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馮鞏讀初中,正趕上天津市辦文藝匯演。學校老師看他口齒伶俐,安排他表演馬季的相聲《友誼頌》。
萬萬沒想到,馮鞏的表演驚豔全場,名聲還傳到原作者馬季耳中。
馬季聽說有個男孩在講自己的拿手段子,頓時興致盎然,專程去見馮鞏。一見面,馬季就喜歡上了這機靈的少年,當即決定,收馮鞏為徒。
不想當廚子的裁縫不是好司機。馮鞏拜入馬季門下後,就立志進文工團,當一名相聲演員。他先後跟瀋陽軍區文工團等單位聯繫,白天想夜裡哭,做夢都想進部隊,恨不得說一句「我想死你們啦」。
然而,無論馮鞏如何努力,一直都卡在「政審」這一關。對方表示,Sorry,我們不收「反動軍閥的孝子賢孫」。
無奈的馮鞏難免失落,但也早已習以為常。
馮鞏9歲那年,一群紅.衛.兵.闖入他們家,揚言要搜出馮家企圖「變天」的罪證,將馮家的長輩揪出去批鬥,並把馮家人趕出居住多年的小洋樓。從此全家境況不容樂觀。
十年浩劫中,馮鞏的父親,畢業於輔仁大學的馮海崗被遣回河北老家勞動改造,出身昔日「京東第一家」劉家的母親,在中學當老師屢受歧視,拿著微薄的工資養活全家老小。
馮鞏本人則在追求藝術的道路上屢次碰壁,中學畢業後到制線廠當鉗工。直到1977年,才如願以償穿上軍裝,當上演員。
馮鞏年少時的不幸遭遇,既是因為時代,也源於其素未謀面的曾祖父——民國時北洋政府的風雲人物馮國璋。
▲馮國璋(1859-1919)。
與日後曾孫馮鞏一心想入伍當演員不同,馮國璋當年從軍,卻是因為家道中落。
馮國璋,於1859年出生在河北河間縣,祖父那一代還是富甲一方的財主。到了他爹,因為科舉落榜而萎靡不振,甚至染上賭癮,把家產賠光了,生活難以為繼。
本打算讀書求取功名的馮國璋不得已輟學,另謀出路。
光緒十年(1884年),25歲的馮國璋在堂叔的介紹下入了淮軍,開始他的軍旅生涯。
馮國璋入伍的第二年,李鴻章創辦天津武備學堂,從淮軍中選拔「精健聰穎」的學員。
這是中國第一所培養近代陸軍人才的軍事院校,聘用德國軍官,採用西方教學法,也是日後北洋新軍的嚆矢。
馮國璋在軍中人緣不錯,又粗通文墨,沒事兒幫戰友們寫家書、記帳,不久就被選入天津武備學堂步兵科。入學後,馮國璋開啟學霸屬性,成了第一期學員中的尖子生,還抽空回原籍參加科舉,考了個秀才。
他的同學有段祺瑞、王士珍、曹錕等人,多年後叱吒風雲的北洋系大佬,都是在此時從底層混起的。
天下英雄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馮國璋入伍的時候,正值民族危難之際,亦是熱血男兒建功立業的時機。
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的烽火席捲東北,孱弱的清軍遭到日軍無情痛擊。
然而,還是有一些血性軍人為清軍爭了一口氣,其中就包括太原鎮總兵聶士成。
當時,馮國璋正在聶士成帳下。甲午戰爭前夕,聶士成曾率馮國璋等幾名武備學堂學生,巡防中俄、中朝邊境,歷時八個月,行程數千裡,一路風餐露宿。
根據實際勘察和親身見聞,聶士成寫成《東遊紀程》一書,馮國璋為其注說,並繪製地圖。
次年,聶士成率軍與日軍交戰,就是靠書中提出的觀點布防,幾年後的日俄戰爭,俄軍也是取道書中建議加防的戰略要地入侵遼東。
甲午戰爭中,清軍先是遭遇平壤大敗。馮國璋身先士卒,在前線浴血殺敵,不幸跟部隊走散。當時,清軍早已潰不成軍,許多軍官早已藉機「走失」,逃離戰場,一個「內馬爾滾」就回家了。
▲威海劉公島(攝圖網授權)。
馮國璋二話沒說,獨自回到隊伍,在聶士成的帶領下繼續作戰。
戰線轉移到遼東後,聶士成率軍駐守摩天嶺,「巨炮當其衝,張旗幟叢林間,鳴鼓角為疑兵」,苦戰十幾個晝夜,不僅抵擋住日軍對遼陽的進犯,還收復了已被佔領的連山關、草河口。
