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劃人語:
藝術小舞臺,人間大世界。藝術的舞臺和人間的世界一樣,都尊重著審時度勢的個人努力,也遵循著新陳代謝的自然法則。今年是京劇名伶楊寶森誕辰110周年,不同於其他大師,他缺乏京劇界最為珍視的天賦,卻與其堂兄楊寶忠一道,隨形琢玉,化拙為巧,成就著「十生九楊」的藝術奇觀。今日,反觀楊派藝術,啟迪人們的不僅是藝術的規律,更有著深刻的人間智慧,當舊時代的「伶界大王」們獨霸舞臺時,崛起的後生,仍能夠憑藉智慧、耐心與努力茁壯成長。
京劇界有「十生九楊」之說,十個人學鬚生,便有九人拜投楊派門下。
離京劇大師楊寶森誕辰110周年還有數月時間,紀念活動與演出已經登場。5月16至19日,國家大劇院邀請楊派傳人,重現楊派《伍子胥》《擊鼓罵曹》《失空斬》《楊家將》等經典劇目,「一輪明月」——京劇名家演唱會也如約上演;在上海,早在1月,一些劇團就已推出「紀念京劇大師楊寶森110周年華誕」演出,為紀念活動預熱;近日,國家大劇院舉辦「尋找楊寶森」——資料徵集活動,向全社會徵集楊寶森的錄音、照片、戲單,追憶大師過往身影。
楊寶森、杭子和、楊保忠(從左至右)合影
天分並不出眾,且英年早逝的楊寶森緣何成就了「十生九楊」?幾齣戲雖道出了楊派藝術概貌,但楊派的精髓和智慧卻非戲曲能說得盡。
心如愁人似箭穿
「一輪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京劇《文昭關》中,伍員逃難路過昭關,月前沉吟以致一夜白頭。楊寶森憑其深沉雄渾的唱腔,造就了《文昭關》的藝術標準,這雄渾唱腔和新標準來之不易。楊派藝術是京劇大師楊寶森與其琴師——堂兄楊寶忠,以及鼓師杭子和共同經營的藝術結晶,其誕生的歷程充滿著曲折。
楊寶森在《文昭關》中飾伍員
上世紀上半葉的京劇藝術,不是人們「敬而遠之」的國粹,而是文化市場的絕對主流。在京津滬等大城市,京劇的文化市場佔有率,恐超過今日話劇、舞臺劇、歌劇等總和,通過臨時劇場、唱片、收音機傳播後,間接影響甚至超過電影、電視劇和網劇。僅京劇舞臺創造的巨大現金流量就令人驚愕:梅蘭芳先生曾置辦行頭,就曾用去7萬銀元。
生於戲曲世家的楊家兄弟,很早就有嶄露頭角的機會:楊寶森童年時嗓音明亮,12歲專攻餘派,16歲登臺演出,人稱「小餘叔巖」;楊寶忠藝術表現卓越,不僅精於戲曲演唱,更精通西方音樂。他的小提琴曲,常現身於天主教堂,總能吸引一批觀眾聚集於此,專為聽寶忠演奏。他們有著無盡的藝術前景。
然而,現實總不盡如人意。因身體原因,楊寶森的變聲期拖長,因此長時間休養,未能登臺;楊寶忠則在青年時嗓音失潤,難以演唱。這種打擊,對一對出身世家、年輕氣盛的堂兄弟而言,巨大而沉痛。
楊家兄弟,恰似伍員過昭關一般,心似箭穿。
楊家琴弦楊家腔
「嘆楊家秉忠心大宋扶保」,楊派的《碰碑》,唱得尤其動聽。楊寶森低沉寬厚的嗓音,暗合主人公楊業遭人陷害兵敗荒郊的心境;楊寶忠婉轉的琴聲,襯託楊家滿門忠烈,兵敗被困的悽涼。更有趣的是,臺上的主演、扮演的人物、場邊的琴師,都姓楊,唱的是楊家故事。聲情並茂,至今無人能出其右。這種功力,恰是磨難後的自省與救贖。
正如吳冠中所說,「真正的藝術家都在苦難中成長」。磨難終將把人打造成精緻的藝術品, 挫折把藝術家的技法磨練得爐火純青。
