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時間10月10日19時,瑞典文學院宣布2018年和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波蘭的奧爾加·託卡爾丘克和奧地利的彼得·漢德克。
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
奧爾加·託卡爾丘克
"for a narrative imagination that with encyclopedic passion represents the crossing of boundaries as a form of life."
「敘事方式熱情,充滿想像力,猶如百科全書般豐富宏大,超越了人生的局限。」
——頒獎詞
神秘深邃的文學旅者
奧爾加·託卡爾丘克(1962 —)是當代波蘭最具影響力的小說家之一。
她畢業於華沙大學心理學系,後來在波蘭西南邊城瓦烏布日赫的心理健康諮詢所工作。1987 年,奧爾加·託卡爾丘克以詩集《鏡子裡的城市》登上文壇,之後便接連出版了長篇小說《書中人物旅行記》《太古和其他的時間》《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等代表作,收到了波蘭文學評論界的讚揚。1993年,奧爾加·託卡爾丘克憑藉小說《書中人物旅行記》獲得波蘭科西切爾斯基基金文學獎,除此之外,她還曾兩次獲得波蘭文學最高榮譽「尼刻獎」評審團獎,四次獲得「尼刻獎」讀者選擇獎。
《太古和其他的時間》是奧爾加·託卡爾丘克的成名作,它被稱為「一部魔幻現實主義的碎片化小說」(後文試讀)。小說共分為84個章節,每一章節都以「xxx的時間」為名,如同84塊時間碎片。太古是故事發生之地,那裡充滿神秘色彩,有寂寞的家庭主婦,有咒罵月亮的老太婆,還有觸摸世界邊界的少女。小說通過不同的視角,講述了太古之中人物、動物、植物以及各種奇幻事物的故事,融合了史詩、神話、民間傳說,又與現實生活交織在一起,以獨特的手法呈現出波蘭二十世紀動蕩的歷史命運。
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
彼得·漢德克
"for an influential work that with linguistic ingenuity has explored the periphery and the specificity of human experience".
「以獨創的語言探索了人性的邊緣和界限。」
——頒獎詞
經驗的反芻或考古者
彼得·漢德克(Peter Handke,1942— )是奧地利著名小說家、劇作家。當代德語文學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被稱為「活著的經典」。1973年獲畢希納文學獎,2009年獲卡夫卡文學獎。著有小說《守門員面對罰點球時的焦慮》《重現》《無欲的悲歌》《左撇子女人》,劇本《罵觀眾》《卡斯帕》《形同陌路的時刻》等。1961 年入格拉茨大學讀法律。24歲出版第一部小說《大黃蜂》,在此之前他已退學專心創作。同年發表使他一舉成名的劇本《罵觀眾》(後文試讀),在德語文壇引起空前的轟動。他創作的《卡斯帕》,在現代戲劇史上的地位堪與貝克特的《等待戈多》相提並論,他也被譽為創造「說話劇」與反語言規訓的大師。在文學創作之外,漢德克與文德斯合作編劇的《柏林蒼穹下》成為影史經典,他導演的電影《左撇子女人》曾獲坎城電影節最佳影片提名。
奧爾加·託卡爾丘克代表作試讀
《太古和其他時間》(節選)
太古是個地方,它位於宇宙的中心。
倘若步子邁得快,從北至南走過太古,大概需要一個鐘頭的時間,從東至西需要的時間也一樣。但是,倘若有人邁著徐緩的步子,仔細觀察沿途所有的事物,並且動腦筋思考,以這樣的速度繞著太古走一圈,此人就得花費一整天的時間。從清晨一直走到傍晚。
