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本書的開頭,得罪半個歐洲
我常常幻想著,能夠乘車走遍祖國壯麗的山河,看心情找一個風景宜人的小鎮停留。在林間小道漫步,在湖邊看波光粼粼,傍晚的時候躺在向陽的草地上,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眯著眼睛看夕陽西下。晚上回到旅館,喝點紅酒,讀讀心儀的書,望望窗外的夜景,盡情享受這完全不受世間紛擾的時光。
可惜,這也只能想想而已。
但是美國作家保羅索魯做到了。他做火車遊歷了世界眾多國家,並且出版了《在中國大地上》、《鐵路大集市》、《老巴塔哥尼亞快車》、《到英國去的理由》、《赫丘力士支柱》等旅行文學,並收穫眾多大獎,成為暢銷書市場的常青樹。
在一般的印象中,熱愛生活、熱愛旅行的人一般都是溫和的,而保羅索魯卻不然,他以毒舌和尖酸著稱。
不信的話,可以看下面這些文字:
「團裡的人……一個個都是震驚和幻滅的模樣,這不是浪子們享樂的巴黎,甚至連克利夫蘭都不如……一座座別墅,實在是太醜了。」
「倫敦市郊的情況也一樣:那麼古老的房子,怎麼可以看上去那麼醜?」
「華沙的破敗之象也道盡了這座城市的面部表情:受盡折磨、垂頭喪氣、孤獨到有點絕望。」
「莫斯科的酒店很寬敞,但卻落滿了灰塵,床墊是用稻草做的,地板已經變形,地毯破破爛爛……我很好奇,這個國家的人到底是怎麼把火箭送上火星的?」
「蒙古人總是有辦法把食物做得無法下咽或令人作嘔。」
一本書剛寫到60頁,幾乎已經把半個歐洲都給得罪了,索魯的毒舌功底可見一斑,也難怪梁文道評價保羅索魯說,凡是他寫完的地方沒有人再喜歡它了。
最近保羅索魯的《在中國大地上—搭火車旅行記》一書出版了,這應該是首個簡體中文譯本,描寫的是索魯於1986年乘火車在中國二十餘個大小城市旅行的故事。上文中所列舉的對沿途國家的貶謫,就是出自於《在中國大地上》一書,這不由得讓人好奇,進入中國境內以後,保羅索魯對中國會是一種什麼印象呢?
就讓我們乘上《在中國大地上》這趟老綠皮火車,穿越時空的隧道,跟隨著保羅索魯一起遊歷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吧。
2、索魯,不一樣的旅行文學作家
其實保羅索魯最早並不是寫旅行小說的,他在烏幹達參加志願者服務的時候,認識了著名的印度裔作家奈保爾,從此兩個人一直保持著極為密切的友誼關係。
奈保爾對索魯的人生和寫作生涯幫助都非常大,在烏幹達索魯出版了自己的處女座《瓦爾多》,隨後他去新加坡工作,陸續出版了多部小說,反響都不錯。奈何,新人作家稿酬比較低,無法養家餬口,只能別想他途。
偶然的機會下,索魯接下了出版商的一個單子,進行一次長途旅行,並出版遊記,也就有了《鐵路大集市》這本書。這本書一經出版,馬上成為暢銷書,並成為旅行文學的經典之作。索魯也一舉成名,其旅行文學創作的影響力遠遠大於他的其他小說作品。
索魯在旅行文學方面的成就或許與美國的創作大環境也有關係,作為一個車輪上的民族,旅行一直與美國人的生活不可分割。「未曾上路,先讀遊記。」旅行文學特定時期內在美國大行其道,《在路上》是其中知名度比較高的一部作品了,就像是主人公所言,因為我很貧窮,所以我擁有一切。他們以自己的方式來保持精神上的獨立,來享受人生。
而索魯與他們又有所不同,就像是《在中國大地上》這本書中他寫道:「我設想從倫敦出發,通過八趟火車到達中國邊境……這是一趟離奇且充滿意外的旅程,有時候這似乎才像是真正的旅行,途中滿是光怪陸離的發現和樂事。」
梁文道在談到旅行文學時曾經說過,旅遊文學已經發展成為一個太過龐大的門類,各種各樣的題材與寫法大家都嘗試過了,那就要獨闢蹊徑。在索魯看來,旅行文學記錄自然景觀毫無意義,他主要講述當地的風土人情和自己所經歷的事情,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有一種帶入感。正是因為他獨特的寫作方法,才贏得如此多讀者的熱愛。
這就是索魯,一個不一樣的旅行文學作家。
3、「像狗一樣咧嘴傻笑,然後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蕩」
《在中國大地上》中譯本的封面設計非常有趣,是一輛北京開往廣州的綠皮火車的形象,年代感一下子就出來了,勾起了讀者們無盡的回憶,仿佛回到了「啤酒飲料礦泉水,花生瓜子八寶粥,讓一讓嘞!」的年代。
