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在靠近亞利桑那的5號公路邊一處印第安人開設的咖啡館休息,整條路上空無一人。
橘子味的城市
10月中旬的洛杉磯,天平洋的海風卷著一股「橘子味」,從66號公路盡頭的聖莫妮卡金色沙灘上襲來,填滿了日落大道的每一個角落。金秋的美國西海岸伴著毒辣的北美陽光可以把人曬出油來,各種膚色的人們,穿著夏威夷風格的拼色襯衫,從一個陰影跳到另一個陰影中。
我的第一站將要進入一個中國80後非法居留者的家庭,完成一份她對我的囑託。站在寫有「Stop」紅牌的好萊塢某個十字路口,聽著林逸仔細詢問我託帶的東西是否安全帶過了海關。出發採訪之前,她曾在Facebook上給我列出了一長串的清單,有北方的黃醬、涪陵的榨菜、老乾媽、密封的恰恰瓜子、越多越好的中華牌香菸、一個蕎麥皮填充的枕頭、一支北京的老風箏……取得了她信任之後,我這個來自中國的掮客,成為她和大陸產生直接聯繫最安全的渠道。
一個陌生的地址,指引我從西到東穿過整個洛杉磯城,沿著聖莫妮卡大道翻過略帶神秘的比弗利山,走上好萊塢大道,穿過東洛杉磯最引以為豪的老城區及商業中心區,把幾乎沒有什麼華人存在的唐人街遠遠扔在身後,在遊客逐漸凋零的聖安娜大道盡頭,拐上72號縣道,開上30多公裡,在遠郊區縣感覺盡顯的時候,才能到達她生活的地方,這個城市體現了標準的美國生態,最富有的人和最貧窮的人分東西兩區各自佔據著城市的另一半。
「James Lang 把他的愛刻在了面對太平洋的一把椅子上,如今那份愛的記憶早已在天堂了。」
對於一個非法移民來說,隱藏在洛杉磯最偏西的奧蘭芝縣(Orange)一個華裔移民聚居的小鎮裡,不失為明智之舉。中國面孔和中國護照上過期許久的旅遊籤證已經成為非法移民最有利的證據,為了某種堅持的理由,她需要儘量少的在繁華地段晃來晃去,不能離開洛杉磯去旅行,不能離開美國,更不能回到中國。
她租住的房子就像眾多電影中展現的一樣,有一個車庫,有後院10來平米的小草坪,有120平米的居住空間,這樣的房子在偏遠的奧蘭芝縣一個月2000美元的租金,顯得有點昂貴。房屋的主人是一名早年間成功移民的華人,除了收租之外,他最主要的責任是幫助這些移民應付移民局的檢查,以免非法財源被送進監獄。
林逸房子所在的街道一片死寂,她來開門的時候,從屋子裡傳來非常熟悉的味道,她的母親在靠近正門的開放廚房裡製作老北京炸醬麵。沒有熱烈的擁抱,她一邊例行似的問候我,一遍翻看我給她帶來的包裹,把一件件東西拿出來擺在餐桌上,當場做了簡單的分配。香菸交給丈夫,食材拿去廚房,零食扔在客廳電視的櫥櫃裡。
她和她丈夫從中國消失之前屬於標準的北京白領,工作得體,收入中等,有車有房,每個周末呼朋喚友的在三裡屯燈紅酒綠中耍個酣暢淋漓。坐在後院草坪前的野營椅上,眺望半山坡一排排錯落的屋頂,抽著我帶來的中華煙,她聊她的「美國」。