繼承譚鑫培、餘叔巖的藝術,是20世紀上半葉京劇老生的集體追求,但餘叔巖調門高、扮相清俊,身材高大,武功純熟,唱功清剛,不是所有人都有這般天賦。楊寶忠拜師餘叔巖跟隨學藝,楊寶森則刻苦研習餘叔巖的唱片,私塾餘派。
然而,楊寶森倒倉時間之長,超出預期,以致30歲後,嗓音再度變化;楊寶忠的嗓音則徹底失潤,被迫離開了舞臺。
這段歲月中,楊寶森沒有放棄,他依舊樂觀勤奮地堅持每日練功、吊嗓、習字、繪畫、練琴。字字句句地推敲、揣摩餘派技巧。雖未正式拜在餘叔巖門下,但他多次登門求教,向名師陳秀華、堂兄楊寶忠求教,問道餘派研究家張伯駒,向王鳳卿、王瑤卿學藝;楊寶忠則苦練演奏,專心幫助弟弟楊寶森成名。
得到楊寶忠和鼓師杭子和的輔助後,當楊寶森健康恢復重登舞臺時,他的唱、念及表演功夫,都明顯長進。在繼承餘派藝術基礎上,他開始舍短用長,根據倒倉後的嗓音條件開創新唱法,自成一家。出於餘派、又有別於餘腔的楊派藝術從此誕生;楊寶忠的演奏技法也愈加純熟。
上世紀30至40年代,楊寶森獨自挑班演出,凡他出場,海報必寫「楊寶忠操琴」。堂兄楊寶忠操琴,研究設計唱腔,堂弟楊寶森登臺表演,一時傳為佳話。經二人共同研究,楊寶森繼承餘叔巖的代表戲《文昭關》《碰碑》等,形成的新風格,成為戲曲界新的藝術標準。因而得以與大師馬連良、譚富英、奚嘯伯並稱為「後四大鬚生」。
拔劍要斬海底蛟
楊家兄弟改革餘派的實踐獲得成功,使常人難以企及的餘派,變而為「十生九楊」流傳甚廣而更有味道的楊派。
楊派的《擊鼓罵曹》打動人心,因其囊括了楊寶忠的琴弦上那高亢婉轉的京胡名曲《夜深沉》,包含了楊寶森飾演的禰衡,怒而擊鼓的動人橋段。在「導板」轉「原板」的一段獨白演唱中,一句「有朝一日時運到,拔劍要斬海底蛟」,正如楊家兄弟,在舞臺涅槃重生。
既然不能高亢響亮,楊寶森的唱腔則以韻味取勝。他的聲音寬厚低沉,音色並不明快,也少有大起大落,激昂高亢的地方不多。但他避開餘派的立音、腦後音,代之以獨特的擻音和顫音。他用喉、胸共鳴,使發聲深沉渾厚,行腔與吐字穩重蒼勁。
楊寶森在《空城計》中飾諸葛亮
人們評價楊寶森的唱腔為「簡潔大方,雖少大幅度起伏跌宕,卻於細微處體現豐富旋律,細膩而不瑣碎」。舒展平和成了他最顯著的風格。有時,嗓音臨場失潤,他仍能以圓熟的行腔彌補。其代表作《空城計》《文昭關》《碰碑》中有大量獨白唱段,他能以古樸恬淡的韻味,給觀眾以醇美印象,滲透著深厚功力。
更多時候,楊寶森將精力放在研究人物性格上,《伍子胥》中悲憤、落魄的伍員,《楊家將》中大義凜然的楊業,《失空斬》中足智多謀的諸葛亮,《擊鼓罵曹》中傲然不屈的禰衡……都成了楊派最佳藝術代表。
1958年,49歲的楊寶森早逝,楊派藝術卻並未終結,幾十年後,楊派紅遍南北,遍及海內。這一定是斯人沒有料到的。
當今,京劇改革的論爭火熱,各種實踐頻出:大刀闊斧引入歌劇元素,改造服裝道具、舞蹈姿態的有之;摒棄「一桌二椅」,強調舞臺聲光電加煙霧特效的有之;謹慎小心,以梅派風唱程派戲,用麒派表演馬派名劇的也有之。孰優孰劣,時間和觀眾總會給出答案。熱鬧之後的平靜,才能令人看清結果。多一分挫折,便能少一分失誤;少一分冒進,才會添一分沉著。幾十年後重新審視楊派藝術,其中不乏創新的智慧和方法,給當今創新諸多啟示,正如一輪明月,照在人們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