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餘年》,範閒追蹤美豔女間諜司理理,在隨從王啟年那裡大開了眼界:王啟年打下了一隻信鴿,從而為他揭開了「鑑查院」飛鴿傳書的秘密。
範閒這才知道,飛鴿傳書是維繫那個龐大的間諜網運行的重要一環。
那麼問題來了,在我國詩歌史上,我們熟知「鴻雁傳書」的典故,為什麼少見「飛鴿傳書」的詩句呢?
其實我們的祖先很早就養鴿子、放鴿子,但從沒有正經八百地開發它的通訊功能——這就象我們發明火藥,主要用來造焰火;發明了羅盤,長時間拿它看風水一樣。
一句話,歷史上的鴿子,是古代皇家貴族的珍饈與「萌寵」,與傳書無關。
又因為它長時間地脫離「尋常百姓家」,所以在很多詩人眼中,它並不是什麼好鳥。
01鴿子在《詩經》中的缺席
《詩經》寫到野生鳥類30餘種,有鴿的同屬——「於嗟鳩兮,無食桑葚」,還有神鳥——「鳳凰于飛,翽翽其羽」,還有家禽——「雞棲於塒,日之夕矣」,「女曰雞鳴,士曰昧旦」,但沒有一章提到鴿子。
難道在那時它不存在?
答案是否定的。
商代婦好墓中,就出現了玉鴿圓雕——專家說,那不是斑鳩,就是鴿子——婦好距今3300年。
虢國墓葬群中,先後發現了多件玉鴿,普通人一眼就看出來,那真的是鴿子。——虢國墓葬距今2800年。
《周禮》上記載,周王廚房裡有「六禽」:「雁、鶉、鴳、雉、鳩、鴿。」
這些都是鴿子在《詩經》時代存在的證據。
那麼《詩經》為什麼沒有提及?
我們可以做這樣的推斷:
第一,鴿子在當時或許剛剛馴化未久,數量稀少,屬貴族專供,是「貴族鳥」,一般百姓是無緣得見的,當然更無福消受。
這一點可以參照一下白兔。
白兔在考古上比鴿子出現更早,在新石器時代就有它的造型存在,在2000多年前馬王堆漢墓中的「非衣」上,一隻雪白的兔子就蹲坐在月亮之上。
但在《詩經》中白兔並不存在。
《詩經》中提到兔的有兩首:《兔罝》和《瓠葉》。前者是人們結網獵兔,後者是人們堆火烤兔,那裡面的兔子是人們常見的普通野兔,並非雪毛紅眼的白兔。
悅華原來一直不明白,漢樂府《古豔歌》為什麼要用「煢煢白兔」起興,現在才悟到,在那個時代普通人遇見一隻「變異」的白兔是多麼難,那個被棄的女子一定是在自傷中,又有了白兔一樣的自憐。
其實一直到明朝,白兔在鄉野也很少見。嘉靖朝時,都御史宋滄野獲白兔一隻,以為祥瑞而獻給朝廷,從而博得了「白兔御史」之名,可為佐證。
有專家考證白色兔種作為一種舶來品進入要等到18世紀,而鴿子進入尋常百姓家,也早不哪去。
結論是,有些動物屬上層階級的珍玩,與社會下層無緣,比如鴿子,白兔與麋鹿。
第二,《詩經》中大部分篇章是民歌,那些「飢者」「勞者」是無緣見到鴿子的。
《詩經》中寫到了鴿子的近親,斑鳩。斑鳩,與林鴿、巖鴿等同屬鴿目,但未被馴化,它們飛翔在從古至今的詩篇中。
在《衛風·氓》中,寫到斑鳩:「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於嗟鳩兮,無食桑葚。」
為什麼要用鳩起興呢?因為鳩是一種傻鳥,性貪而易陷於阱。
冬季農村捕鳩,挖一茶杯口大小的直洞,洞內外撒穀物。斑鳩徐徐食之,至洞口則探身下啄,結果倒栽其中,無法脫身。
鳩貪吃桑葚,以致醉倒,其實就自落陷阱。這裡,女子是在埋怨自己太傻,像斑鳩一樣傻,不該陷入愛情中去。
其實鳩還有一個習性,那就是成雙入對,這一點,與鴿同,但當時的民間詩人們是不知鴿的習性的。
再退一步講,即使《詩經》的詩人們見到鴿子這種貴族鳥,第一反應也可能不是喜愛,而是厭惡。
民間有諺:「燕子不吃落地的,鵓鴿不吃喘氣的。」燕雖集於人家,但只吃昆蟲;而被馴化的鴿子,與在野外覓食的近親斑鳩不同,它們需要人的供養,它們的食物都是糧食。
在那個物質極端貧乏的時代,鴿於人口奪糧,能得到百姓的歡心嗎?