太古北面的邊界是條從塔舒夫至凱爾採的公路,交通繁忙、事故頻仍,因而產生了行旅的不安寧。這條邊界由天使長拉法爾守護。
標示南面邊界的是小鎮耶什科特萊,它有一座教堂、一所養老院,和一個由許多低矮的石頭房子圍繞的泥濘的市場。小鎮是可怕的,因為它會產生佔有和被佔有的熱望。太古與小鎮接界的方向由天使長加百列守護。
從南到北,由耶什科特萊至凱爾採的公路是一條通衢官道,太古就位於官道的兩邊。
太古的西面邊界是沿河的溼草地、少許林地和一幢地主府邸。府邸旁邊是馬廄,馬廄裡一匹馬的價值相當於整個太古。那些馬匹屬於地主,而牧場則屬於牧師。西面邊界的危險之處在於驕奢。這條邊界由天使長米迦勒守護。
太古東面的邊界是白河。白河將太古的土地與塔舒夫分隔開來,然後拐彎流向磨坊,而邊界則以草地和灌木叢中的赤楊林繼續往前延伸。這個方向的危險在於愚昧,而愚昧又是源自於自作聰明。守護這條邊界的是天使長烏列爾。
上帝在太古的中央堆了一座山,每年夏天都有大群大群的金龜子飛到山上來。於是人們把這山丘稱為金龜子山。須知創造是上帝的事,而命名則是凡人的事。
由西北向南流淌的是黑河,它與白河在磨坊下邊匯合。黑河水深而幽暗。它流經森林,森林在河水裡映照出自己鬍子拉碴的面孔。乾枯的樹葉順著黑河漂遊,微不足道的昆蟲在河的深淵裡為生存而掙扎。黑河常連根拔起大樹,衝毀森林。有時黑河幽暗的水面會出現許多旋渦,因為河流也會發怒,並且不可遏止。每年暮春時節,河水泛濫開來,淹沒了牧師的牧場,河水滯留在牧場上曬太陽,於是也就繁殖出成千上萬的青蛙。整個夏天牧師都得跟黑河較量,要到每年七月末,泛濫的河水才會發善心導入自己的主流。
白河水淺,流得歡快。在沙礫地上流出廣闊的河床,無遮無掩,看上去一覽無遺。白河的水清澈得透明,純淨的沙礫河底映照出一輪明月。它仿佛是條巨大而光華燦爛的蜥蜴,在楊樹林中閃爍著,頑皮恣肆地蜿蜒前行。它那調皮的遊戲是難以預見的,說不定哪一年它會在赤楊林中衝出一座島嶼,然後又在數十年後遠遠離開樹林。白河穿過灌木叢、牧場、草地。沙質的河床閃耀著金色的光。
兩條河在磨坊下邊匯合。它們先是並排流淌,猶猶豫豫,怯生生,彼此渴望親近,然後就交匯在一起,彼此都失去自身的特色。從緊挨著磨坊的那個大喇叭口流出的河,變得既不是白河,也不是黑河。它成了一條大河,毫不費力地推動水磨的輪子,水磨將麥粒磨成粉末,給人們提供每日的食糧。
太古位於兩條河上,也位於因兩河彼此的想望而形成的第三條河上。磨坊下邊那條由白河和黑河匯合而成的河,乾脆就只叫河。它平靜地,心滿意足地繼續向前流去。
摘自《太古和其他的時間》,[波蘭]奧爾加·託卡爾丘克 著,易麗君/袁漢鎔 譯,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
彼得·漢德克代表作試讀
自我控訴
(《罵觀眾》節選)
我來到這個世上。
我變了。我是被創造的。我產生了。我長大了。我出生了。我被列入出生登記表裡。我年齡越來越大了。
我活動了。我活動了身體的部分。我活動了我的身體。我在原地活動了。我活動著離開了原地。我從一個地方活動到了另一個地方。我不得不活動了。我能夠活動了。
我活動了我的嘴。我有了感覺。我讓自己能夠受到別人注意。我哭喊了。我說話了。我聽到了響聲。我區分了響聲。我製造了響聲。我製造了語音。我製造了語調。我能夠製造語調、響聲和語音。我能夠說話了。我能夠哭喊了。我能夠沉默了。
我看見了。我再次看見了看見過的物體。我有了意識。我再次辨認出了看見過的物體。我再次辨認出了再次看過的物體。我感知了。我再次感知了感知過的物體。我有了意識。我再次辨認出了再次感知過的物體。
我張望了。我看見了物體。我向一個個所指的物體張望過。我指向了那些所指的物體。我學會了描述了那些所指的物體。我學會了描述那些不可指的物體。我學會了。我記住了。我記住了那些學到的符號。我看見了一個個所描述的形體。我描述了不同形體之間的區別。我描述了不在場的形體。我學會了害怕不在場的形體。我學會了期盼不在場的形體到來。我學會了「期盼」和「恐懼」這兩個詞。
