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衣社】刊發的都是基於真實改編的故事
【瘋人說】是醫生穆戈開設的故事專欄,記錄她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時的遭遇。希望能打破患者被妖魔化的固有形象,讓大眾了解、正視精神疾病。
本期病症:人生判決權
時間:2015年
地點:上海
人物:穆戈,小慄子,齊素,落落,劉醫生
一
一個下午,我去門診室旁聽學習,進了一個VIP室,接診的是劉醫生。
這次的患者是複診,我因為開會去晚了幾分鐘,剛進去輕手輕腳地坐下,患者就突然驚恐地看著我,蹬開椅子往後退,似乎極度難以忍受。
我也嚇了一跳,不知道哪裡招惹到她。
劉醫生皺眉:「你先出去。」
我一頭霧水地走出門診室,直到一小時後接診完畢,我都沒想出來我到底何時認識過她。患者出門時,戴著副墨鏡,唇色發白,一眼都沒看在外頭等候的我,徑直出了醫院。
我立刻進門診室,「她怎麼了?為什麼這麼怕我?」
劉醫生說:「不是怕你,是怕你手上的東西。」
我看向我手上,除了一本筆記本和一支筆,什麼都沒有。劉醫生伸手指了指:「你筆記本的顏色。」
我還是一頭霧水:「紅色啊,怎麼了……她怕紅色?」
「嗯,她是紅色恐怖症。」
劉醫生告訴我,這名患者名叫落落,27歲,來諮詢自己紅色恐怖症的狀況。她無法看到任何一樣紅色的東西,只要見到就恐懼得不行。
症狀日趨嚴重,嚴重影響到她的生活和工作。她害怕紅色的衣服,紅色的水果,電視裡紅色的鏡頭,甚至醬油放多了的紅燒肉她也怕,漸漸的連「紅」這個字也難以忍受。
她無法正常出門,因為外面的世界不可控,她可以把家裡所有紅色都換掉,但出門不行。她沒辦法,才來醫院求助。
劉醫生補充道:「她的恐懼對象泛化得很厲害,連看到自己的嘴唇,口腔,都會怕。」
我又是一驚:「不是正紅色也怕啊?」
劉醫生說:「嗯,就連她的墨鏡也是專門找人特殊處理過的,削弱了紅色視野,這樣她才有安全感。」
我恍然大悟,難怪我見她時,發現她的唇色慘白,應該是用唇膏畫過的。
我問:「那源頭找到了嗎?她恐懼紅色的原因?」
劉醫生搖頭:「沒有。」
二
再一次,落落來複診的時候,我特意換掉了紅色筆記本,也注意了身上沒有任何紅的東西,跟著劉醫生去旁聽了。
落落依然戴著那副特製的墨鏡,她這回連在門診室裡也不願意摘下,或說是不敢摘下,可能是上次被我那本通紅的筆記本嚇到了。
劉醫生溫和地說:「沒事,門診室沒有任何紅色,你可以把墨鏡摘下,這是你治療的第一步。」
落落猶豫了一會兒,摘下了。摘下墨鏡後,她顯得局促不安,看著有些怯懦,我觀察著她,大概能想像她是鼓起多大的勇氣才來醫院諮詢。
落落渾身都很樸素,幾乎沒有任何亮眼的色彩,一身白,連她裸露在外的皮膚看上去也白得過分,一點血色都沒有。
我猜想,她可能因為過於恐懼,反應到生理狀態上,為了保護自己免看到紅色,生理讓她變得虛弱,失去血色。
大部分生理症狀其實都和心理疾病相關,身體會為了「保護」心理而產生體徵。
看到紅燒肉都會怕的人,大概也不吃肉,無論是處理肉的過程,還是對肉的血色聯想,她無法進食葷腥,於是整個人更瘦了,像張單薄得一撕就壞的宣紙。
劉醫生問了許多事,落落幾乎有問必答,但沒什麼有用的信息。
