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9月,沁北電廠國際招標的評標工作告一段落,接下來有一件重要的工作:澄清會。屆時,我們將邀請所有投標商來到河南新鄉,請他們回答我們的疑問。比如,我們對一家日本企業意見就很大。這玩意就是個鐵柜子,你們咋敢要300萬美元呢?請解釋一下。
這一次是口譯、會議翻譯,劉主任認為澄清會特別重要,而我們這6個翻譯都還差火候,鍋爐、汽機兩個組,劉主任都請了外援。會議期間,我們這幾個所謂的翻譯,自己隨便找個會議室旁觀好了。
我則用實際行動再次證明劉主任的選擇是對的。澄清會正式開始的前一天下午,沁北的總工程師何總想跟諮詢公司薩金倫迪先碰個頭。除了我,仍然沒有人要去擔任會談的翻譯。在薩金倫迪下榻的酒店會議室,雙方再一次面對面坐在一起。
雙方照例先打招呼、寒暄一通,然後諮詢公司一位胖胖的老外先發言,他說某投標商建議配置的變壓器over capacity。不就是這玩意的容量過大嘛!那一段時間長期睡眠不足,頭腦一直處於昏昏沉沉的狀態,這個詞怎麼翻譯,一時又沒轉過彎來,張口結舌,丟人現眼。甚至,將何總也置於非常尷尬的境地。那位來自臺灣的、懂英語、懂技術、懂禮貌的林先生再次出來為我解圍。
第二次丟臉,好像沒有第一次那麼難受,說明我的臉皮加厚了。僅僅幾分鐘之後,我就跟沒事人一樣,好像那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澄清會的大幕拉開,我們這6名翻譯出場或不出場無關緊要!這個事實深深地刺痛了我。無論如何,我也要找個機會證明一下自己。想要機會,機會就來了。鍋爐、汽機之外,還有一個小的採購包叫熱控島,似乎可以不通過國際競爭招標採購,也或者由汽機島承包商負責外包。
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熱控系統都完全由分布式的計算機系統管理,徹底跟老舊電廠的模擬信號控制系統劃清了界限。對於這玩意的原理,我知道的比一般人多一點兒。外聘翻譯人員對熱控敬而遠之。
為什麼?有的人一聽到microprocessor這個詞立馬就不想聽下去,就覺得自己肯定聽不懂。大概是2005年,西雪梨大學EMBA同學陳維傑跟一個澳大利亞人談項目,請我為他翻譯。對方帶來一位在澳洲生活數十年的華裔女士。當他們聊到要在汽車發動裡安裝一個microprocessor的時候,那位大姐就放棄了。還是你來吧。這東西我聽不懂。
還是說說我們的澄清會吧。西北電力設計院的馬主任負責熱控組的會談。薩金倫迪派出一位精瘦精瘦的專家跟我們一起面對投標商。那意味著,薩金倫迪專家與西北電力設計院工程師之間的交流也必須有翻譯人員介入。劉主任無人可派,死馬當作活馬醫,只好讓我在熱控組擔任翻譯。
開始並不順利,隨著我對技術內容的深入理解,磕磕巴巴地也可以推動會談進行下去。能聽得懂部分英文的馬主任發現,投標商講的東西她沒有聽懂,我能聽懂。就這麼著,在口譯上,我在熱控組站穩了腳跟。
有一天,跟日本一家公司會談。一個日本人語出驚人,把大家都逗樂了。他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說道:關於剛才那個問題,能不能請你們的印度專家再說一遍?他想再聽一遍薩金倫迪專家跟馬主任對話的內容。馬主任講的中文那個日本人沒有完全聽懂,我翻譯給薩金倫迪工程師的英文那個日本人也沒有聽懂,所以想讓我用英文重複一遍。
上圖:1997年作者在北京
馬主任很驚奇,我們哪位印度專家?那個人指了指我。暈,我堂堂一位玉樹臨風、相貌堂堂的中國帥小夥,哪裡像印度人?哪個印度人會有我這麼帥?好吧,就算我的英語講得不標準,我皮膚黑,難道我的中文講得也不利索,像是印度人在講中文嗎?