在來的路上,我已經浮萍掠影般的掃視了洛杉磯,現在她在用她這多麼多年的經驗為我解剖洛杉磯這座城市。如果一個遊客說自己已經對洛杉磯足夠了解,那麼在林逸口中說出的洛杉磯一定會讓他大吃一驚。這裡的比弗利法則、煙霧瀰漫的老城、這裡簡直shit到極限的交通,這裡的肉毒桿菌美女、吸毒者、藝術家氣質的乞丐、洛杉磯大道的酒鬼。並非像銀幕或事實顯現的那樣,真正的洛杉磯其實和世界上每個城市一樣,只是一個生活的縮影。在Inglewood群居的拉美人眼裡,洛杉磯是平行移動過來的墨西哥城。在Culver City任何一個十字路口聚集在一起的非洲裔移民眼中,洛杉磯是他們從密西西比搬過來的莊園。在這座到處都是繁體或簡體漢字構成的洛杉磯郊區小鎮中,林逸覺得自己仿佛生活在福建海濱的一個不知名小城之中。她用一種跨越半個地球的方式,完成了中國時下正在流行的逃離「北上廣」。她用自己體面的工作,北京的車與房和捨棄的眾多友誼和親情,換來了在美國靜的讓人發狂的這座山坡上的房子,換來了一種「不被打擾的自由」。
她的美國眼下僅指洛杉磯和奧蘭芝縣這個小鎮,她關於「美國」的故事多半都是小鎮華人的生意經。如何才能和當地的華人建立起聯繫,如何用每周一次的棕櫚泉奧萊之行掙出房租和應付生活,如何在鎮子上的銀行用特殊途徑開一個戶頭,如何把錢轉移到中國的帳戶上,以逃避美國稅務部門對所有銀行帳戶存款的監督與盤查。非法移民有非法移民的好處,可以讓她躲避開美國瘋狂的徵稅制度和只有專家才能理出頭緒的報稅和退稅。與上一代移民不同,借著中國大陸消費能力與出國便利性極端錯位的機會,如林逸這些80後的非法移民,不必在去做刷盤子這種純粹出賣體力的工作,借著物流的便利和國內關係的優勢,代購成為這代非法移民最完美的養家方式。
我看著遠處有點灰濛濛的洛杉磯城,距離這麼遠的風中居然也有那麼一點「橘子味」,我在喧鬧與嘈雜中穿越了半個地球,來到洛杉磯郊區的奧蘭芝,坐在她租來的山坡上綠樹掩映的後院裡,與她分享我帶來黃醬、榨菜、老乾媽、恰恰瓜子、中華牌香菸的時候,內心裡非常滿足。在兩個小時之後,在洛杉磯燈光籠罩下的海灘上還有一個聚會正等著我,肉毒桿菌美女、吸毒者、藝術家氣質的乞丐、洛杉磯大道的酒鬼會在我的身邊竄來竄去,也許還會出現一兩個好萊塢10線小明星的身影。而她也要動身了,她要在周末來臨之前完成她的「奧特萊斯」之行,來自國內代購的訂單已經塞滿了她的電子郵箱——這樣隱居般的生活,林逸還要再持續8年。
瓦倫泰恩被遺棄的房屋。這座小鎮如今基本被遺棄了,只有6戶居民依然住在這裡。
午夜墨西哥卷餅
自從美國對中國開放了一籤十年的籤證政策後,這個十月間,離開洛杉磯的車流中,10輛車有4輛車的駕駛員是中國遊客。
好在通往聖地牙哥的5號洲際公路名氣不如1號公路那麼能打動中國遊客,出了洛杉磯市區20公裡後,高速上的車子都轉向了臨近太平洋的各個Beach(海灘)。道路一下子變得寬闊了許多,車速也提升到70邁。
臨近午餐的檔口,我把車子從一個不太明顯的路口開下了高速,想找一個超市給自己製作一個足以果腹的三明治。如果我能在出發之前看一眼《橘子郡男孩》(The OC)這部電影,我一定不會半路停下來吃午餐,因為影片裡這條短暫的,布滿海灘的5號公路周圍,充滿了「美國夢」般的炫富與焦慮,混雜著資本主義腐爛的海藻氣味,還有這裡的三明治貴的讓人心疼。
