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恆河:印度聖河邊的罪惡與救贖》
內容簡介
恆河,從喜馬拉雅山脈的冰川落入塵世,流淌過印度北部平原,匯入孟加拉灣。她哺育印度文明,是印度教的聖河,千百年來,吸引著無數取經人、徵服者、傳教士、學者、畫家、詩人和朝聖者……
喬治·布萊克從傳說中的恆河源頭「牛嘴」出發,順流而下,見證浮世風景。深山的苦修者向他講述披頭四的靈修逸聞,瑜伽中心老闆對如何用宇宙能量賺錢滔滔不絕,製藥公司用牛尿研製「靈丹妙藥」,年輕的工程師為治理恆河汙染不斷奔走,而旃陀羅依然掌握著在河邊火化遺體的古老權力……
他走過印度王公、莫臥兒統治者與英國殖民者的遺蹟,抵達印度艱難前行的今天。陋習和文明仍糾纏不休,神聖與世俗在恆河水中融為一體。
作者簡介
喬治·布萊克(George Black),作家、記者,出生於英國,現居紐約。他長年為《紐約客》雜誌撰寫文化與環境相關主題的文章,對河流和山脈有著巨大的熱情。曾出版《鱒魚池悖論:三條河流與美國人的生活》(The Trout Pool Paradox: The American Lives of Three Rivers);《暗影帝國:黃石公園的史詩》(Empire of Shadows: The Epic Story of Yellowstone),該作品入圍 2013 年洛杉磯時報圖書獎。
譯者簡介
韓曉秋,同濟大學英語語言文學專業博士在讀,副教授。主要從事翻譯學和漢語國際傳播研究。
書籍摘錄
01 旅行者的故事
月復一月,積雪包裹著這座巨大的將印度和中國西藏地區分隔開來的巖石牆,巖石的晶體結構幾經沉降、擠壓和變遷,最終冷卻凝固。這裡諸峰林立,是全世界最高的地方,終年為無盡的冰層所覆蓋,有時,人們稱這裡為「第三極」。
沒有人知道喜馬拉雅山脈到底蘊藏了多少冰川。有人說數以萬計,也有人稱不止於此。印度的第二大冰川是甘戈特裡冰川(GangotriGlacier),隨著全球變暖,它也在縮小。在我離開新德裡趕往山區前,拜訪了印度著名的冰川學家塞德·伊克巴爾·哈斯納因(Syed Iqbal Hasnain),一個鶴髮童顏、和藹可親之人。他告訴我,這座冰川佔地面積一度達到 250 多平方公裡,約合 100 平方英裡。「但眼下,冰川破碎的情況正在多地發生。你能看到大塊大塊的死冰,已經脫離了主冰體。」他笑聲響亮,這對震驚於他的科學發現的聽眾來說,似乎有些不和諧,但我常常覺得,保持幽默感正是那些明知可能毫無希望卻努力付出的科學家們共有的特點。
甘戈特裡冰川的末端——科學家們稱之為冰川之趾,或者冰川之鼻——自從 200 年前第一批歐洲探險者來到這裡已經後退了大約 2 英裡,而且每年還會減退 60 英尺。冰川的減退帶給科學家們深切的悲傷,仿佛他們成了玩忽職守的人。在冰川之鼻,一股混著泥漿的灰色細流從一個被礫石場包圍的陰冷昏暗的洞穴裡滴出。由於冰體的大量融化,人們只有運用詩意的想像,或者翻看早已消失的洞口冰質拱頂的老照片,才能理解為何幾百年來印度人稱之為高穆克(Gaumukh)——牛嘴。
溪流下遊 200 英裡處,有一座叫德夫普拉亞格(Devprayag)的城鎮,它坐落在一片三角形的海角地帶。行至此處,它在沿途已經接納了無數條支流,穿過了無數個村莊和朝聖途中的城鎮、水壩,最終匯成一股河面寬闊、白浪滔滔的激流。在德夫普拉亞格,另一條大小相當的河流阿拉克南達河(Alaknanda)與之匯合。阿拉克南達河水碧流深,一路從東方而來。從那裡到印度洋,又需 1300 英裡,這就是恆河母親,或者如英國人稱呼它的,恆河(Ganges)。
在「天堂之門」——印度教聖地之一哈瑞多瓦(Haridwar),恆河告別群山,進入一望無垠、塵土飛揚的印度北部平原區。它的主要支脈亞穆納河(Yamuna),沉寂而混黑,穿越德裡,像一條玉帶在阿格拉(Agra)的泰姬陵外繞牆而走,最終在一處被印度教徒視為神聖之地的區域流入恆河。這裡仍然沿用舊時來犯的穆斯林君主賦予它的名字:安拉阿巴德(Allahabad),意為「安拉之城」。繼續前行,大河波濤如怒,晝夜不息,流至另一座城市。這座城市有四個名字:迦屍,貝拿勒斯,巴納拉斯,瓦拉納西。大恆河平原的內陸城鎮和村莊有時似乎承載著一切令印度痛苦的東西:種姓偏見,腐敗,強姦和性交易,印度教與伊斯蘭教間的暴力衝突,貧窮和汙染。一年的大部分時間裡,土地籠罩著褐色的煙塵,這是成千上萬的村莊用木柴、煤油和牛糞生火做飯所致。3000 米厚的褐色雲層向北面的喜馬拉雅山脈飄移,染黑了那裡的冰蓋,加速了冰層融解的速度。但北部的平原區,特別是擁有 2 億人口的北方邦,始終掌控著印度的政治命脈。