儘管我憤憤不平,在場的人都覺得很開心,笑成一片。
西北電力設計院陰盛陽衰,三大專業中,鍋爐組組長、熱控組組長是女士,只有汽機組組長是個男的。
配圖與內容無關
1996年,熱控組的馬主任三十多歲,說話、做事都是慢吞吞的。在跟哈爾濱電氣集團的會談中,中途對方有一位高高瘦瘦、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的老人加入,被人介紹為李院士(化名)。哇,太牛了。那是我第一次與中科院院士坐個面對面,心裡好激動。在那前不久,河南某研究所的一位專家過來參加會議。汽機工程師魏澤理向我介紹說,那人可傢伙了,研究汽輪機主軸顫振的,人家可是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人。
主軸顫振是個啥?汽輪機主軸在高溫、高壓、高負載下,可能會發生顫動,顫動的幅度要是過大,可能會導致非常嚴重的問題。多嚴重?魏工說,曾經有一家電廠的汽輪機主軸顫振過高,導致主軸折斷,擊穿幾十釐米厚的鎧裝鋼板外殼,洞穿幾十米外的主控制室,自內側牆進,從外側牆出,鑽過一個煤堆,將附近一個變壓器攔腰斬斷——我去,我感覺到腦門前一股罡風襲來,不由得縮了一下脖子。
對了,徐老師曾經跟我說過,軸振動不要翻譯成shaft vibration,要翻譯成shaft wobbling。因為wobble是指不太正常的擺動。
上圖:汽輪機主軸
很顯然,李院士比那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人要厲害好多倍。馬主任沒有將李院士看作院士,因為李院士在投標商那裡工作,就是投標商的代表。李院士長篇大論、氣勢磅礴的演講好像對她沒有一點兒影響。李院士說:就這個問題,我斷言——
馬主任會馬上打斷他:你斷不斷言對我們沒有用,我要你確認。你們要在文件裡確認。
李院士說,你讓我把話說完,再決定要不要我確認。馬主任說,你等一下。然後低下頭,慢吞吞地翻閱面前的文件。半個小時過去了,馬主任又扭過頭跟身邊的人說話,似乎沒有意識到有人在等她。李院士提高嗓門:你先聽聽我講的是不是有道理——
馬主任抬起頭,再一次打斷他:你再等一等。如此反覆兩、三次,李院士終於失去耐心,拂袖而去。幾天後,電力部傳來消息,你們怎麼搞的,不尊重院士,不尊重老人家,差點把李院士氣得心臟病發作。
所有的投標中,英國羅羅集團的投標書最少,一套只有3本,卻報出最貴的價格,好像是1.9億美元。
投標書最多的是美國通用電氣公司,一套好像有13本。8份拷貝近百本標書裝在一個非常漂亮的黑色木箱裡,顯得格外與眾不同。不過,其中的很多文檔似乎與我們的項目無關。甚至有一本像是電的百科全書,從電子、電荷講起,一起講到現代的發電技術。我們的工程師都拿那本圖文並茂、循序漸進的書當作學習電力英語的教材。
通用電氣很快就被否定,因為他們沒有「三年兩座成功運行的同類型機組」的項目交付經驗。這是一個重大的偏差。那時候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美國的市電電壓是120伏,頻率是60赫茲;而中國的市電電壓是220伏,電流頻率是50赫茲。通電氣交付的、同等容量的機組輸出頻率都是60赫茲,導致他們失去競標資格。
我剛剛注意到,1996年,正是全球第一CEO傑克韋爾奇在統領通用電氣公司。其董事長職位的任期是1981年至2001年,整整20年。
澄清會期間,出現一個特別有意思的場景。通過前期往來的通信,通用電氣公司已經知道無緣中標,便只派來一個人參加澄清會。那位白白胖胖的美國人孤零零地坐在長長的會議桌的一側,面對我們這一側二、三十人。不過,知道自己毫無希望,還要來走過場,也是一件很沒意思的事情。
1997年1月底,評標活動正式結束。沁北電廠評選1996年度先進個人,為新鄉評標組保留一個名額,由參加評標的全體公司職工不計名投標,我的得票數名列第二。第一名是劉主任。我特別服氣,也為自己被大家認可感到高興。
評標結果匯總成為一本評標報告,由何總親赴北京呈送給電力部等部門審核。公司安排我和清華大學熱力工程碩士陳江波隨行。何總要帶車去北京,但去的時候,他卻想坐火車。
那可是一輛嶄新的六缸奧迪車,何總不坐,我們坐。想一想自己能乘坐何總的座駕,我興奮得一宿沒睡好覺。1997年1月底,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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