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一些關於父親的文字的想法,已經多年了。因為我是個平凡人,父親也是個平凡人,平凡兒子寫平凡父親的文字,也只能是平凡的文字了,這個想法也就被多次地擱置起來了。
我覺得大部分父親都一樣,對家庭對孩子的愛都是通過一些瑣碎的事情表現出來的,所以我們都很難及時感受到父愛的偉大。
當我們失去或將要失去父親的時候,才會回過頭來,想起往事點滴,激起親情回憶,這也許是我們的通病,是我們的悲哀。
前一陣子參加了一位同學母親的八十大壽宴會,席間被請出來發言,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是講親情的偉大?講親情的力量?是教導別人還是警示自己?在這方面,我想得太少,實在是慚愧得很。
但我覺得先寫出一些文字來,也許能聊以慰藉。
父親和能量守恆定律聯繫起來,也許是個奇談,但這個問題幾十年來一直縈繞心頭,揮之不去。我雖然對能量守恆知之甚少,不敢妄加評論,但我一介書生,對此也存疑頗久。
能量既不會憑空產生,也不會憑空消失,只能從一個物體傳遞給另一個物體,而且能量的形式也可以互相轉換,這就是能量守恆定律。但是這條我初中就學過的規律,不久就被我懷疑了。
1982年,聯產承包責任制很快在全國範圍實行:分田分社分農具分牲口。我們相鄰幾家聯合成了一個小組,分得一頭老黃牛,農閒時節,被大家養得瘦骨伶仃,每年快到春耕,黃牛有了出力機會,人們就給它上青草餵麩子,不幾天膘就長上了,看起來也精幹強壯了許多。
春耕開始,有時老黃牛一大早就被套上車,千斤木車,一天多趟,中午只吃一筐草料,有時披星戴月,一天耕地幾畝,也是中午一筐草料,晚上回來才囫圇吞草一大筐,人們都休息了,它才臥下身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慢慢反芻,以此作為休息。
晚上看著黃牛吃草,我的心裡卻在打嘀咕:這一天就吃這些草料,白天卻要拉車那麼久,耕地一大片,所謂的能量到底夠不夠,這些草料能轉換成那麼多能量麼?
這是我第一次從牛的身上對能量守恆產生懷疑。
此後聯想起來,每每看到父親,就會發現自己對這個規律得懷疑更加堅信不疑了。
分田到家了,聯產承包了,自己的事情只得自己來做了。家裡很快就打造了一輛架子車,農閒了父親就會拉土拉糞,一天十趟,一趟幾百斤,往返幾十裡,每天早上一碗苞谷稀飯,一個混面饅頭,中午一碗稀湯麵,一個饅頭,晚上一碗白開水,餓了還是一個饅頭。有次村裡鑽井拉碭,幾十裡地,五六百斤混凝土井碭,一天兩趟,父親也就是懷裡揣兩個饅頭。
每到夏忙時節,父親就鐮刀一扛,一天不回,每天割麥一畝多,晚上拉麥徹夜不休。秋忙時節雨水多,路又不好,扳了包穀用架子車在泥水路上拉回家,要去砍拉又溼又重的包穀杆,要秋播,起早貪黑,樣樣都是超重體力活路,吃的也就是幾個饅頭,幾碗面。我大學畢業後,父親已經五十多歲了,村裡人殺豬賣肉,他就憑力氣裝車,每天深更半夜回家只喝一碗稀湯麵條。
父親就像一臺永遠無需保養的機器。農閒時節他就會自己找一點事情,不是背起背籠拾柴去,就是拉起架子車拉土去。父親愛熱鬧,愛表現,喜歡聽人誇獎,所以就愛做好事,做善事。村裡不論誰家建房,只要父親在,他就毫不猶豫地操起最重的家具,幹起最累的活。其他人閒了休息、聊天,他在閒時經常幫大家剃頭理髮、磨刀磨剪子、擰繩做草盤、裝裱新房,現今村裡五十多歲的人過去結婚的新房大都是父親在下雨天或者農閒時加班抽空裝裱的,每家耗時三天左右,所有這些事情都不收分文錢,重要的是做這些活路他就顯得非常樂意,非常高興,好像才有了自信,有了獲得感,好像才有使不完的勁頭,不吃不喝也不累。
這些記憶於我的心中早已是根深蒂固了,所以不管什麼時間看見父親或者想起父親,就想起了老黃牛,就想起了我懷疑的能量守恆定律。
這些年來,經過多方學習調查研究,對有關能量問題有了一些認識,這也給我所懷疑的能量守恆問題提供了一些簡單依據。
據查,每克小麥釋放的能量大約3千卡,按照重體力勞動者4000千卡的需求,一個人每天需攝入1.3公斤的小麥麵粉。1公斤幹青貯草可釋放能量大約263千卡,按照一頭牛相當於八個人體重相比,牛每天需要32000千卡能量,大約需要12公斤青草。一般地說, 每燃燒1公升柴油,可釋放8330千卡的熱量。
從以上數據可以看出,每頭牛一天耕地10畝的話,需要12公斤青草的能量就行了,這真的可以嗎?而拖拉機耕地十畝,十公升柴油夠不夠?假如需要十公升柴油,那它要釋放83300千卡的熱量,遠遠高於牛所需能量,那社會何須進步?科技何須創新?
一個人假如一天耕地1畝,他的所需也就是1.3公斤麵粉釋放的能量,而機器耕地一畝,一升柴油行不行?據我的經驗,肯定是不夠的。而父親耕地水平也絕不是一天一畝,而他的吃飯也是很有限,絕不是每天1.3公斤,也許一半的量就夠了,他每天的勞動量如果讓機器來完成,我看10升柴油也許不行。
這就是我兩次對能量守恆的懷疑。這個懷疑也許不夠科學,從理論的角度講說服力還不夠強,但是這個懷疑對我幾十年來的影響卻是實實在在的。也許在我的原記憶裡,說這是我對科學的懷疑,不如說是對老黃牛和父親的敬重。
牛在中國文化中,是吃苦的符號、高尚的象徵、任勞任怨的代名詞。牛以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埋頭苦幹的精神為世人所喜愛與讚賞,歷代文人墨客留下了許多歌頌牛的詩篇:「老牛還了耕耘債,但願眾生皆得飽」等,讓我們對牛崇敬備至。
我們知道,任何物體運動都應該有原動力,但是牛勤勞吃苦、任勞任怨的原動力是什麼?是對人類的厚愛?是對自己子女的責任?在我看來,還都不是。人和動物都有勞動的原動力,但是他們的區別在於原動力的能動性和被動性。我想牛的勤勞吃苦在於人類的鞭策,是一種被動性,而人類勞動的原動力在於基於自己認識的的能動性。
我的父親和其他父親一樣,是把勞動當作一種愛,當作一種責任,當作一種習慣,這就是他的認識,是他的能動性,是他的原動力。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認識到世界上所有的物理、數學、化學公式都難以證明、難以衡量一個父親付出的大小多少,所有的美麗文字都難以表現出一個父愛的偉大。父愛就像一個人的右手,它做了那麼多事情,卻從不需要左手說感謝。父愛如禪,我們有時不便問,也不便說,最好是在心裡默默自悟。
歲月如歌,時光荏苒!我的父親已經老了,而我好像才剛甦醒。時光啊,我求你溫柔以待!
本文作者郝成院,政法八五級校友,現任陝西省武功縣人民法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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