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時孔子提出了「鄭聲淫」命題,《論語·衛靈公》:「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陽貨》:「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從此,「鄭聲淫」成為學術史上的經典性議題,闡釋之見互出。筆者認為,鄭聲為鄭衛之地所出新聲,孔子所謂鄭聲之「淫」,重在言其聲律背離雅樂,亦包含樂、詩、舞皆淫的意指,是其對樂制既潰的指斥。
古人闡釋眾說紛紜
作以歷史考察,概言古人闡釋「鄭聲淫」之說,代表性觀點如下。
第一,鄭聲淫在情色。漢班固《白虎通》言:「孔子曰『鄭聲淫』何?鄭國土地民人,山居谷浴,男女錯雜,為鄭聲以相誘悅,故邪僻聲,皆淫色之聲也。」鄭聲被視為男女相悅所發邪僻之聲。許慎《五經異議》亦言:「鄭國之俗,有溱洧之水,男女聚會,謳歌相惑,故云『鄭聲淫 』。」其後,朱熹《朱子語類》亦言:「鄭聲淫,所以鄭詩多是淫佚之辭。」宋人嚴粲《詩輯》、清人夏炘《讀詩札記》皆承此說。
第二,鄭聲淫在聲律。晉嵇康《聲無哀樂論》言:「若夫鄭聲,是音聲之至妙,妙音感人,猶美色惑志。耽槃荒酒,易以喪業。」他認為鄭聲音聲美妙,如美色惑人,令人難御。宋沈括《夢溪筆談》亦言:「後世有變宮、變徵者……皆非正聲,故其聲龐雜破碎,不入本均,流以為鄭衛,但愛其清焦,而不復古人純正之音。」即認為鄭衛之聲在五音外,用變宮、變徵之音,聲律繁蕪,背離了正音。明楊慎《升庵集》言:「《論語》『鄭聲淫』,淫者,聲之過也。」謝肇淛《五雜俎》言:「夫子謂『鄭聲淫』。淫者,靡也,巧也,樂而過度也。」清人尤侗、戴震、鄭光祖等皆持此說。
第三,鄭聲淫乃指詩、聲皆淫。對於「鄭聲淫」,宋前學人多解為其淫在「詩」,即文辭;明代學人多解為其淫在「聲」,即聲律。清代則有學者提出,鄭聲之淫既在聲律,亦在詩文。楊名時《詩經札記》言:「安有詩言正而聲律淫者乎?此全不知聲音律呂之理者也」,認為詩文寫淫,聲律必淫。崔述《考信錄》亦言:「故詩淫則聲未有不淫者,不得分詩與聲為二也」,認為鄭聲在詩、在聲俱淫,詩聲協應。
第四,鄭聲為新聲。許慎、朱熹等人認為,鄭聲即鄭詩。亦有學人認為,鄭聲並非鄭詩,而是禮崩樂壞之世出現的「新聲」或「新樂」。例如,班固《漢書·禮樂志》言:「周室大壞……制度遂壞,桑間、濮上,鄭、衛、宋、趙之聲並出,內則致疾損壽,外則亂政傷民。」應劭作注云:「桑間,衛地,濮上,濮水之上,皆好新聲。」他將鄭、衛等地所出聲樂稱為「新聲」。
可見,歷代對「鄭聲淫」的意指眾說紛紜。應該說,諸說既各有所據、各有所見,亦各有所偏。
鄭衛之音有違雅樂之制
要深入理解「鄭聲淫」之說的意指,首先應對鄭聲與鄭衛之音和雅樂的關係予以探析。
首次,鄭聲與鄭衛之音。孔子「鄭聲淫」之論提出後,到東漢前,人們所指斥的多為「鄭衛之音」。《禮記·樂記》言:「鄭衛之音,亂世之音也,比於慢矣。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荀子·樂論》言:「姚冶之容,鄭衛之音,使人之心淫。」「鄭衛之音」或「鄭衛之聲」即孔子所言「鄭聲」,是以朱熹《詩集傳》言:「鄭衛之音皆為淫聲。」他認為,「鄭衛之聲」被孔子略言為「鄭聲」,因「鄭聲之淫,有甚於衛矣。故夫子論為邦,獨以鄭聲為戒,而不及衛,蓋舉重而言,固自有次第也。」「鄭音」或「鄭聲」的興起,被視為王道陵夷、禮制敗壞的結果。《史記·樂書》有言:「治道虧缺,而鄭音興起,封君世闢,名顯鄰州,爭以相高。」
