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內容為虛構故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楔子
幽夜孤崖,殘星半點。
狂風捲起襤褸衣裙,她再度回首,腳下是百丈懸崖,深不見底,噬骨吞魂。
「靈淮長公主,你逃不掉。」
嗓音清冷微啞,森涼語調仿佛沁著冰,從黑色鬥篷裡幽幽發出,而那高大黑影,也逐漸向她逼近。
她慘澹一笑,「冼懷桑,枉你也曾為一軍將領,如此對我一個女流之輩,不覺得羞恥?」
冼懷桑冷冷道:「尋常女流,可不會一句話就能滅我將軍府滿門。我勸你乖乖配合,小皇帝興許會贖你回去。」
「可笑!我謝雲禎豈會為他人砧上魚肉?」
她放聲大笑,削瘦身體陡然挺直,星光微籠,映出面上一片堅毅決然之色,崖風凜冽,驟然將纖弱身軀推落崖底。
冼懷桑一驚,忙大步上前去捉她的手腕,可還是遲了一步,指尖擦過裙擺,只餘一片碎布。
她懷著十分的孤勇,奔向一場死亡。
孤崖託住一輪皎潔,他立於山巔明月裡,神情惘然。
良久,他握緊了碎布,低聲喃喃道:「這可真是便宜你了。」
1
七月十四,夜。
長安城裡已然宵禁,燈火依舊如火如荼,勾勒著這座城的盛世繁華,然而守城將軍府裡卻一片暗淡。
門前兩盞燈籠無力跌倒街塵裡,守城將素來喜歡整潔,可如今,他已經顧不得了。
周圍散落著府中僕婢昏迷的身體,而他被一少年摁在地上奮力掙扎著。
閉合的大門忽然打開,走出帶著半副銀鏤面具的輕衫女子,她含笑向守城將拋出一物。
是一截帶著寶石戒指的手指。
守城將眼中滾出血淚,那是他妻子的指骨。
「告訴我,是誰讓你在暗中尋找靈淮帝姬?」她淺淺笑著,「你最好說實話,不然我會割下你妻子的舌頭,眼睛,餵你吃下去。」
守城將握住那截手指,終於崩潰,顫抖著聲音,「是……是駙馬。」
「裴暄?」她眼中浮現戾氣,「他要你怎麼做?」
「找到長公主,殺了她。」
她無聲冷笑,面具上划過一絲冷凜銀光,「我不殺你,我要你轉告訴小皇帝和駙馬——」
「謝雲禎回來了。」
夜風吹不散血腥,謝雲禎踏出守城將軍府時,忍不住厭惡地皺皺眉,很快,她又彎著眉眼笑了。
那個少年走到了她身邊。
「阿燃。」她柔柔地喚,「你又不聽我的話我讓你殺人,你偏偏只將他們迷昏。」
少年擦著刀,沉默地像塊石頭。
謝雲禎早已習慣,拿手帕擦乾手上的血跡,拉過他的手,聲音輕快,「明天我的舊部就會來找我,今天先找個客棧住下好嗎?」
她的手掌溫暖而柔軟,少年毫無抵抗地被她牽著,踉踉蹌蹌地走過霜染的長街。
第二天,果然有人找上門。
謝雲禎剛剛沐浴完,坐在窗下梳妝,銀色面具掛在銅鏡上。
「殿下。」窗外那人伏跪在地。
她聞聲笑起,「國師來了。」
「守城將一家被殺,老臣就猜到,殿下定然是回來了。」
「我沒有殺人。」她一愣,隨即戴好面具起身,「不過無妨,如今朝局如何?」
國師忍不住望向她的臉龐,「自殿下被冼懷桑從朝露寺劫走後,駙馬與陛下走的很近。」
「哦?」她挑挑眉,「看來,我回來的遲了。」
「老臣已準備妥當,絕對不會再有人阻攔殿下進宮。」
「不急。」
「可殿下的安危……」
蘇燃從屏風後走出來,身量頎長瘦削,握刀的手修長而有力。
謝雲禎眸中漾起幾縷淺淡笑意,「有他,足以。」
國師微怔,「他是?」
「他救過我。」
在謝雲禎的又在堅持下,國師只能由她而去。
屋裡安靜下來,薰香冉冉,蘇燃定定看著謝雲禎,蘸著茶水在桌上寫字。
「你要走?」
她歪了歪頭,蘇燃點了點頭。
「你從谷底救起我,在我重傷的那段時間,你跟我說會平安地送我回家,可我如今朝不保夕,這樣,你如何算是遵守諾言?」
蘇燃烏黑的眼瞳裡閃過一絲遲疑。
「阿燃,」她纖纖十指握住少年的腕骨,不輕也不重,暖意一直熨帖到他心底,「我知道你的過去,你是殺手,習慣了一個人。可如果你願意陪著我,除了我的命,什麼都可以給你。」
為什麼?