被我誤闖的鎮子叫歐申賽德(Oceanside),是美國人心中太平洋沿岸比較有名的海灘之一,小鎮人不多,到處如劍似矛般聳立著眾多風帆,在一個與後海公園大小相仿的區域內蓋滿了別墅和一家五星級度假酒店,靠近岸邊的茶座旁趴著幾隻被太陽曬到昏睡的海豹,一個叫「James Lang」的哥們兒在1926年把他的愛刻在了面對天平洋的一把椅子上,「Good night, dear heart, good night, good night. In Loving Memory of Lois Stee Lang.」,他那份愛的記憶現在早已在天堂了,而我坐在這把「愛的記憶」上吃完了一個三明治,除了藍藍的太平洋,這裡僅存的只有開著悍馬的帥哥、打了肉毒桿菌的美女和頹廢的藝術家。
美墨邊境地帶從聖地牙哥的海灘一直延伸到德克薩斯的埃爾帕索,820英裡的沙漠戈壁地帶,跨越加利福尼亞、亞利桑那和新墨西哥三個州。 2006年喬治布希已經在這段漫長的邊境線上修建起了一道用瓦楞狀鋼板連接、延綿不斷的隔離牆。在接下來的兩天時間裡,我一直沿著這道籬笆牆在美墨邊境的沙漠和隔壁地帶穿行。
這段荒蕪到乏善可陳的道路上,如若不是出現的國民警衛隊檢查站和站在邊界美國一側山崗上眺望的邊境警察,很難保證我不會在天地一體的沙黃色中睡過去。
瓦倫泰恩小鎮博物館中,關於美西鐵路通車的歷史照片。美西鐵路讓這個小鎮繁榮了近一個世紀。
在菲尼克斯轉換公路之前,我曾在南亞利桑那的戈壁灘裡找到了一個豪華的賭場,解決了一頓炸雞便餐;曾在一個看似綠洲的小樹林裡找到了一個房車營地,聽著美國老頭的斑鳩琴睡了半小時的覺;在夕陽照射的黃昏公路上,在距離菲尼克斯20公裡的地方被警察攔下來聊了半個小時誰也聽不懂誰的天;在天剛黑的時候從菲尼克斯的燈紅酒綠中穿城而過,卻在荒郊野嶺的郵政機場迷了路。
我曾經想在新墨西哥州的米蘭或者蓋洛普找個汽車旅館停下,問過幾家之後,發現我的中國思維在這裡根本行不通,看上去安全一點的旅店一概不接待沒有預定的客人,那些門口站著大鬍子或紋身痞子的「黑店」又沒有膽量輕易嘗試。
不論白天還是夜晚,我的車裡反覆放著《憤怒的葡萄》主題曲。我車燈照亮的前路,無疑是眾多墨西哥非法移民悲慘遭遇之路。在沙漠的陽光與黑暗中,那些想要到「富有的鄰居家」討生活的人們,未及夢想實現,便葬身墨西哥與美國邊界荒涼的沙漠裡或湍急的河流中的人們。他們魂斷之處,我的一側,聳立著那道綿延千裡的鋼板隔離牆,凜冽的風吹打在牆壁上,夾雜著一絲血腥的味道。
我既不能像《在路上》寫的那樣喝上幾口威士忌壯膽,也沒有安他非命來讓我興奮。茫茫無際的荒野沙漠讓我產生幻覺,幾乎武裝到牙齒的毒販以及不計其數的毒蠍子、響尾蛇,總是在大腦裡浮現。直到我頂著陽光把車開進埃爾帕索,這個令人麻木的噩夢才算是甦醒過來。
兩年前合法移民美國的建霆在埃爾帕索距離城區10公裡的地方給我找了一個美國家庭。他的理由是城區基本都是墨西哥人和非洲裔美國人,治安不好,尤其是墨西哥人聚集的老城毒販雲集。為了讓我更安全的吃到我提過的墨西哥卷餅,晚上8點左右,他開著他的索納塔直接把我帶進了墨西哥人聚居的街區,我覺得他之前的安排簡直多餘。
午夜的埃爾帕索墨西哥人社區,只要在路燈照亮的地方,總能看到三五成群的男人,在黑暗的邊緣竊竊私語。街道上的照明不足,昏昏暗暗冰冷冷的幾個路燈,破碎的街道,顯得這片街區有點鬼魅。
隨著美元石油的衰竭與新型能源的廣泛使用,曾經輝煌的德克薩斯一片蕭條。為了追逐石油和黃金美國夢而來到這裡的移民後代逐漸向東西海岸相對發達的城市搬遷,人口凋零讓小鎮破敗不堪。
