偷懶的地方指出來,我就想以後去再版的時候,我就把它改過來,沒有再版的時候我自己也會把它再修改一遍,到時候就列印一份給一個人就行了。《下面我該幹些什麼》這本書裡面,存在有一些漏洞,最後有很多人提的意見,我覺得很對,就是說它到後面的部分語言已經不合乎小孩的身份。

鳳凰網:你在微博上,還推薦了網上的一個讀者對你的批評。

阿乙:那個人跟我說了,他說他看不慣封面上的那些營銷的詞語。其實我讀書已經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這些東西我自己也不喜歡。

鳳凰網:作品封面被包裝,你會覺得跟你初衷不太一樣。

阿乙:我不太在乎這個事情。我在圖書公司上班以後我就知道,一萬冊的書,這個圖書公司也賺不了幾百塊錢,何苦呢?你不能說這個出版公司老是用腰封來吸引你,問題是如果什麼都不做,連幾百塊錢都賺不了,到最後虧了幾千塊,他有意思嗎?他的公司就要破產了,真的很難的一件事情,特別是民營出版公司,所以我一聽到他的做書利潤這麼低,我就在想,為什麼當時他還在做書,為什麼不直接做房地產算了。

鳳凰網:你在微博上挺活躍的,但是好像很少看到你參與一些所謂的公眾話題的討論。

阿乙:我是這樣的,沒有公眾性。我是這樣的,我喜歡研究自己的一塊領域的一個中心,我喜歡自己寫作。我的目標很簡單,當然寫作上也有野心。

鳳凰網:沒有做知識分子的情結。

阿乙:沒有,一點都沒有。

鳳凰網:不關心政治,不關心這個世界上所謂大的事情?

阿乙:不關心,而且特別冷漠。

鳳凰網:冷漠?

阿乙:對,非洲人現在還在餓死呢,我們在談話的時候的就餓死了三個兒童,我猜的,或者某個地方正好在什麼有三個人觸電死了,我一點都不流眼淚,就是冷漠。比如說我們正在談話的時候,飛機掉到太平洋去了,也沒見到我流眼淚,這個事情是冷漠的。我覺得有很多事情太過多情,反而偽善,我是這麼覺得的。否則你從見面開始,每一秒鐘都有10個人在死,每一秒鐘都要哭十次,都是我們人類,那怎麼辦呢?那你就哭吧,哭不完的,所以我就希望我自己以後也是做這種人的,我儘量不危害別人,儘量我不去影響(打擾)別人。

作家阿乙接受鳳凰網對話。周東旭/攝

阿乙:我希望50年後還有我的作品在流傳

鳳凰網:你對茅盾文學獎有渴望嗎?

阿乙:其實我對獎裡邊沒有特深的那個,我對獎的渴望來自於對金錢,比如說我知道諾貝爾獎好像是有1000萬美金。

鳳凰網:100多萬美金。

阿乙:那就是1000萬人民幣,我是這麼算的,如果我拿了諾貝爾獎,就是做一個夢,就是拿了以後,我就可以馬上把房子,我現在的房子你知道是什麼,大開間,一居的大開間,然後來一個親人就沒法住。我就想買一個別墅,聯排的別墅。

鳳凰網:1000萬,聯排的恐怕也買不上。

阿乙:沒事,你到時候拿這個獎,走幾個臺就行了,你再忽悠一千萬進來,比如說你做老闆吧,我給你代言,你生產一個什麼不害老百姓的藥給你代言,然後上了那個平臺之後,諾貝爾瓷磚什麼什麼的。然後就那個你給我1000萬,然後買個別墅,嶽父嶽母、爸爸媽媽都住在一起,從此也盡了對你們的孝心了,讓我自己又多了些舒服,否則我總是欠他們的,不忠不孝的。每天看到老爸身體那樣的,你說我怎麼辦,我又不能很好地照顧他。其實有時候想有錢還是好事,但是寫作又不是為了錢,要是真為了錢的話,我可能早幾年前就可以動手了,去鑽研一下暢銷書是怎麼寫的。

鳳凰網:如果拋開得獎不說,你未來寫作上的野心在哪?

阿乙:我想五十年以後,還有我的十篇小說在流傳。比如說,餘華的,《許三觀賣血記》之類,到現在20年。劉心武的《班主任》,過七八年以後,就下去了。如果有一篇到了100年以後(還在流傳),我就覺得我很光榮了。我有恐懼,就是因為我總是想著我們那個縣裡面,從古到今,一個名人都沒有。我不是說我想當名人,就是一點可留下的東西都沒有,沒有留下的任何文藝上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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