我學會了。我學會了詞語。我學會了動詞。我學會了現在是與曾經是的區別。我學會了名詞。我學會了單數與複數的區別。我學會了副詞。我學會了這兒與那兒的區別。我學會了了指示詞。我學會了這個與那個的區別。我學會了形容詞。我學會了善與惡的區別。我學會了物主代詞。我學會了我的與你的區別。我獲得了詞彙。
我說了我的名字。我說了我。我用四肢爬過。我跑過。我曾經朝著某個物體奔去。我逃脫了某種物體。我挺直了身子。我邁出了被動的狀態。我變得主動了。我基本垂直於地面行走了。我跳起來了。我曾經不顧重力的阻擋。我學會了在衣服的外面解決內急。我學會了掌控自己的身體。我學會了控制自己。
我學會了會幹這幹那。我會幹這幹那了。我會隨心所欲地幹這幹那了。我會用兩條腿走路了。我會倒立著用手走路了。我會一動不動了。我會站著一動不動了。我會躺著一動不動了。我會爬了。我會裝死了。我會屏住呼吸了。我會殺死自己了。我會吐口水了。我會點頭 。我會否定了。我會比劃手勢了。我會提問了。我會回答問題了。我會模仿了。我會照樣學樣了。我會玩兒了。我會做什麼事了。我會不做什麼事了。我會毀壞物體了。我會把一些物體和另一些物體進行比較了。我會想像物體的樣子了。我會評價物體了。我會說物體了。我會談論物體了。我會回憶物體了。
我生活在時間中。我想到了開始與結束。我想到了自己。我想到了他人。我走出了大自然。我變了。我變得不自然了。我來到了自己的過去裡。我看出我不是你。我會講述自己的過去了。我會對自己的過去保持沉默了。
我會想要什麼了。我會不想要什麼了。
我取得了進步。我使自己變成了我現在的樣子。我改變了自己。我變成了另一個人。我變得對自己的歷史負責了。我變得對別人的歷史共同負責了。我變成眾多歷史中的一個了。我把世界變成了自己的世界。我變得理智了。
我必須遵從的不再只是自然規律。我應該遵守一個個規則。我應該如此了。我應該遵循人類的歷史規則了。我應該作為。我應該不作為。我應該順其自然。我學會了規則。我學會了把「規則的陷阱」當成規則的隱喻。我學會了行為和思想的規則。我學會了內在和外在的規則。我學會了物與人的規則。我學會了普遍的和特殊的規則。我學會了此岸與彼岸的規則。我學會了氣、水、火與土的規則。我學會了規則和規則裡的例外。我學會了基本的規則和引申的規則。我學會了應該怎麼做。我具備了社會行為能力。
我變了:我應該如此了。我具備了自己動手吃飯的能力:我應該避免弄髒自己。我具備了接受他人習慣的能力:我應該避免自己的惡習。我具備了區別冷與熱的能力:我應該避免玩火。我具備了分辨善與惡的能力:我應該避免惡。我具備了按照遊戲規則遊戲的能力:我應該避免違反遊戲規則。我具備了認識自己行為的不當之處並根據這種認識行為的能力:我應該避免惡行。我具備了運用性的能力:我應該避免濫用性力量。
我被各種各樣的規則所掌控了。我有個人信息,我被變成了一個有檔案可查的人。我有自己的靈魂,我被與生而來的罪孽玷汙了。我有自己的比賽號碼,我被列入了比賽者的名單裡。我有病了,我被變成了在病歷中可查的人。我有自己的公司,我被商業登記在冊了。我有自己的特徵,我被固定在人物描述中了。
我成年了。我具備了行為能力。我具備了籤訂合同的能力。我具備了立遺囑的能力。
從某一個時刻開始我可以犯罪了。從又一個時刻開始我可以被法庭起訴了。從又一個時刻開始我可以失去名譽了。從又一個時刻開始我能夠通過合同承諾作為或者不作為了。
我有了懺悔的義務。我有了定點居住的義務。我有了賠償的義務。我有了納稅的義務。我有了應徵入伍的義務。我有了服兵役的義務。我有了上學的義務。我有了接種疫苗的義務。我有了撫養的義務。我有了支付的義務。我有了檢查的義務。我有了教育的義務。我有了舉證的義務。我有了參加保險的義務。我有了攜帶證件的義務。我有了申報戶口的義務。我有了贍養的義務。我有了執行要求的義務。我有了作證的義務。
我變了。我變得有責任了。我變得有罪責了。我變得可以被原諒了。我必須為自己的歷史懺悔了。我必須為自己的過去懺悔了。我得為那個過去懺悔了。我必須為我的時代懺悔了。我是伴隨著這個時代才來到這個世界上。
摘自《罵觀眾》,[奧地利]彼得·漢德克 著,顧牧 譯,上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