建霆把我帶到了一個類似中國大食堂的墨西哥餐廳裡,幾張食堂裡常見的連桌椅,一個半封閉的打菜窗口正對著用白熾燈照的慘白的大廳。餐廳裡20多個墨西哥人松鬆散散的排成一條長隊,中間夾雜著我們四個中國人,就像1796年強尼皮爾賽拉神父帶著一批傳教士,第一次到聖地牙哥建教堂時的情景一樣,他們也是這樣被印第安人包圍著。
老神父希望在Presidio Hill修建一座教堂,用神的感召力影響山腳下聖地牙哥村落中居住的印第安人。然而,事實證明他的這個決定並不是特別高明,當地的印第安人很堅定的信奉著自己的神靈,並且不知道這些用拉丁語嘮嘮叨叨的白人嘴到底說了什麼。於是老神父堅持了10年之久後,把教堂移走了。
最先來到埃爾帕索的墨西哥人聰明了許多,他們手裡不在捧著聖經,而是用火槍將這個地帶所有的印第安人都趕進了亞利桑那的大山深處。這個地方作為墨西哥的一部分存在,直到美國人用一場美墨戰爭把墨西哥人從這裡趕走。美國第11任總統詹姆斯·波爾克看到2015年的美國,可能會失望的詐屍。1844年他帶領的美國,把路易斯安那,俄勒岡、德克薩斯、新墨西哥、科羅拉多、猶他、內華達和加利福尼亞統統納入美國的版圖,把曾經弱小的美洲殖民地聯邦,從密西西比以東的大西洋沿岸,一直推進到天平洋的沙灘上。170多年之後,這個美國西部最大的毒品交易口岸,再一次填滿了墨西哥人。
距離食堂不遠的山谷裡就是美墨邊境,在邊境線上美國人建立的隔離牆戛然而止,一牆之隔的山坡上蓋滿了鐵皮屋頂的棚屋,飄揚著一面巨大的墨西哥國旗。生活在這裡的墨西哥人或墨西哥裔美國人,每個人都能講出一段穿越美墨邊境的冒險故事。邊境線對面的墨西哥城市華雷斯,白天國旗飄飄、炊煙嫋嫋、雞鳴犬吠、一派祥和,一入夜就會有人冒死翻越美墨邊境的隔離牆。早上在美墨邊境墨西哥那邊吃了早餐,晚上就在埃爾帕索的墨西哥人社區類似這座大食堂裡填飽肚子,再找個酒吧喝的酩酊大醉,這是每個墨西哥人的夢想。每年都會有上萬人因為這個夢想被扔進監獄或變成隔離牆畔的一具無名屍體。
這個餐廳裡聚集的墨西哥人越來越多,很難分辨誰是非法,誰是合法,誰會在內衣裡藏上一袋海洛因,誰會在後腰裡別上一把手槍。
我身邊買墨西哥卷餅的人們,站在了美國的土地上,儘管許多人是「無證明文件者」,但他們同樣要吃飯,要生活。這些人白天站在街頭等待著被人僱用,幹些最苦最累的體力活,生活在美國的最底層。即便如此這些冒死闖關的人亦然感覺生活在「天堂」裡。
墨西哥人的嗓門出奇的大,可以和中國菜市場裡的大媽媲美,所以我和建霆的聊天方式從竊竊私語逐漸變成相互呼喊,他們不會聽懂我們正用中文在聊那道醜陋的隔離牆和墨西哥非法移民,他們只能感覺到在嘈雜的西班牙語間,隱隱約約有一絲中文纏繞其中。
尤瓦爾德巨大墓地中的一隅,埋葬著曾經漂洋過海穿越半個地球來到美國的華人。華人的血淚與墓園一側的美西鐵路緊緊地捆綁在一起。
90號公路
我不得不承認,從埃爾帕索開始的90號公路斷斷續續,寂寞不堪。那道醜陋的隔離牆被一條平靜的小河溝替代。公路的柏油已經發白。黃金和石油曾給予這條公路無比的輝煌,隨著黃金枯竭,石油狂跌,這條路與眾多的淘金之路一樣,逐漸廢棄。也許是它的歷史見證作用,這條路依然是美國少數復古派鍾愛的探險之路,冷清的公路上不時會有哈雷車隊轟鳴著開過,也有一些值得朝聖的歷史記憶。