當這條大河最後接近三角洲地帶——恆河百口時,地理學家和宗教信徒們也就此分道揚鑣。恆河分,名字易。藉助梵天(印度教主神之一)之子布拉馬普特拉河(Brahmaputra)的洪荒之力,恆河水量激增,主幹部分以千鈞之勢向東注入東孟加拉,即現在的孟加拉國。在地理學家看來,這才是真正的恆河。此時,它接納了賈穆納河(Jamuna)(又名「亞穆納河」),成為博多河(Padma),最後又化身為梅格納河(Meghna),河口已達20 英裡寬。但是印度教的聖河恆河——另一說為英國東印度公司和英屬印度的不朽恆河——在邊界處剝離,一路向南,隨著她穿過東孟加拉豐腴的稻田和棕櫚樹林,再次更名。當它到達加爾各答,已經成為胡格利河(Hooghly)。
在這座超大城市南方 70 英裡處,距離甘戈特裡冰川 1569 英裡,胡格利河最終流至一個平坦的橢圓形島嶼,這是這個國家的終端。在它的最南端是西孟加拉邦,沿河無數朝聖地的最後一站,大河鋪展開1 英裡長的咖啡色羽流匯入印度洋。
流至孟加拉灣時,恆河母親已經哺育了 5 億人口。恆河是這裡稻米和小麥的灌溉水源,也是這裡每天只有 2 美元收入的卑微度日者僅有的依靠。
同時,它也是一種誘惑,幾百年來,這片魔性的土地吸引了上百萬甚至更多的帝國締造者、覺悟後的取經人、殺戮狂和掠奪者、學者、教師、畫家、詩人、製片人、獵奇者、貧窮好色的消費者、背包的朝聖者、瑜伽練習者、蹦極愛好者、吸毒成癮的活死人、神聖與粗俗的獻身者。他們來到這裡,見證無法形容的美麗和無與倫比的醜陋,它是女神之河和朝聖之地,也是露天的下水道和工廠的排汙口。
大多數人離開時如醉如痴,正如來時;他們總是會報導它、記載它,急切地寫下內心的感受。默想千遍,難以理解之事仍是太多。怎麼會有 3300 萬個神?為什麼同一宗教下的另一些人卻說只有 33 個神?為什麼在今年(2018年) 2 月 14 日下午 3 點 48 分 16 秒和次日清晨 5 點 29 分 37 秒之間結婚是吉利的?一江開放的排汙之水為何如此神聖?為了解開這深不可測的印度謎題,他們行思坐想。
這一片土地!我該怎樣向你描述?
他們向自己的國君呈文,他們撰寫新聞報導、雜誌文章和遊記、史學研究文章、令人心醉神迷的詩歌、魚類分類學、寺廟寶物清單,他們整理恆河 180 個名字列表和溼婆神 1008 個名字列表,他們撰寫溶解氧和糞便大腸菌群的分析報告。他們向天祈禱。他們給家裡人發電子郵件,字斟句酌。他們拍了無數張照片。他們製作故事片和虔誠的紀錄片。他們也在 YouTube 網站上發布搞笑的業餘視頻。
在行李箱和背包中,旅行者帶著那些前人關於這裡的遊記故事。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讀到恆河的時候,那時我 11 歲,熱愛足球、集郵、到古籍和版畫舊貨店尋寶。有一天,我花了幾便士買了本很薄的書,皮面、書脊上印著燙金書名《神奇的土地和人民》(Strange Lands and Their People )。這本書出版於 1827 年,目的是啟發讀者,製造懸念,激發人們的好奇心,但最重要的是,以「基督教文明的使命」的名義,將讀者聯合起來。每隔幾頁,書中就印有一些木版畫,展示一些當地的風土人情:拉普蘭(Lapland)的馴鹿拉著雪橇飛馳,成群結隊的穆斯林將額頭貼在大地上祈禱,猛獁象的骨架被西伯利亞寒冰包裹。在有關印度的章節中,畫面是在貝拿勒斯的恆河岸邊,一位女性撲倒在火葬丈夫的柴堆上。穿著正式的英國人站在遠處,驚恐地又拍手又捂嘴。
