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轉直下》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在某個世界，每個人的社會經濟地位都取決於其他人給出的星級，任何人都可以對他人的言行舉止作出評分。女主人公拉西·龐德希望搬進一座更豪華的公寓，就需要獲得更高的星級評分。
她賣力地向身邊每個人微笑、費盡心思討好他人，甚至諮詢了「提分專家」。就在此時，拉西收到了兒時好友娜奧米的婚禮邀請，並獲得了發表婚禮致辭的機會，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提高分數的機會。但在前往婚禮的路上，拉西遭遇了重重意外，「收穫」了多個一星差評。在婚禮現場，拉西情緒失控，怒斥了整個評分體系。最後，她的分數降級為0，她也被送進了監獄，但她終於不必在乎他人的感受。
這個故事令人毛骨悚然，正因為它離我們的現實生活並不遙遠。所有打車軟體司機在結束行程之後都會提醒乘客「別忘了給一個五星好評」，而乘客們也會因為司機的高分而放心在深夜獨自坐車回家；我們根據點評網站的評分挑選約會地點，一個醒目的差評就會打消我們嘗試某家新餐廳的念頭；某市已經推出政策，為教師定製了「師德碼」，教師的一言一行都將影響自己的「師德評分」，而「師德評分」將成為學校是否錄用一位教師、為其提供何等待遇的重要參考……
《急轉直下》讓我們看到了評分系統發展到最後可能帶來的不幸結局，戳中了每個沉浸於社交網絡及五星好評之人的不安與恐懼。新近出版的《黑鏡：創作內幕》一書，藉由《黑鏡》主創與演員的對談，揭示了《黑鏡》系列暗黑世界觀的由來。以下內容節選自《黑鏡：創作內幕》，較原文有刪節修改，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
原作者丨[英]查利·布魯克 / 安娜貝爾·瓊斯
摘編丨肖舒妍
《黑鏡：創作內幕》
作者: [英] 查利·布魯克 / 安娜貝爾·瓊斯
譯者: 江山 / 尤林
版本: 後浪丨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20年10月
對談嘉賓：
布賴斯·達拉斯·霍華德，演員
查利·布魯克，行政製片人、原創故事編劇
安娜貝爾·瓊斯，行政製片人
拉希達·瓊斯，編劇
邁克·舒爾，編劇
喬·賴特，導演
喬爾·科林斯，美術師
詹姆斯·福斯特，美術師
查利·布魯克：一開始，《急轉直下》的設定更像一部徹頭徹尾的喜劇，故事背景是一個以個人評分為基礎進行經濟運轉的世界。劇本聚焦於一個評分很高的名人，但是他被勒索了，他得在 24 小時內將個人評分降到零。這就像《布魯斯特的百萬橫財》（Brewster』 sMillions）。主角不得不毀掉自己的名聲，但是在影片中，如何毀掉自己的名聲是有一定的規則的，比如不允許違法。所以，他只能四處走動，對人們說些冒犯性的話。然而，他越是嘗試攻擊身邊人，就越成為查利·希恩（Charlie Sheen） 風格的民間英雄，所以他永遠也無法把自己的聲譽降到零。如果有人把這個劇本拍成電影，請記得他們欠我們一筆錢，因為那是我們的創意。
安娜貝爾·瓊斯：這要追溯到優步（Uber）出現之前，在人們的評分成為某種通用貨幣之前，在你只因為一個陌生的人有四點多的評分而願意和他上一輛車之前。
查利·布魯克：多虧了貓途鷹（TripAdvisor）和亞馬遜（Amazon）的評論系統，你已經習慣了五分制的評分體系，但不是人人都對此習以為常。所以，要做第三季的時候，我們覺得我們的故事可以更多地關注一位女服務生或者別的什麼人。如果我們跟蹤一個在被降級邊緣搖搖欲墜的人呢？這就是新的起點。
影片中使用的高科技設備的概念設計圖。由喬爾·科林斯和詹姆斯·福斯特共同設計、Painting Practice 公司開發。
安娜貝爾·瓊斯：為了讓內容更豐富多彩，我們認為我們應該採取一種類似《飛機、火車和汽車》（Planes, Trains and Automobiles，1987 年上映的喜劇片）的劇情——女主人公必須要去某個地方。我們會策劃她的旅程，讓系統給她設置更多障礙。