這是甲午戰爭中難得的一場勝仗,直到戰爭結束,日軍也沒能攻下摩天嶺。
戰後,清廷忙著議和,籤訂不平等條約,對聶士成所部的英勇抗爭完全不放在眼裡,初出茅廬的馮國璋僅得到一個候補知縣加五品頂戴的虛銜。
親歷中日甲午戰爭後,馮國璋深刻意識到,中國的舊式陸軍沒救了,指望著這支軍隊保家衛國,大清遲早要亡。於是,他將改練新軍的想法上報聶士成。
老聶覺得小馮講得對,可自己畢竟是老淮軍出身,對練新軍一竅不通,也有心無力。
恰好當時清朝駐日公使裕庚將要起身赴日。世界那麼大,可以去看看,經聶士成舉薦,馮國璋以軍事隨員的身份一同東渡日本。
來到日本,馮國璋就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他向剛剛打倒大清帝國的小東洋虛心請教,搜集了大量近代軍事著作和日軍訓練資料,還結交了一些日本軍界人士,如青木宣純、福島安正等。
青木宣純是一個「中國通」,先後在中國生活了28年,是對中國進行諜報活動的鼻祖。福島安正是日本陸軍大將,在甲午戰爭中任第一軍參謀,曾單騎穿越西伯利亞,進行情報工作。
他們都是中國的敵人,也是最了解中國的日本人。如福島曾在來華刺探情報,指出滿清的弊端:「清國的一大致命弱點就是公然行賄受賄,這是萬惡之源。但清國人對此毫不反省,上至皇帝大臣,下到一兵一卒,無不如此,此為清國之不治之症,如此國家根本不是日本之對手。」
一個聰明人從敵人那裡得到的東西,比一個傻瓜從朋友那得到的東西更多。
訪問日本期間,通過與日軍精英的交流,馮國璋如夢初醒。回國後,他憑著滿腔熱血,整理好筆記,編成幾冊兵書,呈送聶士成。
聶士成對馮國璋的成果並未十分重視,卻將這些著作轉交給一個更需要它的人,那便是正在籌備小站練兵的袁世凱。
袁世凱看過這些著作,將其視為「鴻寶」,並稱讚馮國璋「軍界之學子無逾公者」,隨後招馮國璋入新建陸軍,擔任督操營務處總辦。
從此,馮國璋一直追隨袁世凱左右,並籠絡了一大批直隸籍軍人為己效力,在北洋軍中撒下了直系軍閥的種子。
聶士成可說是馮國璋的伯樂,沒有他,馮國璋或許無法認識袁世凱,之後的北洋大時代,也就沒他什麼事。
可惜,聶士成死得很壯烈。
甲午之後,聶士成升任直隸提督。在庚子之變中,他以「拳匪害民」為由,派兵鎮壓四處打砸搶燒的義和團,被義和團視為仇讎,也得罪了朝廷。在聶士成率軍與八國聯軍交戰時,義和團將他母親、妻女綁架,還跟洋人圍攻聶士成所部。聶士成腹背受敵,身中數彈後陣亡。
義和團的暴行,足見當時世風日下、國民無知。
為了提升新軍的文化素質,袁世凱開辦工兵學堂、炮兵學堂、步兵學堂、騎兵學堂和德文學堂,由王士珍、段祺瑞、馮國璋擔任「校長」。深受諸多學員愛戴的馮國璋,博得了「教頭」的美譽,堪稱「門牆半天下」。
王、段、馮三人擔任軍中要職,合作默契,新軍的標準教科書《訓練操法詳晰圖》22冊就出自此三人之手。
新軍訓練有成,袁世凱邀請德國總督一起到濟南觀看新軍的操練。由馮國璋指揮,只見其一聲令下,全軍「一舉足則萬足齊發,一舉槍則萬槍同聲,行若奔濤,立如直木」,隊伍軍容整肅,井然有序。
北洋新軍這陣勢有模有樣,唬得在場的德國人一愣一愣。
這次操練讓王、段、馮三人名聲大噪,他們從此被譽為「北洋三傑」。後來人們以三人性格、經歷,分別冠以「龍、虎、豹」之稱(一說龍、虎、狗)。
王士珍如龍,舊派軍人出身,15歲入伍,在軍隊中摸爬滾打多年後,才進入天津武備學堂。為人較為傳統,晚年篤信黃老之學,超然物外,神龍見首不見尾。
段祺瑞如虎,是典型的近代軍人,以最優等的成績從天津武備學堂後,到德國留學,一生思想激進,雷厲風行。
馮國璋正好介於新舊軍人之間,既多變如豹、善於變通,又沉穩如狗、不露聲色,這樣的行事風格貫徹其一生。
馮國璋名列「北洋三傑」絕非浪得虛名。
1911年,武昌起義爆發,滿人親貴氣得想罵娘,叫囂著鎮壓革命。然而,當清廷派陸軍大臣蔭昌前往武漢鎮壓時,這個滿清貴胄無法控制北洋軍隊,居然賴在火車上不敢下來,一有風吹草動就想著隨時跑路。