與索魯坐火車漫遊中國差不多的年代,每兩年都要跟隨父母在東北與華北之間往返,探望年邁的爺爺奶奶。在我幼年的記憶中,春節坐火車旅行是一種親情的期盼,同時糟糕的乘車體驗也是一種折磨。
但是看保羅索魯搭火車在中國大地上旅行,感受到的又是另外一種舒心與自在,或許與他外國友人,知名作家的身份有關吧,每一段旅程幾乎都有臥鋪,在我小時候的認知中那是「大人物」們才能做到的事情。
有了《在中國大地上》開頭對於法國、英國、波蘭、蘇聯等國家尖酸刻薄的評價,保羅索魯對中國社會狀態的描寫反而感覺不是那麼誇張與譏諷。或許也是在那個年代生活過,以現在進步文明的眼光去看待當年的種種陋習,也是會有些許的不適應吧。
索魯說,他自己的旅行就是「像狗一樣咧嘴傻笑,然後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蕩」。通過索魯的描述,喚回了我們無數記憶深處的回憶。
比如說去往朗鄉火車上的蹲便式廁所,低頭能看到車底的冰迅速從眼前略過,寒冷的氣流從洞口鑽上來,上個廁所簡直就要凍成冰人;
比如說索魯在煙臺作為貴賓收到的白貓工藝品,他說在中國旅行的話,不可能見不到這隻白貓,如這是工藝品上必不可少的圖案。真是太了解中國了,記得幼時搬家,父親同事送的禮物就是一隻插電會喵喵叫的白貓,我還挺喜歡的;
比如索魯數次遇見的還沒有到站就過來收寢具的列車員,讓乘客在寒風中凌亂,當然這種情況在當今舒適的列車上已經看不到了,但是小時候對這種盛氣凌人的情況還是非常無奈的。
在《在中國大地上》的引領下重拾記憶中的這些景象,與當今的生活相比較,更是百感交集。
最驚險的一幕發生在索魯去拉薩的路上。由於當年鐵路從西寧修到格爾木,再也無法深入青藏高原,去拉薩只能找一輛車開過去。很不幸,索魯找到一名非常不靠譜的司機,開著一輛不靠譜的車。他們途中經歷了風雪天氣,路滑無法正常旅行;經歷了骯髒的小旅館,「在這樣一個天堂一樣的地方,我們住的地方卻跟廁所一樣」;經歷了翻車事故,險些要了一車人的命,人人帶傷。就像是唐三藏西遊一樣,歷經磨難,他們終於到了拉薩,見識到了人間天堂。「這地方對我來說精彩極了,仿佛人間最後一片淨土;他就像一塊極地冰蓋,卻更加空曠。」
如果索魯先生能夠再來一次中國旅行的話,他會發現去往拉薩已經變成非常愜意的一件事情,人們已經將鐵路直接修到了拉薩,坐著火車,吃著火鍋,看著雪山,唱著歌,不知不覺間就到了心中的天堂聖地。
4、時代的記憶,80年代中國的記憶之場
保羅索魯來中國旅行的時候,正好處於中國一個舊時代的終結,另一個新時代開啟的中間時刻。無形當中,他的旅行作品成為了一種喚醒回憶、總結過去極好的機會。
對於那個舊時代所發生的的事情,年輕人所知甚少,只知道那已經成為了一種群體記憶,而個人記憶如鴻泥雪爪,淺顯而又模糊。讀這本《在中國大地上》,就像是在歷史的縫隙中進行哲學的思辨,同時也是在個人記憶與群體記憶之間遊走。
群體記憶是由個人記憶組合而形成的,當群體記憶被大眾所接受,那麼某一個個體的記憶已經不重要,相應的歷史真相也已經不再重要,這是一個很詭異的現象。
在皮埃爾·諾拉的《記憶之場》中同樣提到了個人記憶與群體記憶之間的關係。他認為:「記憶是活生生的,總是有活生生的群體來承載它,它服從記憶與遺忘的辯證規律,處在一種不斷地演進之中,而對自身的演變一無所知,……歷史是對已經消失之物的重構,總是可疑的、不完整的。記憶總是一種當下性的現象,是將我們與永恆的現在聯繫在一起的紐帶,而歷史則代表著過去。」
現在很多人都知道改革開放源自於1984年的南巡,但具體當年是人們的思想,人們的意識是如何演變的,如何發展的,細節並不是很清楚。而索魯作為一名第二次旅行的外國人,作為旁觀者,他的感受無疑是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的。
廣州旅行中遇到的同伴告訴他:「現在他們想要的都是些小玩意,比如彩電、相機、手錶……彼此間不再信任,他們會說謊了……沒有人預見過現在的時代,同樣也不知道它將在什麼時候結束,所以他們就這樣瘋狂。」這是對當年剛剛受到經濟浪潮的衝擊,人們心理變化的一種直觀體會。
還有在廈門的時候,外企的代表在調試設備中向索魯訴苦,中國的工人不懂得技術,不清楚打掃衛生與無塵實驗室之間的差別,對產品的質量把控不嚴格。這些都是舊時代的無序所留下的後遺症,對此索魯說:「我並不認為廈門的工廠沒有全力運作就是個悲劇,這個城市養育的許多兒女中許多都在國外獲得了成功,他們會源源不斷把錢送回來。」不得不說,索魯這種以發展眼光來看待問題的方式還是非常有見地的。