蘇燃再次寫到。
「因為這裡是地獄,我需要光。」
2
如今朝堂上人心很不安穩,尤其是太傅裴暄,和年僅十六的皇帝陛下。
「怎麼辦?」
小皇帝在殿中走來走去,自從得知謝雲禎要回來的消息,他就一直惶惶不可終日。
裴暄倒是冷靜許多,「她放出風聲,無非是想讓我們惶恐,自亂陣腳。」
「那又如何?」小皇帝打了個寒戰,「她可是謝雲禎,攝政長公主謝雲禎!」
「陛下是後悔當初把她前往朝露寺的路線,透露給叛臣冼懷桑了?」
小皇帝沉默片刻,正欲開口,宮人來報。
「長公主回來了,從正極殿,徒步入宮。」
正極殿,自古皇帝登基才能走的正道。
謝雲禎重新穿上了那襲華袍,國師開道,羽林軍為儀仗,就這樣坦然地走到皇帝面前,行了跪拜大禮。
謝雲演驚慌失措地扶起她,「皇姐為何行此大禮?」
她微微一笑,「流落在外這些時候,總是想起陛下對本宮的好,回來了,總想將這些恩德都還給陛下。」
琥珀色的眼瞳與銀色面具相交輝映,折射出冰冷,嘲諷的眸光。
小皇帝驚地退了一步。
謝雲禎輔佐了他三年,這三年的歲月,早已讓謝雲禎的威信他心中扎了根,非數月能融。
那一刻,他知道,謝雲禎大概是對他失望了。
長公主府極盡奢華,高床軟枕卻不能讓裴暄安睡。夜色正濃,他敲響了謝雲禎的房門。
良久無人應答,裴暄推門而入。
屋中一片漆黑,唯有帳上明珠熠熠,他疑惑間擦亮了燭臺,旋即,燭光又被刀風斬滅。
「滾出去!」
謝雲禎低聲道。
只那一瞬間的光明,裴暄已然看清屋中情景。曾經高高在上的長公主殿下,一身薄衣,正縮在一個少年懷中,露出的半邊臉頰,是猙獰可怕的瘢痕。
裴暄立刻想起下午時傳來的密報,長公主墜落山崖,面容受損,身受重傷。
他深吸一口氣,露出習慣性討好的笑容,「殿下一路舟車勞頓,臣只是來問問殿下,可要用些晚膳?」
屋裡裡一聲嗤笑,謝雲禎赤足下床,有冰涼的刀尖對著他的咽喉,謝雲禎握著刀,道:「父皇當初讓我挑選駙馬,我只覺你俊美溫和,卻從不知你是存了殺我的心思。」
裴暄不動聲色,「殿下言重了,臣不知何時惹怒了殿下?」
「給守城軍下格殺勿論的命令,你還想抵賴?」
「他?」裴暄疑惑,「他全家不是半夜被劫匪殺害了嗎?大理寺還在查,與我何關?」
她一怔,而後笑了,「裴暄,你的心,比我狠。」
如今還不是魚死網破的時機,一番虛與委蛇後,門終於再度合攏。
謝雲禎低頭嘔出一口血,身子晃了晃,往後倒去,倒在一個懷抱裡。
「阿燃,我中毒的事不要跟別人說。」她抱緊蘇燃,將頭埋在他頸項中,虛弱地說。
蘇燃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床上,替她攏好錦被,鄭重地點頭。
霜月透窗而入,映出少年漆黑如井的一雙眼眸。她總覺得這雙眼睛比蘇燃的年齡看起來更加深沉,看著她的時候,柔如水,又仿佛含著無數的悲戚。
她指尖拂過少年的眼眶,傾身一吻。
「有你在,真好。」
冼懷桑餵的毒早已使她疲憊不堪,很快,她抱著蘇燃的手臂沉沉睡去,明珠溫和的光芒輕柔地籠罩著她。