真正給革命軍以殘酷打擊的正是馮國璋,他在袁世凱的命令下,帶領北洋新軍拿下武漢三鎮中的漢口、漢陽,讓號稱知兵的黃興丟盔卸甲,大敗而逃,打得革命軍沒脾氣,不禁懷疑人生。
在此之前,北洋軍並沒有真正打過仗,馮國璋照著軍事演習的套路就打贏了。
正當馮國璋打算一鼓作氣,拿下武昌時,袁世凱卻讓他停戰。
馮國璋聽命停戰,袁世凱還不放心,怕他不小心就把革命軍給滅了,就先讓他回北京坐冷板凳,由段祺瑞接替他指揮。
隨後,袁世凱一面利用革命軍逼迫清帝遜位,一面利用手中重兵與革命軍和談,終於如願地登上中華民國大總統之位,馮國璋身為袁世凱心腹,出任直隸都督。
為進一步拉攏馮國璋,袁世凱還為馮國璋精心準備了一場政治婚姻。
袁家的家庭教師周道如是北洋女子公學畢業,執教袁家子女多年,猶如半個袁家人,只是她一心為教育事業奉獻,一不小心成了大齡剩女。
當時馮國璋已年過半百,原配夫人去世後尚未續弦,袁世凱就做媒把周老師介紹給馮國璋。
馮國璋早就聽說過周道如才學過人,也知道袁世凱的意圖,自然欣喜地接受。
婚禮當天,馮國璋用接待大總統的禮儀鳴禮炮二十響,張燈結彩、鑼鼓喧天,把周道如接回家,各省官員紛紛道賀。
袁世凱對馮國璋如此器重,可當他有稱帝的野心,馮國璋卻堅決反對。
▲袁世凱。
1915年6月,馮國璋聽聞袁氏父子在京策劃恢復帝制,就親自前去面見袁世凱。
見了面,馮國璋問袁世凱:「外面都說大總統要改帝制,不知確否?」
袁世凱語氣誠懇地表示:「歷史上開創之主,年皆不過五十。我已是將近六十的人了,鬚髮盡白。大凡想做皇帝的人,必有個好兒子,我長子克定腳有毛病,次子克文想做名士,三、四子都是紈絝,更沒出息。我要是做了皇帝,誰來做繼承人呢?只能招禍,不會有好處的。」
袁世凱還說,他是把馮國璋當成自己人,才坦誠相告,如果有人逼他做皇帝,他就去英國當寓公。
馮國璋相信老領導絕不會騙人,就放心地回去了。
可當袁世凱「指天誓日力辯其無事」的時候,復闢帝制卻在緊鑼密鼓地籌備著。馮國璋感到自己受到欺騙,憤怒地說:「他哪還把我當自己人了?」
從此,馮國璋與袁世凱漸行漸遠,他一度成為「北洋派中反對洪憲皇帝之第一中心人物」。
袁世凱要任命馮國璋為參謀長,馮國璋就以患病為由拒絕。
當蔡鍔率護國軍討袁時,馮國璋一邊請袁世凱「勿輕開戰禍」,一邊聯繫北洋各系反對帝制,又要求南方軍隊「取消獨立,退出戰區,保護人民」,這就是著名的「五將軍密電」。
馮國璋對梁啓超派來的密使說:「我是他(袁世凱)一手提拔起來而又比較親信的人。我的電報對他是個重大打擊。我們之間,不必諱言是有知遇之感的,論私交我應該擁護他,論為國家打算,又萬不能這樣做,做了也未必對他有好處,一旦國人群起而攻之,受禍更烈。所以,我考慮的結果,是決計發電勸袁退位。」
袁世凱得知密電內容,深知大勢已去,抑鬱成疾,於1916年6月病故。
袁世凱去世一年後,張勳率領5000辮子軍,又上演了一出復闢的鬧劇,扶持溥儀復位。馮國璋再度出面反對帝制,結果張勳復闢被段祺瑞率軍平定,僅12天就破產。
鬧劇過後,馮國璋接替黎元洪,做了代理大總統。
馮國璋年輕時家境貧寒,從政之後,素有愛財之名,卻不曾貪汙。面對質疑,他曾給自己刻了一個印章「平生志在溫飽」,頗有幾分自嘲之意。
在代理總統任上,馮國璋聽說中南海中有不少清朝皇室放生的魚,個頭非比尋常。他頓時突發奇想,就把這「魚塘」承包了,將這些魚打撈上來,送到街上叫賣。老百姓聽說是皇家養的魚,數日之內就將其搶購一空。
馮大總統的這次創收舉得突破性進展,時人作對聯戲稱:「宰相東陵伐木,元首南海賣魚。」下句說的是馮國璋賣魚,上句則是說,時任國務總理段祺瑞曾派人在東陵砍伐樹木。
馮、段二人是老戰友,但此時,他們之間的「府院之爭」正愈演愈烈,以馮國璋為首的直系和以段祺瑞的皖系也逐漸走向分裂。
▲段祺瑞與馮國璋。
