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秋生
我所在的辦公樓坐落在長安街的平行線上,審讀稿件久坐之後時不時會起身來到窗前走上幾步,或伸個懶腰,甩甩胳膊踢踢腿;或縱目遠眺,掃描空曠高遠的天空,一覽半個京城的好風光。
都說站得高才能望得遠,其實八層高的辦公室在北京城裡實在是太稀鬆平常了,都不好意思隨便用「望」這個字,但因地理位置的恰到好處,站在窗前,居然一眼就可以看到國貿三期「中國尊」若隱若現,瘦成一根微不足道的柱子迎風而立;明萬曆年間建造的玲瓏塔已經四百多歲了,依舊如畫一般掛在窗外的正前方,讓我想起著名的繞口令《玲瓏塔》裡「高高山上一老僧,身穿衲頭幾千層。若問老僧年高邁?曾記得黃河九澄清」的橋段來。我明明不在山上,但此時此刻卻仿佛穿越到了數百年前的某座仙山靈谷裡,與老僧一起坐禪禮佛;我明明知道繞口令裡的玲瓏塔並非窗外所見之玲瓏塔,但我還是以「同名同姓之人世上常見,同名同姓之塔人間一定少有」來寬慰自己!就在我靈魂出竅、半夢半醒之間,西三環路旁的中央廣播電視塔如沖天之柱矗立眼前,遙指長空,好像在提醒我此時身處京城,並非方外之地,半座都城已經微縮成我眼裡的一幅風景。
有時風過窗前,帶起陣陣嗚嗚聲,樓下的樹枝左右擺動,如起舞的姑娘一樣活力四射,樹葉譁譁作響,猶如送給舞者的陣陣掌聲;天上的雲彩則搖身一變,成了戲臺上變幻莫測的花臉:時而如虎,時而似龍,騰挪跳躍,變幻莫測;時而如蓮,時而似遊魚,魚戲蓮葉間,影像美輪美奐;時而如潔白的羊群,放肆地撒歡,只是聽不見哞哞的叫聲,看不見身後輕輕揮鞭哼著曲兒的小妞;時而如疾走的水牛,搖頭擺尾,只是看不見橫笛豎吹的牧童踏步前行……更多的時候,它們什麼都不像,就是那麼任性,那麼灑脫,那麼調皮,那麼莽撞,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如凡夫俗子,似過江之鯽,落落大方而又稍顯寂寞,穿行在自己的世界與河流裡,任兩旁的看客們指指點點,評頭品足……正所謂,走好自己的路,讓別人去過橋吧。
平凡如吾輩者,一生兢兢業業,只知做好自己分內的事,走好自己腳下的路,從不敢高談闊論,不敢高瞻遠矚,更不敢輕言放眼世界展望未來,只能如鄉間老人所說,抬頭常看天,莫聽背後言。每念至此,不由得又想起了曾經的辦公場所來,那個地名叫太平橋大街四號的大院子。大院是一幢老樓,據說是當年修建人民大會堂剩下的邊角料修築的,高大紮實的漢白玉柱梁,空曠深遠的樓層空間,寬闊平坦的樓道臺階,一看就是質量槓槓的精美建築。它東邊毗鄰大清榜眼王府與狀元府,西面隔街遠望便是富得流油的金融街,南面乃是當年魯迅、張恨水寄居創作的磚塔胡同,北邊便是車水馬龍的阜成門內大街,與長安街雙向平行,默默相守,天長地久,無緣會合也絕不糾結。
