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牆下」有人嘆息,先要弄清楚「 那邊」是哪裡。
賈雨村「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想去求取功名,偏「又淹蹇住了」。他住在寺廟裡,隔壁的甄士隱聽到他長嘆——斷腸人恰逢佳節,別說「長嘆」,就是痛哭,也沒什麼奇怪的。
但是賈珍不肯自欺:「這牆四面皆無下人的房子,況且那邊又緊靠著祠堂,焉得有人」,根本不可能有人,更不可能是賈雨村這樣有名有姓有喜有悲有情懷的活生生的人。
不可能有人,那就只能是祠堂裡供奉的祖先在嘆息了。
本來呢,賈府的祖宗寧榮二公,也知道「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但總還希望有個把子孫能夠「跳出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挽回家運。
賈府的衰敗,是一個長期漸進的過程。在開篇之時,冷子興已經提到「這寧榮兩門也都蕭索了,不比先時的光景」,但是經過元春封妃,又延續了繁華,重振了榮耀。如果按部就班,等著某個子弟「入於正路」,賈府未必沒有復興之日。
但是到了七十五回,情況已經發生了變化。經過抄檢大觀園,張揚了醜聞,損害了女孩子們的名譽,使賈府再也出不了一個像元春那樣顯貴的女性。而「才有甄家的幾個人來,還有些東西,不知是作什麼機密事」,剛剛獲罪的甄家把機密之物寄存到賈府上房,顯然賈政也被卷進其中。
賈珍這裡呢,早飯要在「外頭吃」,因為「外頭有兩個南京新來的,倒不知是誰」。四大家族的根基就在南京,但是如果是親戚,佩鳳不至於「不知是誰」。這「兩個南京新來的」,多半就是獲罪的甄家人。而剛剛獲罪,不可能有走親訪友的閒情逸趣,只能是來找賈珍商量尋門路減輕罪責之類的事務。
像王熙鳳替淨虛處理張金哥事件一樣,這類權貴間的錢權交易,是非常普遍的。不過甄家犯的是抄家的大罪。賈府本來與甄家親厚,這時緊急避嫌還來不及,卻一再與之親密接觸,多半還有政治方面的圖謀,這顯然會是賈府獲罪的重要原因。
賈府人才匱乏,後繼無人,由來已久;賈府各種貪贓枉法、收受賄賂、幹涉司法、仗勢壓人,也由來已久。既然由來已久,而拖到現在還沒有出事,就有可能繼續拖下去,拖到出現轉機的那一天。
寧榮二公希望寶玉能夠「入於正路」,是站在當時情境之下。他們希望繼續拖下去,拖到新一代的子孫出現,也許會孕育出新的人才。但是中秋節前後的矛盾激化,加速了賈府的敗落,他們已經沒有時間等待新人才的出現了。
也就是說,賈府的敗落已經迫在眉睫,無可挽回了,而作為族長的賈珍還在醉生夢死,開懷作樂。也不光賈珍,連睿智的賈母也放棄了掙扎,「咱們八月十五日賞月是正經」,只顧及時行樂了。
從上到下的及時行樂,沒有一個人肯為前途與命運操一點心。只有「那邊牆下」「緊靠著祠堂」裡的祖宗,發出一聲無可奈何的長嘆。
這裡有一點超自然的意味。《紅樓夢》本來就是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結合的,絳珠、神瑛與警幻的情節,完全是超自然的設置。而屢次推動情節的一僧一道,也明顯帶有奇幻色彩。相比之下,祠堂裡發出的一聲長嘆,具有象徵的意味,也並沒有違和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