問起她第一次開始怕紅色是什麼時候,落落只說是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那時候沒這麼嚴重,漸漸的就這樣了,她也說不清。
行為心理學歷史上有個著名的實驗,叫白鼠實驗,實驗者華生給一個嬰兒呈現一隻白鼠,白鼠很可愛,嬰兒想去摸,當嬰兒要摸到的時候,華生突然在嬰兒身後敲響重擊,嬰兒嚇了一跳,收回了手。當嬰兒第二次再去摸白鼠時,華生又敲響重擊,嬰兒又嚇一跳,重複幾次後,嬰兒害怕得不敢去摸白鼠了,他養成了「摸白鼠」=「受驚嚇」的條件反射。
嬰兒開始看到白鼠就害怕,漸漸的,恐懼泛化,他開始看到任何毛絨玩具,帶毛的大衣都害怕,因為聯想到小白鼠給他帶來的驚嚇,養成了「驚嚇」=「白鼠」=「所有像白鼠的東西」的條件反射。
雖然這個著名實驗因倫理問題被後世詬病,但它為我們揭示了條件反射的養成和原理——原本不具備恐怖意義的東西,經過與某樣恐怖東西的關聯,也會讓人產生恐懼。
一小時的問診,沒問出什麼有用的東西。落落的防備心理很強,但她其實是願意開誠布公的,她盡力想回答些有用的東西,但怎麼說都是些邊角料,我能看出她的急切和無助。
劉醫生寬慰她,哪怕記不起來也沒關係,找不到那隻恐懼源頭的「白鼠」,那就不找了,用認知行為療法,系統脫敏給她治療就好。
落落離開後,我問劉醫生:「要不問一下她的家長?她不記得,可能家長記得。」
劉醫生整理著桌子:「不用了,系統脫敏就行。」
我還想說什麼,劉醫生打斷了我:「你就是精神分析上腦,不是什麼精神疾病都需要追本溯源的。」
我閉嘴了,劉醫生不喜歡精神分析,他是生物取向和行為認知流派的。
突然外面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和跌撞的聲音。我和劉醫生立刻出去,看見落落昏倒在地。她前方有一桶打翻的油漆,兩名在刷牆的油漆工手足無措地看著我們。
二
落落是驚醒的,醒來第一件事,迅速去摸臉上的墨鏡,發現它在,才鬆了一口氣。
我問她:「你醒了?現在感覺怎麼樣?」
似是才知道這房間不止她一個,落落嚇了一跳,看向我,然後搖搖頭:「沒事。」
我:「我怕你醒來害怕,就給你把墨鏡戴上了,會不舒服嗎?」
落落小聲道:「不會,謝謝了。」
我:「這裡是劉醫生的休息室,你沒有辦住院,突然暈倒,也只能讓你在這休息了。」
落落:「麻煩你們了,我現在就走吧。」
我:「不急,你再休息會兒吧,外面油漆工還在施工,是出去的必經之路。」
落落聽到油漆工一僵,不再堅持。
我看了她一會兒:「那些打翻的,是白色的油漆,你也會害怕?」
落落不說話。
我:「你戴著墨鏡,其實看不出是什麼顏色的油漆,你把它們認成什麼了?」
落落似乎顯得很緊張。我試探著給她遞了一杯水,她接了,但我沒錯過她片刻的抗拒和後退。
我心裡已有推測:「那灘油漆,你以為是血嗎?」
落落一愣,低著頭不說話,但身體反應已經出賣了她,她似乎是聽到這個字就忍不住顫慄。
我問:「落落,你是不是有暈血症?」
落落呆了一會兒:「我,我有暈血症嗎?」
我笑:「我在問你呀,你平常看到血,會不會覺得頭暈,呼吸急促,心悸,或者像這次一樣直接昏厥?」
落落似懂非懂:「好像經常這樣,對紅色就會這樣,血也是紅色的,我以為就是正常的。」