那一刻,她不再是長公主謝雲禎,只是依戀他溫暖的一個姑娘。
蘇燃情不自禁地觸摸著她的臉頰,忽又怔在那裡。
半晌,緩緩地抽回手臂,抱刀離去。
3
靈淮長公主歸來後,小皇帝如驚弓之鳥,但凡她說往東,便不敢往西。甚至將太醫一波波地派往公主府,為長公主治療疤痕。
但謝雲禎通通拒之門外。
八月十五,宮中賞宴。
謝雲禎只攜了蘇燃一同前往,偌大的太液池,她站著賞月,便無人敢坐下。
小皇帝來時,謝雲禎正倚著蘇燃的肩膀,往池子裡拋撒魚食。鯉魚貪吃,不一會已經撐死大半,浮了一池的紅。
小皇帝謝雲演看了很久,仿佛在看自己的命運。
先帝早亡,謝雲禎就如同餵這魚一般,一直讓他感到事事無需插手,只需等待她來投喂,久而久之,天下人只知長公主,無人知天子。
這一場宴席,一點都不痛快。
謝雲演喝得醉了,獨自走向謝雲禎休憩的地方。
她側目微笑,「陛下怎麼來了?」
正值盛秋,落葉隨風悠悠落於她裙角,謝雲演記得她一向愛乾淨,下意識地彎腰替她拂去。
抬頭時,雙方俱是一愣。
先帝只有一兒一女,謝雲演幼時,都是陪伴在謝雲禎身邊。謝雲禎初時並不喜歡他,他的母親是寵妃,奪走了屬於謝雲禎已故母后所有的榮耀。
可謝雲演喜歡一直跟她,會為她拂去落葉,會對她一個人笑,會奶聲奶氣地叫她阿姐。
如今終究是,時過境遷。
「阿姐,我錯了。」小皇帝嚅動著嘴唇,「我不該那樣對你。」
她回來短短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小皇帝日日被驚懼所折磨,寢食難安,兩頰已經瘦地凹陷下去。
謝雲禎抬起手,小皇帝閉上眼睛,像一隻待宰的羔羊。
想像中的巴掌沒有到來,她只是摸了摸小皇帝的臉,「瘦了這麼多,真的是知道錯了?」
小皇帝重重點頭。
她嘆了口氣,「阿姐差點死了,以後別再如此。」
小皇帝眼中湧出淚水,他狼狽地擦去,「我會乖的,以後會離裴暄遠點的。」
蘇燃頻頻看向謝雲禎,回公主府的一路上,她總是會笑。蘇燃有一絲好奇,於是緊緊看著她,不放過她臉上一點變化。
「他向我認錯了。」謝雲禎柔順地躺在他懷裡,「我知道他不是心甘情願的,他只是害怕了,可我還是很高興,畢竟在這個世上,我只有他一個親人。」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說小皇帝小時候的醜事,說自己以前很討厭他,說當年有人退她婚的時候,小皇帝砸破了那人的家門……
馬車陡然一停,羽箭擦破空氣,直直釘入車壁,羽尾猶顫。
「有刺客,保護殿下!」
烏沉天色,街道上暗淡無光,一隊黑衣人手持弓箭,從屋脊後顯露。
今夜是月圓,也是註定不平靜的夜晚。
謝雲禎回到公主府後,像發了瘋一樣將宮裡的御醫都傳喚過來。
屋裡都是濃濃的藥味,裴暄進來時,謝雲禎白著臉將心口血流不止的蘇燃抱在懷裡,輕聲哄著他吃藥。
裴暄從來沒有聽過她這樣溫柔的語調像三月從山谷吹來的春風,幾乎化成了水。
侍從說,那個不會說話的少年,為長公主擋了一箭。
裴暄卻忍不住想,如果是他為她擋了一箭,她會如何?