查利·布魯克：最初，我們的主角拉西被邀請去某個地方做一場工作報告，那裡有很多有影響力的人。從那時起，我們開始和拉希達·瓊斯（Rashida Jones）、邁克·舒爾（Mike Schur）討論，因為我們知道這個故事將以美國為背景，我們想要那種真實的美國調調。與其他的分集相比，《急轉直下》更具喜劇性。實際上，是拉希達聯繫的我們。
拉希達·瓊斯：哦，是的，是我聯繫的他們……如果這裡的「聯繫」指的是「懇求以任何方式成為其中的一員」的話。
邁克·舒爾：我們唯一的目標就是為節目服務，做出查利和安娜貝爾想做的內容。查利的大綱還只是個框架，但是整個想法和敘事都已經有了。這是一個非常新鮮的想法：在這個世界裡，五星評級系統已經失控，它現在正決定著社會地位和資源的獲取。這是一個令人難忘的完美「黑鏡」點子。太完美了，顯而易見，某個國家已經在使用它了。
拉希達·瓊斯：我們都接到了幾個關於角色和情節的電話。邁克和我提出了一些新想法，然後寫了一份初稿。劇中一個重大轉折是讓拉西不再是一個唯利是圖的遊戲玩家，而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這是一個非常「美國」的原型，我可以感同身受 — 我每天都在取悅他人和厭世之間搖擺。我們認為這將有助於你充滿同情地見證她的滅亡。
邁克·舒爾：婚禮似乎比最初的工作報告場合更適合用來當主角徹底崩潰的地方。因為在拉西眼中，相比於其他東西，她最渴望的是社交地位和完美的照片。我們也喜歡過去拉西和娜奧米共同擁有一個護身符小娃娃——破布先生——這個想法。我相信，拉西的哥哥這個角色最初被設定為她的男朋友，和她分手是因為她太沉迷於打分系統。
《急轉直下》影評中設計的評分界面。
查利·布魯克：我記得他們有一個我真的覺得很不錯的想法，但最終沒有被用上。這個點子是：有一間發洩屋，人們去那裡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打碎東西，因為這是人們唯一可以發洩憤怒的地方。有點像人們需要去廁所。這是個有趣的想法，但是後來我們意識到它會「吃設定」——為什麼拉西不去這個發洩屋？
喬·賴特：我剛剛拍完《彼得·潘》（Pan）這部被評論家紛紛抨擊的電影。星級評價系統中的分數來源於別人對你的看法，它會導致你懷疑自己。因此，在這類經驗上，我和《急轉直下》的故事有共鳴。
我唯一使用過的社交媒體是 Instagram。我用了大約 6 個月，然後意識到我已經完全被它迷住了、上癮了。Instagram 是個噁心的謊言，真的。我發現我根據其他人的生活表象來評判自己，並且不斷地把自己和他人進行比較。這些判斷使我要麼會變得虛榮，要麼會變得痛苦。這是一項絕望、沒有靈魂的努力，我對此非常憂慮。
在查利的《黑鏡》作品中有意思的一點是，他完全沉迷於各種技術和那些高概念的東西。從表面上看，他在劇裡劇外展現的都是這些他感興趣的科技。然而，故事的深處，他寫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情感和溫柔，為易犯錯誤的人類描摹肖像。他似乎沒有真正意識到自己正在做這件事，好像這對他來說很容易。所以，對大多數人來說最困難的事情，在查利這裡卻水到渠成。他寫劇本時並沒有刻意這樣做。這真是件奇事。
查利·布魯克：喬這一番話真是非常有見地。我肯定，我有某種程度的自閉症，因為我在社交方面很笨拙，總是執著於事情的細節。你應該看看我在試著遵照食譜做菜時的表現。如果食譜要求的量是 450 克，那麼我必須測量準確。如果我量出了 449 克，我會說：「哦，不，這真是一場災難啊。」我曾經不得不去上學習如何與人閒聊的課，因為我非常不擅長這件事。如果今天是星期一，我可以說：「你在周末做了什麼？」如果是星期五，我可以說：「周末有什麼計劃嗎？」如果是一周中的其他幾天，我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布賴斯·達拉斯·霍華德：當我閱讀《急轉直下》時，我才剛剛使用社交媒體。我從未上過 MySpace、Friendster、Facebook或其他任何網站，我在快35歲的時候才開始用。弄清楚我的個人資料圖片應該用哪個，或者我的一句話介紹是什麼讓我痛不欲生。我開始懷疑自己，並為此擔憂。然後我想，「我不能太沉迷於此，因為我正在成為拉西！老天！我不想落得拿著麥克風、身上糊著溼泥，然後在婚禮上失去一切的下場。」