中午飯後閒餘時,我常常一個人去附近溜達,樓下十字街口是趙登禹路與阜成門內大街的交匯點,沿趙登禹路北行,便是北京三中。此地據說當年是吳三桂的舅舅、明末清初風雲人物祖大壽的府邸,而北京三中的前身則是清雍正二年(1724年)建立的專收八旗子弟的右翼宗學,曹雪芹曾在右翼宗學供職十年,並在此構思了《紅樓夢》。人民藝術家老舍先生1913年曾就讀此校,1950年10月學校改為北京市第三中學。沿阜成門內大街往東行走百十步,便是歷代帝王廟,它是中國古建築寶庫中的精品。明嘉靖十年(1531年)始建,其原址為保安寺,清雍正七年(1729年)重修,幾經調整,最後將祭祀的帝王確定為188位。乾隆更是推出了「中華統緒,絕不斷線」的觀點。再往東前行百二十步,便是七百年古廟廣濟寺,一腳踏入廣濟寺,大街上的喧囂一下子仿佛被關在佛門之外。我習慣沿著大雄寶殿建築自右向左繞圈三匝,然後細品西北某地捐贈紀念趙樸初百歲誕辰的千佛硯臺,然後出寺斜穿公路到地質博物館外場地上觀賞各種奇石,再步行到磚塔胡同東口的萬松老人塔下觀看老北京的舊城風貌:這些遠去的風景如今變成了一張張古舊的地圖,掛在一根鐵絲上左右晃蕩,讀著老門框上那殘缺不齊、黑黝黝的對聯,「無事可靜坐,閒情且讀書」「忠孝傳家遠,詩書濟世長」,我仿佛又看到了明清時代北京頭戴瓜皮帽、身穿長馬褂的人們悠閒出入的身影,鏽跡斑斑的大門背後是一片遠去的繁華煙雲。走在這條街上,真正是移步換景,處處珠璣。可謂北京城裡可圈可點的風水寶地。
於是乎,文友來京,我必陪他們轉悠一圈,於是耳邊常有讚嘆聲:果然是一塊文脈厚重的風水寶地啊!倘若月明星稀,登上大樓頂端,京都之夜盡收眼底,頓覺心曠神怡:東望長安街,央視「大褲衩」熠熠生輝,迎面而來,巍峨聳立,國貿三期燈火通明,正在舉杯邀明月,揮灑自如盡顯風流倜儻;南眺國家大劇院,藍光熒熒,波光閃爍,夜夜笙歌,時時歡舞,外形狀如飛碟一般靜臥在人民大會堂一側;扭頭向西,遙看群山蜿蜒起伏,影影綽綽,如長虹臥波,又似巨龍盤繞,看不見處皆是長城,看得見處儘是高樓;北面俯瞰,左起妙應白塔寺,千年滄桑迎雨雪,居中帝王廟,金碧輝煌天子氣,止步廣濟寺,七百年風霜不侵顏如故。唯有姚家胡同三號是寂寞孤獨的,它被擠壓在帝王廟與廣濟寺之間,靜臥其間,貌不驚人,許久之後才知此胡同乃是鄉賢散原老人陳三立客居京城的落腳點,也是他拍案而起痛斥日寇進犯北平憤而絕食自盡的悲壯激越之地,當然也是悲憤吟出「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的寅恪先生故居。明月當空照,清風做伴邀。此時此刻,就差手中沒有三杯兩盞淡酒,否則一定跟當年範仲淹一樣大聲呼喊:登斯樓也,其喜洋洋者矣!
下樓回到辦公室,雙手推開窗前月,樓下赫然一條小胡同,掩映在濃濃綠陰底下,這就是北京城裡千年未曾變更地名的西四羊肉胡同。我從胡同來回穿行足足五年時光,春夏秋冬,風霜雨雪,胡同裡的一草一石、一枝一葉、一樹一鳥都成了我的朋友,可最終卻應了我在某篇文字中的預感:我只是羊肉胡同裡的過客,輕輕地走了,不帶走一絲雲彩。
從此不相見,便可不思念。風景依舊在,辦公地址卻從二環內遷居四環邊上,雖在同一條緯線上,到底有天壤之別!好在白塔寺漸行漸遠,玲瓏塔又入眼帘。如此看來,莫非上天亦有眷顧之德,讓我的人生行程裡始終有天光雲影塔徘徊?
我把在窗外搜尋游離的目光收了回來,西八裡莊路69號院內兩三百年的古柏遍地都是,像一個個精神矍鑠的老人,蒼勁有力的身軀仿佛在向路人講述當年大太監李蓮英安葬此地的趣聞逸事,又是一段可圈可點的掌故……恍惚之中,一個聲音在催我了,主人,放風時間已到,回歸案頭審閱書稿才是王道。
籲嚱!鬆弛有道,佇立窗前,守住這一方風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