大概會說,駙馬心意,本宮心領了。
向來如此,因為裴暄知道,他只是謝雲禎生命裡最無關緊要的過客。若非當初冼家滅門,謝雲禎又怎會看得上他呢?
裴暄覺得謝雲禎現在對一個不知根底的人如此上心,只覺得她發瘋,可謝雲禎卻讓他知道,她瘋狂起來遠不止如此。
因為蘇燃失蹤了。
4
謝雲禎忙到天明才睡下,一睜眼,蘇燃已經被人帶走。沒有人知道蘇燃被誰帶走,帶去了哪裡。
她踢開裴暄的房門時,已經杖斃了好幾個僕從。
「你把他帶去哪裡了?」
謝雲禎森冷地看著他,恨不得當場將他千刀萬剮的模樣。裴暄依舊是笑,「難道你以為是我忍受不了他的存在,將他帶走的?」
「除了你,我想不到別人。」
裴暄幾乎笑出眼淚,「娶你的時候我就知道,沒了冼懷桑,還有別人,一個蘇燃而已,我何必多此一舉?」
謝雲禎怒道:「你胡說什麼?跟冼懷桑有什麼關係?」
裴暄幽幽道:「長公主當年被先帝許配給冼懷桑,只是因為不滿他已經娶了側室,就讓先帝誅了冼家滿門,這件事天下皆知。況且公主枕下,常年藏一隻桐花香囊,若非深愛,何必如此?」
謝雲禎看著他許久,指甲緊攥地刺破掌心,才吐出兩個字,「荒謬!」
謝雲禎發動了所有的勢力去找蘇燃,終於在一座舊宅裡發現了蹤跡。
她破門而入,救下蘇燃時,國師正在對蘇燃動刑,他的箭傷再度裂開,渾身都是血,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膚。
她像捧著絕世珍寶一樣,摟著那個瘦弱的少年,眼中幾欲落淚。
蘇燃在劇痛中轉醒,只看她一眼,便昏了過去。
謝雲禎目不轉睛地看著御醫處理傷口,血慢慢止住,呼吸漸漸平穩,才轉身看著跪在地上的國師。
「為何?你是從先帝在時就一直跟隨我的舊臣,我問你,為何?」
國師冷聲道:「殿下不覺得他出現得太蹊蹺了嗎?崖底鮮有人至,為何殿下偏偏被他救起?」
謝雲禎緩聲,「我說過,他從小被人訓練成殺人機器,他殺人太多,那天他是想尋死的,遇見我,他才想活著。」
一個一心求死的人,遇上一個拼命求生的人,上天該是何等的仁慈。
國師看著她,「殿下真的相信?」
「我當然信。」她微微一笑,語調平穩而冷淡,「我落入谷底三天三夜,骨骼盡碎,生不得,死不得,野狗齧我臉頰,孤狼伺機而動,那時,國師在做什麼?興許國師在找我,興許國師在想著如何接手我的舊部,好讓自己不再做一個不被重視的神棍。」
大梁不重視天衍之術多年,國師被她說中心事,臉上頓時青白一片
她輕聲細語續道:「可我只想活著,飲雨水,與野狗爭食,在我絕望的時候,只有他來到了我身邊,只有他啊,國師。」
謝雲禎背起蘇燃,就像無數次蘇燃背著她逃命一樣。
將人放回馬車,她才俯下身,問:「國師帶走蘇燃必然有人接應,不知可否告知?」
國師遲疑片刻,「沒有。」
她笑了,「看來國師已經不信我了,也罷,國師畢竟已經老了,該早早退休了。」
國師哀鳴,「殿下真要為了一個賤奴……」
話音剛落,一個耳光已然扇過去。
謝雲禎嘆道:「國師不僅老,還有些糊塗,這不是什麼賤奴,日後,他將是我的駙馬。」
又興許遠不止是駙馬。
謝雲禎命人細細查那夜刺殺之事,指間把玩著那根羽箭。