90號公路和美西的通郵鐵路平行。據說,在沒有修建公路之前,這裡曾經是一條郵政馬車通往西部的唯一道路,一條從芝加哥穿過聖路易斯,經過俄克拉荷馬,繞過達拉斯和聖安東尼奧,蜿蜒曲折的躲過落基山餘脈,趟過科羅拉多河,最終到達洛杉磯唯一的一條道路。這條道路在離開德克薩斯之後,有些路段變成了66號公路的一部分。
用珍珠項鍊來比喻這條90號公路恰如其分,瓦倫泰恩、馬拉松、桑德森、艾米諾爾和尤瓦爾德,像一顆顆珍珠被這條公路串聯在了一起,一直到延伸到奧斯汀。美國的路上文化很簡單,你可以在不離開車子的情況下搞定自己一切的生活,只要有錢,你永遠可以在這個國家筆直寂寞的公路上開下去,進入加油站的人們忙忙碌碌的打點一頓熱狗加咖啡的簡單午餐,很少有人真正停下來交流。只有流浪漢會靠過來跟你要一點小錢,再講給你一個不靠譜的坊間故事算作回報。
90號公路串聯的德克薩斯荒原上,一直不缺各種坊間故事。
比如靠近瓦倫泰恩的那座PRADA的小屋,一個用時尚嘲笑時尚的行為藝術,荒野中孤獨的屋子裡擺放著價值百萬美元的皮包和鞋子,房子後面栓滿了象徵愛情的鐵鎖。一對從東海岸特意趕來的夫婦,可以給你講這個小屋數次被砸,年年被盜的故事:東西被盜了,有人會用新的商品補上,玻璃被砸了,PRADA的人會來重新安裝,在Facebook上甚至有一個專門找個這間小屋的民間組織。很多美國人都希望這個屋子就如此聳立在荒涼的廢舊公路邊。
被廢棄的90號公路,從美墨邊境地帶的戈壁中穿過。公路右側50米外即是美國和墨西哥的邊境線的那條小河溝,在這裡你很容易「不小心越境」。
比如瓦倫泰恩鎮子裡少有的幾間完整的房子,其中一間作為這個小鎮的博物館兼圖書館。雖然這個鎮子只剩下6戶居民,但這個圖書館依然打理的十分精緻。每一個發生在這裡的事件都被詳細的記錄下來,編排成條目,展列在打掃乾淨的老書桌上。一頁頁的翻下去,就像在審視《百年孤獨》中那個天外飛來的村子。在一片照片中,我甚至看到了美西鐵路經過這裡時,所有修路工人的合影,那是些皮膚黝黑的華工的身影。
永遠不能忘記,尤瓦爾德那覆蓋整個山丘,綿延上千公頃的墓園。它比整個鎮子龐大許多,好像整個南德克薩斯從古至今所有死去的人們都被埋在了這裡。墓園將整個鎮子包圍在中間,墓碑的建立時間從1801年延續到2015年,這是美國西部黃金夢到黑金夢碎的墓碑記憶,殯葬的幽默感體現的淋漓盡致,靠南邊的墓群似乎是為修建美西鐵路的死難者特意開闢出來的,在墓地最中間的位置,有一塊10公頃的土地,裡面的墓碑刻著中國華工的名字,一些墓碑的建造風格和碑文明顯帶有東方色彩,刻著類似觀音菩薩的畫像,一塊碑文上寫著「強勁的風撕碎了淘金夢」。
從這片龐大的墓園出來,在一個超市裡給自己做了一杯咖啡,走出門口的時候,一個印第安人打扮的老婦女靠過來,伸手要錢,當我準備離開的時候,她扒著車門不鬆手,非要給我講一個故事。於是,在天將傍晚的餘霞中,在路燈初亮,墓地環顧,孤零零的小鎮超市門口,這個女人給我講了一個「感人肺腑」的鬼故事。