另外,談及信仰問題,「在以前人們起碼還有某種信仰——那是一 種理想主義和共同奮鬥的精神。『共同奮鬥』是他們經常使用的說法,體現某種團結一致的思想, 而如今這種思想已經銷聲匿跡。」話說得不是很客氣,也不是很入耳。不過在當時那種混亂剛止,秩序重建的特殊時期,出現這種狀況也都是難免的事情。
總的來說,保羅索魯對中國的印象還是非常好,在書中他寫道:「與我而言,它不再是一場旅行,它已經融入我的生命。旅行結束時,我感到自己即將踏上的不是歸途,而是一條離別之路,真捨不得離開。」
非常期待如果有機會,保羅索魯再進行一次「歸鄉」之旅。
5、歷史很近,記憶很遠
時間不能倒流,歷史也不能回放。但是多讀讀歷史上發生的事件,尤其是在今年的特殊情形下,還是非常有幫助的。保羅索魯的作品為我們品讀歷史提供了許多非常難得的角度。
保羅索魯在旅行的過程中,無意間經歷了一次人類歷史上最為慘痛的公共性災難,那就是車諾比核洩漏。就像《在中國大地上》中寫的:「核洩漏發生在兩天前,那時我還在蘇聯境內,在貝加尓湖畔埋怨蘇聯人從沒想過要去修理漏水的管道。」想想還真是替他感到後怕。
在車諾比爆炸發生之後,沒有任何消息的發布,直到核擴散到瑞典,蘇聯政府才在國際壓力下承認了核電站的事故,但仍不承認後果的嚴重性。車諾比周邊的居民直到數天後才明白事態的嚴重性;事故發生後,為了維護蘇聯國家的形象,不容建設的偉大成果被抹黑,不允許國際上有不利於蘇聯的言論出現,導致國際社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對事故的狀況無從了解,也無法援助,失去了處理事故的黃金時期。
到了蒙古的時候,索魯問從蘇聯來的人對車諾比了解多少,他們都表示索魯聽到的是不實宣傳。而蒙古人更是對車諾比一無所知,而且在蒙古國內還建立有同樣類型的核電站。索魯感覺極為沮喪:「這種家長模式執行的如此徹底,他們被當做小孩,什麼事都蒙在鼓裡。」
品味歷史,再看當今。2020年全世界遇見了足可以載入史冊的另一個重大事件—新冠肺炎,從中國政府的表現來看,信息披露及時,流調迅速詳細,基層工作落實到位,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控制住了病毒的蔓延,經濟迅速得到恢復。這與歐美國家在抗擊疫情時緩慢應對形成了極為強烈的對比。
另外在桂林旅行的時候,索魯被黑導拉去吃了很多「不一樣」的吃食。有鴿子、麂子、蛇湯、娃娃魚、野生甲魚等。這種食用野生動物的經歷讓索魯十分反感,「那感覺就像是一個印度教徒剛吃完牛肉漢堡。」很可惜,即使30餘年後,在某些地方依然存在著食用珍稀野生動物的陋習,新冠肺炎發現之初也曾被認為病毒是通過食用野生動物來傳播的,就好比2003年的非典肺炎一樣。人啊,如果不記住歷史的教訓,遲早是要吃虧的。
6、記憶之城,請讓我再回來……
《在中國大地上》一書中,描寫了大量20世紀80年代的風土人情,而這種風情很多時候又是通過不同人的嘴來表達的,顯得尤為真實。
說起平凡的人來,大部分人在歷史上都是默默無聞的,很難聽到他們真實的聲音。但保羅索魯不同,他將旅途中的陳述者語言完完整整地選用,沒有加以任何個人主觀印象。不填充任何東西的詮釋是一種自由,這種自由通常存在於生活,而非藝術之中。正是這種表達的自由,讓保羅索魯的《在中國大地上》有著與眾不同的魅力。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中國大地上》好像構建了一座記憶之宮殿,在這個宮殿中,沉寂無比,門窗皆無,思緒如微風一般在宮殿中隨意穿行,掀起那被塵埃覆蓋的過往。
這是一座遺忘之城,也是一座記憶的寶庫。
那些沉重的苦難之書,會隨著時間的消逝,而變得黯淡,逐漸消失於無形;
那些輕盈之書信,會隨著思緒之微風,去往他們該去的地方。
當讀《在中國大地上—搭火車旅行記》時,隨著索魯的綠皮火車,在80年代的時空中穿梭,有著某種虛幻感:我們穿梭於旅人之間,穿行於大城小巷。仿佛自己的身體也變成了虛無縹緲的空氣,在時光的指縫間溜過,隨著保羅索魯一起念那句他自己發明的聖地咒語:「請讓我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