沒有任何印記,可她能感覺出來,這箭的箭杆是由西山紅木所制。
此乃上貢之物,只有宮中才有。
蘇燃初一醒來,就看見謝雲禎靜坐在床前,面上無悲無喜。
良久,她輕聲一嘆,「阿燃,我原本已經不想再爭了,可總有人不放心我,他們想殺我無妨,可卻不該傷了你。」
「我說過,這裡是地獄,而我現在,想做這地獄的王。」
蘇燃眼底似有異樣情緒一閃而逝,對她這番話的回應,只有伸出手,緊緊與她相擁。
有液體無聲地滴落在他頸後,一片冰冷。
5
朝堂上風雲變幻,長公主接連幾天彈劾百官,小皇帝的擁躉或者被貶,或者被殺,一時人心惶惶。
長公主突如其來的強硬,被有心人傳遍了長安城。馬車行過街市,都能聽到市井之徒竊竊私語。
無非是說,長公主性格暴戾,殺人無數,曾是閨中少女時,為了未來夫君一個側室,就能殺盡滿門。
「你信嗎?」
謝雲禎問蘇燃,蘇燃面色逐漸蒼白,興許是想不到謝雲禎從來都是這樣狠辣。
她撩開帘子,「天底下的人都這樣說,可他們並不知道,父皇從來都不喜歡我,更不可能因為我一句話殺人,他只是覺得冼家有不臣之心,卻把所有罪名都推給了我。」
「冼家畏罪自焚,只有冼懷桑一個人活了下來,他逃往邊塞,建立好勢力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找我報仇,」她冷笑,「實在是愚蠢至極。」
謝雲禎不是個仁慈的人,冼懷桑如此對她,而裴暄故意洩露她的行蹤,助紂為虐,她必然是不能忍。
裴家的勢力根基深厚,謝雲禎費了許多力氣才傷了他們的根骨。
裴暄憤怒地想要一口咬死她,卻不得不低聲下氣地求她,「父親縱然有些貪財,也不慎失手打死過幾個奴才,但也不至於被流放,請殿下開恩。」
謝雲禎拈著一張密信扔在他腳下,和善道:「即使我現在想召回他老人家,恐怕也是不能了。」
邊軍的告喪信。
裴暄呼吸一下子沉重起來,眼睛赤紅,忽然蹂身而上,扼向她的喉嚨。
正要得手時,身邊出現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是蘇燃,他一直在。
「裴暄,你不是我的對手。」
謝雲禎大笑,揚身而去。
小皇帝失了裴家,而她沒了國師,一時間,朝堂上倒顯現出一種微妙的平衡。
小皇帝在宮中暴跳如雷,相較之下,謝雲禎倒顯得從容許多。
裴暄已經離開多日,想必是為他父親收拾骨骸去了,謝雲禎在公主府大興土木,供她遊樂。
旁人看來,只覺禍害遺千年。而蘇燃知道,這是因為謝雲禎不想讓人看出她命不久矣。
冼懷桑的毒,早已浸入五臟六腑。
她常常咯血,有時虛弱得胳膊都抬不起來,蘇燃就抱著她,坐在庭院裡的鞦韆上曬月亮。
近來回暖,桐樹竟發了新芽。
她看著看著,忽然笑了,「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桐花嗎?」
蘇燃不知。
「因為曾經的冼府中種了許多的桐花。」她低聲道:「阿燃,我喜歡過冼懷桑,這多可笑啊。」
蘇燃猛然抬起眼帘。
「都過去了。」謝雲禎抱住他的腰汲取溫暖,「還好我遇見了你。」
