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實的生活當中,所有的牲口在平常都是很少鳴叫的,包括人們印象中善於鳴叫的驢子,它屬於鄉村裡的「高音歌手」,但只有「叫驢」才叫,母驢並不叫,叫驢的鳴叫和家禽一類相比也是很稀有的。我的家鄉在豫西南,被譽為「黃牛之鄉」,我生於鄉村,在鄉村生活了大半輩子,一直未曾真正地脫離過鄉村,想聽到牛叫的聲音,很難!牛終日都是不開口的,似乎生來就是啞巴。牛的哞叫就象是天上的流星,有是有的,但很少碰到,真的在某一天它開口了,人們被生計所累,心思不知道跑到了哪裡,常常又被疏忽掉,聽到了也是沒聽到。平時聽到牛的聲音,是「吱吱」的咀草聲或倒沫聲,「嗒嗒」走路的蹄子聲,幹活時「呼呼」的粗喘聲,假如掛有鈴鐺,喧賓奪主,這些聲音也被「叮噹叮噹」作響的鈴鐺聲音給屏蔽掉了。
做事的都是沉默的,不做事的都是喧譁的,牛是一個最完美的踐行者和詮釋者。
我第一次真切地聽到牛的哞叫,在我記憶裡留下很深的印象是因為我感到很意外,很害怕,也很寡聞,我從來沒有遇到那種情況。那年耩地我去族家小叔家借牛,那牛冷不丁地「哞」了一聲,牛的哞叫事實上是很不好聽的,憨聲憨氣的,似乎是攢了全身的力氣都用在了嗓子上,竭斯力底地吼,我即將走進它,距離很近,震耳欲聾,我嚇了一跳。緊接著它又叫了一聲,意外又不意外,我終於聽到牛哞了,這才有點鄉村的氣息哩,我覺得好新鮮。我仔細看它時,還是發現了異常,它好象很煩躁,不停地圍著木樁子轉過來又轉過去地不停走動,木樁子都在晃動,我擔心它會不會把木樁子拔掉,韁繩被掙得直直的,鼻子被拉得老高,鼻孔嚴重變形,眼珠子瞪得大大的、紅紅的,滴溜溜亂轉,形容一個人生氣的樣子往往這樣說:你看你的「牛眼」,恨不得把人吃掉!這種舉動太反常了,我從未見過,我心裡有點發毛了,是不是牛生毛病了?借借討討在鄉村裡是很平常的,但借牛卻是很謹慎的,沒有借一般東西那樣隨便,兩家關係不是非常好的,主家不會讓用,借的人家也不會輕易張口;一旦牛出了意外兩個人家的關係都要受到一次嚴峻的考驗,牛很少生病,一旦生病就容易暴死,俗稱「耍猴」,人們來不及察覺和搶救;村裡因為這種事故兩家人家後來鬧得好惱好惱。本來是說的好好的,族家小叔答應我用的,我改變了注意,我問他還能不能用,小叔被我問得糊塗了,不知是什麼意思,我說你看牛咋是那個樣子,怪嚇人的,小叔這才恍然大悟地「嘿嘿」笑了起來,在場的人們也都跟著哈哈地笑,我知道這是嘲笑,我的臉像摑耳巴子一樣發燒。小叔說該「漫犢」了。
「漫犢」是啥意思,我問。又是一陣哄然大笑。
「漫犢」你就不知道啊,就是你想你老婆了,你老婆了想你了!村裡的一位嫂子在一旁取笑道。
我隨即明白這位嫂子是在偷著罵我的,也明白了牛的異常是咋一回事了。我再來聽它那一聲聲的哞叫,是一聲聲的渴望,是啊,愛情的力量,能夠摧毀一切的阻擋禁錮,喚醒一切的平淡沉默;不論是誰在愛情的前面,都會魂不守舍、燃燒痴狂。
除非趕上那一時間段,牛哞才能真正地溢滿於耳。
小牛犢還沒插鼻圈、上牛繩,很自由,也很任性,撒起野來把一塊莊稼糟蹋殆盡,在農人的眼裡什麼也沒有莊稼苗子珍貴,糟蹋一顆莊稼苗子能心疼老半天;小牛犢吃起奶來攆前攆後,干著急趕不出活兒,也糟蹋莊稼。拉母牛下地幹活時,唯有把小牛犢關進了院裡。母牛表現出了少有的反抗,它不肯走,你拉它,它卻後退,你狠命地拽它,它脖子伸得老長,屁股能落到半裡地那樣遠。折騰了好一陣子,才扭三晃四,左搖右擺的走了。一邊走,一邊拗著頭叫,叫聲是那樣的依依不捨,似乎是分別的叮嚀。小牛犢在院子裡也上竄下蹦的,把院門撞得「撲通撲通」作響,聽到母牛的哞叫之後隨即也「哞哞」地叫起來,似乎是在訴說無盡的委屈。