我放開了自己，吃我想吃的東西，什麼時候想吃就什麼時候吃，以至於看起來不像……一個「女演員」。但是我真正的關鍵選擇是拉西的笑。這和我自己的笑沒什麼不同——我添加了15% 的恐懼、30% 的不真誠和25% 的抑鬱！當你假裝大笑的時候，感覺很糟糕，就像噩夢一樣。拉西的笑搞定了之後，其他一切都順理成章了。
當我到達我們的拍攝地南非時，我拿出了我「急轉直下」的視頻給喬看，我真嚇壞了，因為我真實生活中的「急轉直下」就發生在一年前。
《急轉直下》劇照，女主角拉西正在使用評分系統。
喬·賴特：在最初的劇本中，拉西從她生活的郊區開車穿過沙漠，穿過不同的風景，去參加婚禮派對。但是我們負擔不起去那些地方。然後我突然想到，她應該開車 12 小時，或者不管多長時間，然後到達一個反映出均質化的美國文化的地方。
對我來說，在很大程度上，《急轉直下》是關於真誠的。什麼是真誠？故事中的人物在這一刻相信他們所說的是真的。但僅限於那一刻，在下一刻，另一件事就是真的了。
我發現很難弄清楚我是否真的很真誠。我們被告知我們應該有固定的性格，並且擁有一種固定性格在某種程度上是人們的重要品質。但是我不確定我是否有固定的性格。我的意思是，我不是殺人犯……但是把我放在一名納粹分子面前，拿著步槍。那個納粹分子想殺我，那麼我也會殺了他。所以我們的性格是被我們所處的環境塑造的，在這種環境中，我們能夠找到自己。因此，當拉西和娜奧米第一次視頻聊天時，她們都非常真誠。
安娜貝爾·瓊斯：你真的想讓拉西到達娜奧米婚禮現場的任務給人一種真誠的感覺。人們希望他們的童年能夠合理，並覺得這些東西對於現狀是有影響的。但是現實是生活已經改變了，這可能是一個令人不安的事實。你渴求一切回歸原樣。
查利·布魯克：我記得有一次，我與拉希達和邁克對話：為什麼拉西認為她該去參加婚禮？是她和兒時夥伴在一起感覺很棒嗎，還是這是一筆交易？我認為兩者都是。娜奧米讓她去做這件事，她真的很感動，但是她也無法逃避將從中獲得新公寓入場券的興奮感。
布賴斯·達拉斯·霍華德：我認為拉西和娜奧米真心地……需要對方。她們真誠地互相利用。
喬·賴特：我把布賴斯扔進泥濘沼澤的那天是她的生日，所以當我喊「停」，她站起來走出沼澤，渾身是泥的時候，我們都唱著生日快樂歌。祝福她。
布賴斯·達拉斯·霍華德：祝我生日快樂！他們唱得非常非常好。最棒的部分是當我們停下來吃午飯的時候。午飯後我還得回到沼澤，我沒有辦法換衣服，所以我就帶著一身泥四處走動。某個仁慈的人遞給我一張溼巾讓我擦擦手。
喬·賴特：拉西的演講沒有拍那麼多鏡頭。我們花了幾天時間拍攝那場戲，考慮到總的日程安排，這已經非常慷慨了。從電影預算和時間表來看，用 20 天拍攝一小時的劇已經很快了。《贖罪》拍攝了 64 天。所以，如果把《急轉直下》看成是一次預算安排方面的練習，它對於我乾電影這一行來說挺有用的。
《急轉直下》中的婚禮現場。
詹姆斯·福斯特：我們希望每個環境都反映出一個評級的等級；婚禮是最高級別，需要顯得超級完美。招待會將在一個私人開發商造的豪華家庭住宅的草坪上舉行。一切都必須是白色、粉色和綠色的。
喬·賴特：婚禮看起來太可怕了。無論如何，對我來說，它看起來越好，就越可怕。幾個月之前，我參加了一場婚禮，《急轉直下》提醒了我，所以我複製了我去過的那場婚禮。
喬爾·科林斯：那場婚禮是一場噩夢，布景師凱蒂·斯潘塞（Katie Spencer）做了出色的工作。我記得喬告訴她：「我有一份禮物給你，這份禮物是請你去裝飾一場婚禮！」她說：「哦……我的……上帝……啊！」因為她對裝飾一場婚禮的工作量心知肚明。
女主人公拉西最終在婚禮現場崩潰。
查利·布魯克：一開始的時候，拉西就被設計成一個聲音有些刺耳的角色，但是我們放入了一個關鍵的場景。在計程車那場戲中，當她真的在尖叫時，我們讓司機對她咕噥了幾句。這告訴你們觀眾，我們知道她有點過分。但是當她發表婚禮演講時，感覺真的很成功。你真的支持她，因為她對每個人都厲聲尖叫。
喬·賴特：我認為拉西是一個可愛的角色。她很脆弱，她想被愛，我們大多數人都能認同這一點。