1917年,張勳復闢之後,孫中山和陸榮廷、唐繼堯展開合作,在廣州另立護法軍政府。面對這一局面,段祺瑞主張武力統一,馮國璋主張和平統一,兩人背道而馳,卻都沒好果子吃。
段祺瑞命旗下皖系將領出兵湖南,引起桂系軍閥陸榮廷警覺,出兵援湘,雙方僵持不下。這時,馮國璋正式發布「弭戰布告」,號召南北兩軍停止敵對行動。
「和平統一」的呼聲佔據上風。
段祺瑞成為眾矢之的,一度下野,但是皖系憑藉自身實力,依舊在左右馮國璋「和平統一」的政策,他們煽動直系中的主戰派曹錕對南方用兵,同時又拉攏奉系軍閥張作霖率軍入關參戰。
馮國璋陷入孤立,段祺瑞的「武力統一」政策又佔了上風,北洋軍繼續南下。
可是,馮國璋不甘心就此罷手,他密電曹錕 「適可而止」,「以恢復湘省為止」,見好就收,不要讓老段佔了便宜。曹坤心領神會,在吳佩孚所部攻佔長沙後,就不往南打了。
段祺瑞電告另一名直系將領吳佩孚「直搗兩廣」,氣勢正盛的吳佩孚卻藉口餉械供應不及,故意屯兵不前。
皖系有點慌,直系很悠哉。直系軍佔領衡陽後,曹錕聽從老大馮國璋的指示,立馬辭職回天津,吳佩孚也率軍與護法軍劃界停戰。
段祺瑞「武力統一」的美夢終成泡影。護法戰爭之後,段祺瑞深知馮國璋是他的頭號障礙,便通過「安福俱樂部」操縱國會選舉,將馮國璋趕下臺,選舉徐世昌為新總統。
甭管段祺瑞手段正不正當,選票說了算,已經到民國了,就該遵守國會的規矩。馮國璋只好讓出總統之位,回河北老家養老。
馮國璋想退休,時局卻不允許,皖系和直系的鬥爭才剛剛開始。1919年,不服老的馮國璋重回北京,打算東山再起,鼓勵直系內部與皖系一爭高下,沒想到竟一病不起,壯志未酬身先死。
臨終前,馮國璋口授遺言給時任總統徐世昌:「和平統一,身未及見,死有遺憾,希望總統一力主持,早日完成。」
聽聞馮國璋死訊,早已與其分道揚鑣的段祺瑞也來弔唁。據馮國璋子女回憶,段祺瑞像往常一樣,面容嚴肅地走到馮國璋遺體前,看了一眼老友的遺容,便轉身離去。
據說,段祺瑞派人送去親擬的輓聯,其中有一句:「正擬同舟共濟,何期分道揚鑣」。當年北洋三傑名揚一時,最終卻成仇讎,或許段祺瑞也感到遺憾。
馮國璋一生心繫國家興亡,更是以「國家海禁開,東方大事起」為後代制定排輩次序。
▲左為馮國璋真人相片,右邊為馮國璋曾孫馮鞏在電影《建黨偉業》中飾演馮國璋。
其子孫也多能銘記其父祖教誨,如第三子馮家遇,在德國攻讀化學冶金專業後,回國投身實業,成為華北有名的企業家。抗戰期間,漢奸王克敏多次勸說馮家遇投靠日本,他以疾病纏身極力推辭,甚至用黃膽水塗面,裝作病容,避不見客。
解放後,馮家遇將手下資產交給人民政府,可是,他的父親馮國璋卻被明確地定為「反動軍閥」。幾年後,馮家遇的孫子馮鞏出生,為了和馮國璋劃清界限,已經不敢用馮國璋為其擬定的「禁」字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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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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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欽:《北洋大時代》,長江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
潘榮、孫新、魏又行:《馮國璋家族》,金城出版社2000年版
李建一:《馮鞏與家族》,江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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