此時,聖安東尼奧的燈光下也許正在進行著一場激烈的NBA球賽,奧斯汀的中心湖畔,「西南偏南」音樂會正在奏響第一個音符。90號公路上的小鎮子裡,每一面美國國旗都被山野的風吹的散碎不堪。穿著背心的孩子從一個街口呼嘯的衝過鎮子中間的道路,消失在小巷深處的黑暗中,一輛邊境警察黃綠相間的吉普車停在一個酒吧門口,一名邊境警察正在品嘗著他的咖啡,審視著眼前的道路。還有一個晚上,我就能到達奧斯汀的湖畔,Sayman正等在那個城市裡,等這我去扣動扳機……
這是一條可長可短的路,一直走下去它可以把你帶到北美的5大湖區。如果像我,兩天的時間即可觸摸美國整個西部拓荒史。
來參加「西南偏南」音樂節的人會在奧斯汀青年旅社的牆上尋找自己最鍾愛的活動,這種形式早已經被中國人玩壞了。
奧斯汀的槍聲
美國的槍枝犯罪獨步天大,當我在奧斯汀湖邊上伸展僵硬的身體時,美國新聞網正在報導剛剛發生在休斯頓的一起校園槍擊案。
去自駕美國,總是有人會提醒注意美國人的「路怒症」。這個在中國僅僅是拳打腳踢的鬥毆事件,放在槍枝泛濫的美國,可能迎來的將是一顆子彈。所以,從洛杉磯開始,我一直小心翼翼,從來不主動變道超車,一直小心的保持著與前車的距離,既不能給前車增加壓迫感,又不能讓後面的車感覺緩慢和厭煩。即便如此,我依然在一路行來的過程中,被5輛車豎過中指。
在奧斯汀接到Sayman的電話,本來期待的大餐和各種玩耍都在他被搶之後化作泡影。在我將到的前一晚,他被一夥非洲裔搶的只剩下落在酒店的手機,關於車子、錢包、行李還有他打算回國孝敬老人的魚肝油,一點不剩的悉數被劫,萬幸的是沒有再賞他一顆槍子兒。
奧斯汀作為美國鄉村民謠之都,歷來都有文藝氣息濃烈,這座城市的大學城至今依然保持著嬉皮士的靈魂。雖然我所膜拜的EA遊戲公司和眾多高科技產業進入了這個城市,但牽著狗在湖邊懶散的藝術家依然保持著我行我素的本質,專注於自己的音樂和小說的創作。
在奧斯汀湖畔的青年旅社裡,住滿了世界各地到這裡想嬉皮士時代致敬的青年男女。有38歲亦然在讀第三個學位的大學生,也有因為失戀,整天躲在床上的愛爾蘭姑娘。青年旅社的浴室裡早上擠進兩個露宿在湖邊草坪上的黑人,拿著大大小小的塑膠袋來洗澡,其中一個人推開了我的東西,從容的拿出各種護膚品,慢悠悠的打扮著自己,他用自己的手機放上一曲布魯斯,邊洗邊哼唧。我站離他不遠的地方,看著我被搶去的噴頭,抱著我的洗漱用品,傻呆呆的看著他在哪裡耍寶,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娘們兒。為了等這個洗澡的位置,我已經在這裡看了三個裸男,真想直接拿起他的衣服扔到奧斯汀湖裡,然後樂觀一坨黑肉驚慌失措的樣子。當然,我只是想想而已,沒有任何實際的動作,依然在哪裡傻呆呆的看著他玩泡泡,因為他的洗漱用品旁放著一把黝黑的手槍。
德克薩斯州的槍枝文化源遠流長,擁搶和禁槍在德克薩斯變得極端對立。所有與槍枝有關的重大美國社會事件,大部分發生在以德克薩斯州為中心的南方各州之中。
關於奧斯汀的點點滴滴,美國的《Lonely planet》已經寫得非常詳盡,只是對這裡的槍枝文化隻字未提。至今依然懸掛著南方邦聯孤星旗的奧斯汀,忠誠的恪守著美國憲法賦予美國人民的持槍權利。在高速公路邊的沃爾瑪,有專門售槍的櫃檯。槍店和射擊場也散布在這個城市的邊邊角角。
按照原定的計劃,在奧斯汀的第二天,依然去了射擊場。當把車停在射擊場門口的時候,並肩停下了一輛吉普,車上下來美國小夥若無其事的從後備箱拿出一把M4自動步槍和一箱子彈,在車子的副駕駛座位上放著一把格洛克手槍和幾個彈夾。