在最後一幕中，拉西被關在牢房裡，對面是另一名被拘留者。兩人開始互相辱罵。
邁克·舒爾：在查利最初的大綱中，拉西在作工作報告時的大失控引起了轟動，她意外地獲得了她所渴望的地位和名望。當我提到這讓我想起《一千五百萬點》的結局時，查利笑著同意了。然後，我們四個想出了新點子——我認為實際上點子主要是查利提的——拉西在監獄裡被奪去了設備，但是設法找到了自由。這個主意中有一點樂觀的想法，正是這個主意讓我們覺得可能可以重新開始——當然，如果承認的話，確實有人在某種程度上強迫我們這樣做。
喬·賴特：拉西和她的同伴墜入愛河，因為他們展示了真實的自我。當他說「去你的」而她說「下周二去你的」，她是認真的。然後他們都停止大喊「去你的」，然後他們變成了一個人。他們一離開就會發生關係。
拉西最終在監獄獲得了自由。
查利·布魯克：所以他們會在人行道上發生關係。那一刻真的很棒，因為它從暴躁到惱怒，到戲謔，到調情。在最後幾幀中，他們都真誠地微笑著。
安娜貝爾·瓊斯：從前，拉西無法和娜奧米競爭，無論是體型還是其他方面。突然間她用上了自己的撒手鐧：「讓我用我完全解放後的攻擊性來吸引你。」我想他們倆也會走到一起，這就是全部的想法。就像他們在競爭誰最能得罪誰……
查利·布魯克：……這是所有性接觸的起點。
布賴斯·達拉斯·霍華德：我認為那一刻是關於愉快和自由的時刻。他們分享了這種有關誠實的聯繫，就像一個宗教性、超越性的時刻。他們都意識到了自己可以自由自在。而這顯然是一種戲劇性反諷，因為他們在監獄裡已經擺脫了期望和偏見。但是喬所說的關於性的話也是真的。
我一直在推銷《急轉直下》的 2.0 版本，我們就是用這個版本到處罵人和嚇唬人的不法分子。但它只會存在於我的腦海中。
對於許多網飛平臺的觀眾來說，《急轉直下》可能是他們了解《黑鏡》世界的開始。
查利·布魯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播出的順序並不重要，因為這是一部選集劇。但播出的順序也很重要。我一直以為《聖朱尼皮羅》會是第一集，因為那是我們最先寫的。我們和網飛有很多掰扯，他們認為《急轉直下》應該先登場。《急轉直下》就像一種非常容易獲得的入門藥物，而像《聖朱尼皮羅》這樣的藥物更「高概念」。
布賴斯·達拉斯·霍華德：現在，當我上街的時候，人們會把我當成從《黑鏡》裡走出來的女孩。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因為這個非常出色的節目和故事被人認出來，是令人興奮和鼓舞的。這讓我覺得生活真棒！有了《黑鏡》，就沒什麼好道歉的。
查利·布魯克：我有一點不成熟的想法，認為喜歡《白熊》的人也會看《急轉直下》，然後說：「哦，口味都變淡了。」所以我記得我真的非常非常擔心《急轉直下》會成為分量不夠重的一集。然後我把它給我的一個朋友看，什麼也沒說。大約 5 分鐘後，她說：「這是個該死的噩夢。」我想我忘了這一點——我所認為的淺薄和輕盈，其實是別人的噩夢。
布賴斯·達拉斯·霍華德：我爸爸[好萊塢導演羅恩·霍華德(Ron Howard)]和我一起看了《急轉直下》，只有我們兩個人。看完影片，他躥了起來，向門外走去，脫口而出：「哇，太棒了——太棒了——太棒了！我得走了，回頭見！」後來他告訴我，他心生恐懼！他覺得這太讓人不安和不舒服了。他沒有拉西那樣的神經衰弱症，但是你知道，他也使用社交媒體……
安娜貝爾·瓊斯：看過那集之後，很多人說：「我剛剛停用了社交媒體。我意識到它正在接管我的生活。」播放順序的確很重要，因為人們很快就能從《急轉直下》這裡意識到這部劇是什麼樣子的。然後，我們用截然不同的下一集告訴你，這是一部選集劇，這就像我們在對你說：「別被我們耍了，以為所有劇都將像《急轉直下》一樣，看看我們接下來會有什麼吧……《終極玩家》！」
本文經出版社授權節選自《黑鏡：創作內幕》，標題由摘編者所取，較原文有刪節修改。原作者：[英]查利·布魯克/安娜貝爾·瓊斯，譯者：江山/尤林，摘編：肖舒妍，編輯：石延平；導語校對：李世輝。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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