其次,鄭聲與雅樂。因鄭聲淆亂「雅樂」,故孔子提出「放鄭聲」。《論語》記,孔子有言:「惡鄭聲之亂雅樂也。」何為雅樂?班固《白虎通·禮樂》云:「樂尚雅。雅者,古正也。」朱熹《詩集傳》言:「雅者,正也,正樂之歌。」「雅樂」即「正樂」,亦即《荀子·樂論》所言「正聲感人而順氣應之」之「正聲」。先秦時,為樂求和是禮制性審美標準,《荀子·樂論》言:「故樂者,審一以定和者也,比物以飾節者也,合奏以成文者也。」《國語·周語下》亦言:「夫政象樂,樂從和,和從平。聲以和樂,律以平聲。」《呂氏春秋·適音》有論「適音」:「何謂適?衷,音之適也。何謂衷?大不出鈞,重不過石,小大輕重之衷也。黃鐘之宮,音之本也,清濁之衷也。衷也者適也,以適聽適則和矣。樂無太,平和者是也。」「適音」為不大不小、不清不濁,不走極端,宜人聽覺的中音、和樂。「雅樂」即是與「中庸」倫理原則及求「和」審美相協應的「和樂」「中聲」或「適音」。「鄭衛之音」逾「和」越「中」,而與雅樂相背,因而被視為「淫聲」和「亡國之音」。
實則蘊含多重意指
以鄭聲與鄭衛之音及雅樂關係的考辨為基礎,考析各家「鄭聲淫」闡釋之論,可知他們所言皆為一面之解。通盤予以考量,回歸歷史語境中,孔子所言「鄭聲淫」實則蘊含著多重意指。
「鄭聲」即「鄭衛之音」,其為一種新聲。《禮記·樂記》記,魏文侯問子夏:「吾端冕而聽古樂,則唯恐臥;聽鄭衛之音,則不知倦。敢問古樂之如彼,何也?新樂之如此,何也?」二人對答均以「新樂」指代「鄭衛之音」。《國語·晉語》亦記:「晉平公說新聲,師曠曰:『公室其將卑乎!君之明兆於衰矣。』」鄭聲是禮崩樂壞時產生於鄭衛之地的新樂或新聲。前人將鄭聲解為《詩經》中「鄭詩」「衛詩」,則為錯解。但這種新聲並非與其全無干係,它們前後產生在同一片土地上,均受到「桑間濮上」奔放民風浸淫,相互間有承繼關係。二者對男女自由愛情皆加吟詠,《鄭風》《衛風》尚存收斂之意,新聲則走得更遠。在道德之士看來,這就是其詩即內容上的「色淫」。
孔子所言「鄭聲淫」論題,主要基於鄭聲在聲律上失正,其非和音中聲,或高亢激昂,或消沉流離,偏離了雅樂中正平和的審美正則。鄭聲的聲樂之淫還表現在演奏樂器的濫用上。劉熙《釋名·釋樂器》有言:「箜篌,此師延所作靡靡之樂也。後出於桑間濮上之地……鄭衛分其地而有之,遂號鄭衛之音,謂之淫樂也。」箜篌被視為靡靡之樂所用樂器,而鄭衛之音用之,可知鄭聲所用樂器突破了雅樂使用鍾、鼓、琴等樂器的局限,有了多樣性拓展。再者,鄭聲演奏技法多樣,《國語·周語下》言「煩手淫聲」,其否定了演奏技法的繁複。漢陸賈《新語·道基》有言:「後世淫邪,增之以鄭、衛之音,民棄本趨末,伎巧橫出,用意各殊,則加雕文刻鏤,傅致膠漆丹青玄黃琦瑋之色,以窮耳目之好,極工匠之巧。」鄭衛之音在聲樂上追求繁縟雕飾,極力迎合人們聲色之好,終使聲樂背離了雅樂素樸平和之態,走向華麗險僻之途,帶來聲律之「淫」。
鄭聲之「淫」還表現在詩與舞之淫。鄭聲在文辭內容上,除對情色有過多關注外,還表現在抒發怨、怒、哀、思、悲等非正情感。《淮南子·泰族訓》言,鄭聲「今取怨思之聲,施之於弦管,聞其音者不淫則悲,淫則亂男女之辯,悲則感怨思之氣」。它有違於周禮詩歌抒情「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中正平和之制,這是詩之淫。在舞蹈上,鄭聲亦表現出「淫」的一面。《荀子·樂論》言:「姚冶之容,鄭衛之音,使人之心淫。」《呂氏春秋·本性》言:「靡曼皓齒,鄭衛之音,務以自樂,命之曰伐性之斧。」鄭聲中採用了女子作伎樂,又有俳優、侏儒等插科其中。《禮記·樂記》記子夏有論鄭衛之音:「今夫新樂,進俯退俯,奸聲以淫,溺而不止,及優侏儒,獶雜子女,不知父子。」在正統儒士看來,倡優入樂突破了禮樂制度,更是鄭聲淫的直觀表現。
處於衰微之世的孔子,看到了鄭聲對禮樂制度的衝決之力以及對世道人心的瓦解之效,看到了它使社會溺於聲色而敗國亂政的危險之兆。所以,他發出了「鄭聲淫」「放鄭聲」的呼喊。但是,這在禮制已崩的變亂時代中,註定是徒勞的努力。
(作者單位:山東師範大學齊魯文化研究院、青島科技大學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