這裡租槍手續簡單的令人難以置信,只需要提供護照和信用卡即可,一本護照一把槍,槍由自己把持,唯一規定必須空倉出場。子彈小口徑10美元50發,大口徑步槍彈15至20美元不等。中途可以換槍,換一把槍5美元,槍枝任選,不限制槍型。這意味著你可以從手槍開始,玩遍這裡的每一種槍型。
之間進門的美國小夥已經用自己的步槍在射擊場裡噼噼啪啪的打開了。我正在給你彈夾裝彈的時候,一個11歲的小女孩在母親的帶領下進入了射擊場。我的小口徑在哪裡啪啪打的正歡,隔壁的小姑娘拿著一把點42口徑的麥林手槍發出轟轟的巨響,即使帶著耳罩,她的每一聲槍響,我依然會下意識的縮緊脖子。著引來那對母女的笑聲。
在這個文藝與槍聲並容的德克薩斯城市裡,保持著一種矛盾的平衡——槍聲在擴散,琴聲依然悠揚,德克薩斯的烤肉已經泛起了香氣,女人們專注著眼前的葡萄酒,男人們依然為Alamo的古戰場喋喋不休。有人在湖邊的草地上大聲朗誦著新出爐的詩歌,有人在為浴室的噴頭耿耿於懷。有人在這裡為失戀療傷,有人在這裡為愛情歌唱……
新墨西哥州用墨西哥人引以為傲的紅、綠辣椒歡迎每個經過這裡的人,這裡有火辣的墨西哥人和火辣的戈壁陽光。
尾聲
美國與墨西哥將近2000英裡的邊境地帶,是美國標準問題集中呈現的區域。這條地理弧形上,聚集著來自中國新一代的非法移民,來自墨西哥冒死闖關的「投奔天堂」者,石油危機被人遺忘公路小鎮和德克薩斯令人擔憂的槍枝泛濫。
到達奧斯汀後,我的行程戛然而止,這一路走來,我曾經想找出一個準確的詞彙來形容這個邊境地帶所呈現出的美國另一幅面孔,可惜實在是太難了。忽然我想起我即將到達聖安東尼奧之前看到的一個場景:翻過艾米諾爾最後一個隘口,即將離開90號公路時,德克薩斯通向墨西哥灣的平谷中,聖安東尼奧洶湧的燈光之海幾乎亮瞎了我的雙眼。雖然二十英裡之前就看到了被映紅的天空和勾勒出的遠方,現在依然被嚇了一跳。在此之前,我身後的美國都睡了,一片漆寂。眼前,源自城市的燈光向上漲的潮水,一直從德克薩斯大平原的深處湧來,拍打著丘陵地帶的山梁。在這被「堤岸」隔絕的燈海深處,沒有了美國中南部的隆起、高崗、開闊的隔壁、沙漠以及血色的隔離牆,只剩下燈光。
身後的美國漆黑一片,眼前的燈火輝煌在山梁上劃下了一道清晰的分界線。「這裡是西部的開始,也是西部的終結。」——當年帶領美國挺進西部的詹姆斯·波爾克說出這句話頗有深意。
靠近瓦倫泰恩的那座PRADA的小屋,一個用時尚嘲笑時尚的行為藝術,荒野中孤獨的屋子裡擺放著價值百萬美元的皮包和鞋子,房子後面栓滿了象徵愛情的鐵鎖。
被美國白人和墨西哥人驅趕的印第安原住民,他們的保留地是一片蕭條和貧瘠的紅色砂礫巖戈壁地帶。除了荊棘叢,這裡很難開展耕作。
西部標準的超市標誌牌, 說明這裡可以加油,可以購物,可以自己動手解決一頓簡單的美式午餐。這裡是美國路上文化最好的節點。
曾經的90號公路, 有很大一部分被併入後來的66號公路,最近這條公路又被從66號公路中分拆出來,變成10號洲際高速的一部分。圖中這個開青年旅社的小夥子對於能見到中國人的到來感到非常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