夕陽西下,向來沉默的牛再次哞叫起來,幹活也是心慌意亂的,再也難以進入狀態,晚霞變幻莫測,色澤要麼亮潔如洗,要麼金光燦爛,要麼肅穆莊嚴,只剩一遭地了,逆來順受的牛突然變得異常蠻橫起來,怎麼也不走了,主人只好依了它,踏著暮色走向漸漸平靜下來的村莊。途中,母牛就在不間斷哞叫,當聽到小牛犢哞叫聲傳來,母牛的步子更快、更急了,主人在後面跟頭流水的,幹活沒出汗,這時候倒渾身溼淋淋的;哞叫聲更密了,一聲近接著一聲。小牛犢也的叫聲也更加急促起來,一邊叫著一邊踏踏地直奔而來。這一呼一應,能把一個從容的人,聽得不由得慌亂起來,能把一個心腸堅硬的人,聽得不由柔軟起來,暮色本來是冷峻陰沉的,因為一聲聲的的哞叫,不知覺中變成了微笑的模樣。

有一人家的牛被偷走了,人們勸他別尋了,沒有聽說過誰家的牛丟失了還能找到的,主人說除非把牛連夜殺了,只要牛在這世界上活著,他相信就一定能夠找到,因為他的牛是母牛,還在哺乳期,家裡還有小牛犢。主人領著小牛犢一路走去,由近及遠,逐漸擴大範圍,哪裡都不放過,每天人們還在酣睡,他們就上了路,晚上很晚了,他們尚在歸途。他們不知道他們走了多遠的路程,去過多少地方,也就是在那一次,他們把方圓幾十裡的地方幾乎都摸了一個遍,他們不知道究竟還要再走多久、再走多遠。小犢子似乎也知道了主人的意圖,一路走下去,一路地哞叫,恰是一路呼喊。一天天地滿懷希望,一天天地絕望,那些天他們生活在希望與絕望的煎熬當中。終於在有一天裡,他們聽到了曾經熟悉的聲音,雖然那聲音剛開始那樣的遙遠,那樣的飄忽不定,那樣的隱約,小牛犢撇下了主人不管,兀自奔向前面去了,一面奔跑,一面哞叫,那母牛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當主人緊跑慢跑地跟了上去,只見它們相互又啃又咬,耳鬢廝磨。母牛的鼻孔滲出了鮮血,完全可以想像出當母牛聽到小牛犢子的叫聲時是怎樣地驚喜,然後狠命地掙扎的樣子,鼻孔被牛鼻圈磨破了,牛鼻孔並不嬌嫩。
相對而言,牛在田地裡開口哞叫的機率還是蠻大的。可能是在下地的路上,出了村牛就興奮了很多,一副攢足了勁頭的樣子,雖然它知道面臨的是下苦力,但它並沒有那樣認為,田野是它的用武之地,終可擺脫終日的囚禁;也可能是在回歸的路上,勞作讓它極度疲憊,疲憊向來被人們誤解,其實是能量釋放後的一種充實狀態:安靜、舒適、再也不胡思亂想;更可能是在幹了一會兒活兒之後,立在田間地頭作短暫地休息,牛環顧四野,突然就哞叫起來,或許,是牛看到了它所耕作的田地,田地裡無處不被它的汗水浸潤,哞叫滿含深情眷戀。牛對於土地的愛戀,不是生存上的依賴,而是土地賦予了它生命的內涵。
牛與耕牛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養殖場裡的牛隻不過是一種肉食品的活物而已。我這裡所指的牛都是耕牛,耕牛的概念也不能完全吻合,家鄉原來的黃牛耐熱,力量大、有韌性、嗓音質感、適宜勞作,現在所謂的黃牛都是經過改良過的,怕熱、勁頭小、也沒韌性,嗓音呆板、但出肉率高,適宜養殖。牛並沒有消失,消失的是耕牛,家鄉原來的黃牛完全消失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想聽到從前耕牛的哞叫,大概是一種比吃熊掌魚翅都困難的奢望。記憶裡的耕牛早已成為了一種標本,牛哞成為了天籟之音,不知道這是一種幸,還是不幸,但人們已經知道的是,耕牛讓田野輪迴了幾千年,幾千年都充滿了盎然生機,那曾經的牛哞,暗示的可能正是人與世界之間的某種道法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