年後落了雪,上元燈節卻比平日裡熱鬧些。謝雲禎這幾日心情很好,拉著蘇燃去看燈。
裘衣邊一圈雪白的絨毛襯得她小臉瑩白如玉,蘇燃牽著她小心地穿過人流,回眸時,她就那樣笑盈盈地看著他。
燈火璀璨,華燈似錦,這一刻沒有什麼長公主,只有一個他千辛萬苦從邊塞背回來的姑娘。
煙火綻放的瞬間,她踮起腳尖偷親了他一下。
她剛剛吃了糖,嘴唇都是甜的。
「阿燃,我真想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什麼都不管,去浪跡天涯好不好?」靈淮長公主像個孩子一樣笑彎了眼睛。
護城河裡千盞蓮燈漂流不息,轉得蘇燃心口都開始發疼。謝雲禎伏在他懷裡,氣息逐漸衰弱。
「我知道有時候你不喜歡我那樣狠毒,可是我實在太害怕了。」
她喘著氣,「我曾經很乖,乖到父皇賜死我母后時我只會哭,乖到我喜歡的人被滅門時我只能另嫁他人,可是現在不行了,我想保護你,想保護這個天下。阿演膽子太小了,如果我還能活著,一定會讓大梁千秋萬代。」
蘇燃掩住她的唇,她卻固執地偏開頭「我在朝中留了勢力,你若是想留在這裡,他們可以代替我護你一生一世,若你想走,沒有人可以留……」
他低下頭,用唇代替手指,阻止了她想說的遺言。
岸邊的人還在歡笑,燈火依舊如故,長安城一如往昔。
只有伊人漸遠去。
6
謝雲禎走在濃濃的霧氣裡,腳下仿佛是川流不息的溪水,走時有泠泠水聲。
濃霧忽散,她看見一座高牆,華衣錦裳的少女站在高牆內,遙遙地看著一株桐花樹。
十三歲的謝雲演頭破血流地跑過來,樂呵呵地對少女說他把冼懷桑打了。少女只是拿帕子替他隨意擦了兩下,冷淡地讓他不要管這件事。
謝雲演埋怨阿姐看上了冼懷桑,說他不值得,說自己認識一個叫裴暄的公子,他很喜歡阿姐。
謝雲禎看見,那少女含嗔帶怨地瞪了他一眼,始終沒有否認,她看上了冼懷桑。
謝雲演又嘟嘟噥噥地抱怨了什麼,少女笑了笑,這才俯身輕輕替他擦去了血跡。
濃霧又起,再度消散時,她看到了潑天大雨,蘇燃背著她,在雨中躲避追殺。
少年的血一直浸到她腳底,她多想伸手抱住那個少年,叫他一聲阿燃。
門外一聲鷓鴣啼。
她從床榻上驚醒。
是一間破舊的屋子,伸手可以摸到房梁,蘇燃枕臂睡在床沿,面色疲憊,眼底淡淡烏青。
感覺到動靜,蘇燃猝然睜眼,眸底頓時溢滿歡喜。
她還活著。
但已經不是權勢滔天的靈淮長公主。
從蘇燃寫的字中,謝雲禎逐漸明白,在她昏迷的那段時間,裴暄帶著邊關軍殺了回來,昭示天下:清君側。
清她這個妖女佞臣。
「我竟忘了,裴家與鎮南將軍交好。」謝雲禎想了想,「我雖不知為何還活著,許是冼懷桑並不想殺我,但我想通了,我們一起離開長安吧。」
蘇燃愣住了,在謝雲禎灼熱的眼神裡,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但是我不會武功,也不會女工,帶著我一定是個累贅。」
蘇燃正欲搖頭,她已經撲上來環住他頸項,在他淡色的唇上輕輕啄了一口,「所以這麼累贅的人,能當你的妻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