我沿著恆河行走時,總是記起那幅木版畫,那本書可能是早期英國旅行家們從加爾各答至安拉阿巴德為期三周的旅程中,藏於大旅行包和扁平皮箱中的必備讀物之一,當他們在平底船悶熱的甲板上撐起遮陽傘時,或者藏身於轎子裡一路搖搖晃晃時,就用它來消磨悠長的時光。如今,在漫長而艱苦的德裡之旅中,旅行者會坐在掛著兩臺空調的車廂裡,隨著溼婆恆河號特快列車咣噹噹駛過北方邦無邊無際的平原,借著微弱的夜晚的燈光品讀,或者盤腿穩坐在瓦拉納西的河壇上、陡峭的臺階上和石臺上閱讀,那裡正是朝聖者黎明時分接受聖浸之地。旅行者隨身攜帶的書籍多到可以裝滿一個小圖書館。有些作品出自一路從高穆克走到大海的徒步行者之手。他們經歷過曬傷,感染過痢疾,每晚睡在名字不同但又毫無二致的村莊裡,靠僅會的幾句印地語與人交流,薄煎餅、印度湯和混合茶是他們每日生活的開始。一些人是坐船來的,必要時才選擇陸地公共運輸,他們對英治時代懷著一種鄉愁,對沿途經過的面無表情或漫不經心的遊牧人和鄉下人做鬼臉。其他人則全程坐船旅行。一些人在孟加拉三角洲迷宮般的河道上漫遊,另一些人則反其道而行,乘坐汽艇,逆流而上,試圖直抵喜馬拉雅山脈,直到面對最後一股激流,才肯低頭作罷。
來自:《浮世恆河》,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提供。
當我從恆河源頭走到入海口——我並不是一次性成功而是斷斷續續經過多次行程——我也隨身帶上了自己喜愛的書籍。每一位作家都在這一長篇的敘事中留下自己的新印記,續寫屬於他們的好奇、厭惡、憤世嫉俗、狂喜和崇敬之情。
拉迪亞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曾短暫受僱於安拉阿巴德的《先驅報》(The Pioneer),寫作中他就表示厭惡河上的浮屍。
馬克·吐溫寫過一句屢被引用的話:「貝拿勒斯比歷史更悠久,比傳統更年長,甚至比傳說更古老,看起來甚至比所有這些都加在一起還要大上兩倍。」
70 年後,艾倫·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總是置身於火葬場石路上赤裸的苦修者之中,神思恍惚之間,一連坐上幾個小時。一天晚上,像往常一樣,吸食大麻後的他如墜仙境。當「中間一具屍體的腹部破碎爆裂,腸子像玩具盒中的小丑一樣突然彈出來」,他凝神觀看,不能自持。
在瑞詩凱詩(Rishikesh)的瑪哈瑞詩·瑪哈士(Maharishi Mahesh )大師蜂巢式的冥想室裡,喬治·哈裡森(George Harrison)花去很久的時間為披頭四的《白色專輯》(White Album)創作音樂。「那是瑞詩凱詩的好男人,但他同我合不來。」林戈·斯塔爾(Ringo Starr)說道。他思念故鄉利物浦,厭倦吃雞蛋和鷹嘴豆。
20 世紀 50 年代,在史達林去世、波蘭開放邊境以後,記者雷沙德·卡普欽斯基(Ryszard Kapusˊciński)的第一站就是印度。像其他人一樣,他凝視著屍體在瓦拉納西的河壇上燃燒。從那兒,他乘坐火車前往加爾各答。在這個正浸在季風帶來的洪水裡的城市,他奮力走過睡在錫亞爾達(Sealdah)車站地板上的人群。
卡普欽斯基,世界上第一位旅行記者,隨身帶著希羅多德(Herodotus)的《歷史》(The Histories)。因此,他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旅行的真義。「畢竟一段旅程既不在我們出發的那一刻開始,也不在我們再次回到家門口時結束,」他寫道,「它開始的時間要早得多,而且永遠不會結束,因為即使在物理意義上我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陷入了停滯,但記憶的膠片仍會在我們的身體裡繼續轉動。」
我自己的部分記憶系由其他作者的故事穿綴而成,這些作家的名字將永遠不會被後人知曉,是他們寫就了印度教那些偉大的傳說:《摩訶婆羅多》(Mahābhārata)、《羅摩衍那》(Rāmāyana)和各種《往世書》(Purana)。
這些作品不斷提醒世人,恆河並非普通的河流,而這一段旅程也並不只是為了探尋恆河之源。我在最不可能的地方找到了它的來處,只要你願意,就能從冰川、從大海、從葬禮的聖火中尋獲,在沒有河流的土地上尋獲。
題圖來自:《浮世恆河》,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