我想了想,換了種方式解釋:「你平常戴著墨鏡,哪怕看到紅色的東西,你也不會發現,但油漆或者水之類的,你會有比較強烈的聯想,正因為戴著墨鏡不確定顏色,你立刻就會聯想到血,然後引發難以忍受的生理反應。」
落落點點頭。
我進一步試探:「你對血,比對其他紅色的東西更敏感。」
落落想了想:「好像是這樣的。」
我:「你父母或許也有暈血的情況嗎?」
落落沉默片刻:「我爸爸有。」
那大概可以確定了。暈血症通常都有家族史,具有遺傳性,遺傳了對血和傷害有強烈反應的迷走神經,患者在受到刺激時,會降低血壓來平衡血壓高,導致腦血流量暫時減少,大腦供血不足,產生暈厥。
它是一種特定恐怖症,源頭是對血的恐怖,進而發展成對一切與血相關的恐怖,紅色恐怖。
我讓她休息,打算去跟劉醫生說這個推論,看她還侷促地坐在床上,便溫和地說:「劉醫生下班前都不會過來的,這房裡我已經收拾過了,沒有紅色的東西,你可以安心摘下墨鏡。等油漆工完工了,我會來喊你的。」
落落猶豫了一會兒,點點頭,摘下墨鏡,她對我稍微敞開了點心扉,開始信任了。
我正想跟她再多說點話,卻見她突然猛地轉頭,看向窗外,那裡不知何時飄出來一根紅色的尼龍繩,應該是系什麼東西的,上面滿是雜灰,被風吹斷了,就有一小邊飄到窗前來。
一般人根本不會注意它,因為太常見了,而且它飄的幅度如此細微,我根本沒發現它。
落落瞪大眼睛看著那根紅色尼龍繩,又開始面色慘白,呼吸急促起來,我連忙過去拉上了窗簾,再回頭時,落落已經重新戴上墨鏡了。
我看著她驚魂未定的模樣,想到剛才飄窗的那根尼龍繩,一瞬間有種奇異的宿命感,好像有什麼不可抗力,在阻止著落落對世界敞開心扉。
我分不清這是我的體感,還是我共情到了此時的落落,剛摘下墨鏡對我信任了一分的她,又被世界趕了回去。
三
我去跟劉醫生交流過暈血症的推論,劉醫生沒說什麼,也確實沒什麼能說的。如果源頭是暈血症,那精神分析就沒有大用,因為它更多是基因和生理作祟,後天原因不大,還是得用系統脫敏來幹預。
像諸如此類的特定恐怖症,比如自然環境恐怖症,對風害怕,對雨害怕,對水害怕;或是對特定情境,像是隧道、橋梁;或是對某種動物的恐怖,需不需要治療,其實也要看當事人的需要和決心。
不少人是可以終身帶著這一障礙過基本正常的生活,儘量把影響控制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但落落的恐懼泛化如此嚴重,明顯是無法靠自己忍受了。
再一次約定的複診日,落落沒有按時到來,她出車禍了,在醫院。
我下了班立刻去了她在的醫院,雖然劉醫生說聽電話她似乎沒事,我還是很不放心,因為車禍,血,傷害的聯想,車禍對於落落的心理創傷應該比生理創傷嚴重。
到那的時候,落落一個人坐在病床上,臉上戴著墨鏡,其他床的病人不時看向她,覺得她有問題,在室內戴什麼墨鏡。
落落看到我有些驚訝,也有些高興,我發現不過一周沒見,她更瘦了,更白了,面上有某種灰色的崩潰感。
落落說她只是被嚇到了,車沒碰著她,就是摔倒後有點擦傷。
我問:「見到血了嗎。」
落落點頭:「墨鏡摔掉了,看到了一點。」
我:「當時尖叫了嗎?」
落落似乎有些難堪:「我不太記得了,應該叫了,還挺誇張的,所以司機嚇了一跳,以為撞到了。」
我幾乎能想像當時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