一旦諷詠鴿子,也不外乎「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三歲貫汝,莫我肯顧」「彼君子兮,不素餐兮」的哀怨與痛恨吧?
02鴿子在後來很多詩人筆下也非好鳥
一則筆記記載了唐代張九齡養鴿事:
張九齡少年時,家養群鴿,每與親知書信往來,只以書系鴿足上,依所教之處,飛往投之,九齡目為「飛奴」。
這是所見飛鴿傳書的最早記載。遺憾的是作為詩人的張九齡居然未給心愛的鴿子留下隻言片語。
倒是晚生他334年的歐陽修寫了一首送別詩,提到了飛鴿傳書:
落帆涯口暮,採石江洲暖。黃鴿可寄書,惟嗟雙翅短。(《送徐生秀州法曹》)
他講飛鴿可以傳書,但遺憾的是翅短而不堪遠道。
明末張萬鍾在《鴿經》中也記載了南宋初大將曲端使用信鴿傳遞消息、調集軍隊的舊事。至於路途多遠,未得而知。
不過,這次成功的「放飛」應該歸功於宋高宗趙構。趙構愛鴿,他在宮中養了一群鴿子,看樣子目的是用於軍事的。
但是老百姓不理解哇,於是他的鴿群遭到了紹興太學的一群太學生的猛烈攻擊:
萬鴿飛翔繞帝都,朝昏收放費功夫。何如養取雲邊雁,沙漠能傳二聖書。(《諷養鴿》)
這首詩不能叫嘲諷,簡直是逆龍鱗,能揭下這位南宋高皇帝的一片血肉來。
他們認為皇帝這是玩物喪志,是忘記了國恨家仇。
他們可能想到了五代玩鴿喪志的國君——且看前蜀的宮庭:「安排竹柵與笆籬,養得新生鵓鴿兒。宣受內家專餵飼,花毛閒看總皆知。」在亡國的邊邊上,還有閒情玩這調調,太學生們一定是出離憤怒了。
不知道寫詩的是哪個太學生,不過像極了因領頭「鬧事」而終於掉了腦袋的太學生陳東。
其實唐以來的詩人們幾乎都對這宮庭的、王府的、官宦家的鴿子們大大地不感冒。
初唐王梵志寫道:「吾富有錢時」,人們「繞吾白鴿旋,恰似鸚鵡鳥」,但當沒錢了,就「不顧人」了。他把目短心狠的世人比作善周旋的白鴿,與巧言的鸚鵡,可見鴿子在他心目中可不是什麼好鳥。
稍晚出的盧照鄰之孫盧仝寫給兒孫的「家訓」詩是那樣苦口婆心:「莫學捕鳩鴿,莫學打雞狗。小時無大傷,習性防已後。」這是告誡後人,切莫學捕鳩玩鴿,日後養成紈絝子弟的壞習性。
中晚唐時,劉滄寫上陽宮:「苔色輕塵鎖洞房,亂鴉群鴿集殘陽」;皮日休寫襄州漢陽王故宅:「戟戶野蒿生翠瓦,舞樓棲鴿汙雕梁」。
無論皇帝的宮殿還是王爺的故宅,都經不起興廢,在衰颯的風中,那些曾經被玉粒金蓴豢養的鴿子只有自生自滅罷了——從這個角度看,鴿子要比可以飛入尋常百姓家的王謝「舊時燕」命運可悲的多。
到了宋,還有楊萬裡對貧富不均的不平:「不會鄰家養鴿兒,清晨齊放晚齊歸。網絲到處縈人鬢,欲打蜘蛛揀最肥。」
還有黎廷瑞的怒其不爭:「五陵年少無聊賴,幾陣風鈴放鴿飛。」——那鴿鈴簡直就是亡國之音。
在古代詩歌史上,鴿子多以反面的形象出現,代表的是一種富貴與奢華,象徵著喪失理想。這一點同西方代表希望、和平又有不同。
但是,鴿子又非絕對的「壞鳥」。佛教傳入後,怖鴿與惡鷹也隨之飛入中國,成為一種嶄新的意象,這在詩人的筆下也多有表現,不過,這是悅華下一篇文章的內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