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12年以來,「屌絲」一詞不僅橫行網絡,還出現在《人民日報》上(「屌絲心態」),甚至與其拼音寫法一同登上紐約時代廣場大銀幕。
現在,「屌絲」已不只是相對於「高富帥」的「矮窮矬」。從年輕農民工、醉心於網遊的宅男到不限於單身白領、碼農的網民們,再到在常青藤學府接受精英教育的學生,人人都毫不介意且樂於自我認同為「屌絲」。究竟是什麼使中國人團結在「屌絲」這個微妙而曖昧的標籤下?
屌絲=中國的99%?
在研究者Marcella Szablewicz的觀察中,屌絲文化現象具有變色龍式的本質,在不同語境中被闡釋為不同的意義,並有流動的意義生產過程。有趣的是,「屌絲」一詞是由自己的反面所定義的:「屌絲」是什麼眾說紛紜,但至少決不是「高富帥」,不是「富二代」,不是「官二代」,不能與「女神」約會。
「屌絲」不能完全算作當代版的「阿Q」,儘管它具有精神勝利法的部分特質。屌絲與阿Q最大的不同在於:屌絲是被網際網路媒體的革命性分享力量所建構的。屌絲不僅僅是個體身份標籤,更形成了一個通過在線交互建立身份認同的群體。
從根本來說,「屌絲」直接揭示出中國社會經濟現狀迫使年輕網民希望幻滅的事實:社會階層劇烈分化與階層間流動性的嚴重缺乏。雖然「屌絲」只能勉強被翻譯為並不準確的「loser」或」screw」,卻有另一個著名英文詞條在一定程度上與「屌絲」共享了時代精神——那便是「佔領華爾街」運動中的「99%」(運動中常見的標語即「我們代表99%不再承受1%的貪婪與腐敗」)。這二者跨越中西方語言界限,共同指向一個區別於佔有財富與權力的少數人「集體」,指向一個殘酷的事實:對於大多數人而言,社會經濟地位向上流動難之又難。
矛盾的情感共同體
「屌絲」既挑戰了又強化了人們慣有的觀念。屌絲話語與多種大眾文化消費話語相聯繫。與其表面上的無意識惡搞相矛盾的是,「屌絲」依賴著並有意識加強了一個刻板而悖反的預設:財富和地位是男人權威和吸引力的絕對來源。同時,女性依舊被置於以外貌與性作為衡量標準的權力秩序之下。除了「女神」或「女屌絲」,一系列對女性更具有冒犯性的詞也都與屌絲話語聯繫在一起,比如用於界定女人性經驗多少的「黑木耳」和「粉木耳」。
Szablewicz將屌絲分析置於雷蒙德·威廉士(Raymond Williams)關於「情感結構」(structures of feeling)的理論框架中,認為屌絲話語尚未形成發展完全的「對抗性公眾」,而是表現出一種以鮮活現實生活體驗為紐帶的集體情感認同。就如文化理論家Sara Ahmed認為「情感」其實是一種「社會力量」一樣,「屌絲」凝聚了焦慮的年輕人們對現實不滿的情感共識,他們期待重塑其可實現的生活方式,也樂於擁抱新身份和新的流動可能性(比如「逆襲」)。
「屌絲」還意味著對某種成功觀的抵抗。人類學家Lisa M. Hoffman描述過當代中國新自由主義政策下的「愛國專業主義(patriotic professionalism)」:大量青年人才因其成長、教育背景對國家形成強烈忠誠心,以「愛國主義」之名規劃職業,並為了國家發展更好而在其專業素養上持續精進。學者Andrew Kipnis則勾勒過一幅以「教育渴望(educational desire)」佔據中心的中國圖景:家長們渴望孩子考入大學以改變命運;教育資本化,家庭與政府投入不遺餘力;以及所有教育機構的激烈競爭。正是「愛國專業主義」、「教育渴望」以及「幹得好不如嫁得好」的成見一同形塑了中國式成功觀。在Szablewicz看來,「屌絲」共同體的意義在於其暗含著一種對這種成功觀的隱形拒絕與抵抗。
日常政治還是集體高潮?
在Peidong Yang和他的合作者們看來,「屌絲」則是一個日常政治(infrapolitics, 亦有底層政治、內部政治等多種譯法)的典型樣本。他們的研究在「屌絲揭示社會流動性現實」方面與上文提及的Szablewicz解讀遙相呼應,並且指出了其他面向——
首先,「屌絲」所形成的全民自嘲其實是一種對於政治環境的反應。研究東歐後社會主義的學者Boyer及Yurchak將高度滲透國民生活的官方話語模式命名為「超級日常化」(Hypernormalization)。這些話語具有過量、刻意闡釋、重複而模板化的特點,與人們日常語言和思維模式相隔甚遠。在Peidong Yang等人的研究中,「屌絲」被理解為一種對於刻板生硬、非人性化的政治話語(譬如新聞聯播)最普遍而直接的民間反饋:中國網民簡單地走向另一個極端,利用平民粗話形成惡搞式反抗。就像其他同類型熱詞一樣,比如「屁民」和「襠中央總豎雞」,「屌絲」也是一個「糞便學(scatology)」意義上的比喻,直接將與人體性器官部位有關的身體經驗修辭化。儘管不雅,它們卻是最身體化和人性化的表達,且與官方話語形成直接對峙。
其次,這些研究者們建議屌絲現象也不應被過度政治化解讀。「屌絲」一詞並無訴求社會轉型或制度變化,甚至不如「草泥馬」等詞更明顯的政治指向。屌絲共同體更多建立在虛擬歸屬感和安全感的基礎上,提供了一個讓大眾想像和消費的集體幻象。這個幻象的集體性來源於「屌絲」產生的「文化親密性(Cultural Intimacy)」(人類學家Michael Herzfeld提出的理論):面對外國人來說很尷尬、難於啟齒或醜陋,甚至粗俗的一個國家或民族文化的「秘密」,對於這個國家或民族的「局內人」來說反而恰能加強文化認同、親密感和凝聚感。
無論實際身份如何,中國人在自詡為「屌絲」的認同過程中都分享著一種隱秘的快樂:既隱含對現實的批評,「政治正確」地宣洩不滿,又通過昭示謙虛美德對已有或將有的地位和財富構成自我保護,還能與「他者」結盟,達到集體娛樂的高潮。在這個意義上,「屌絲」精準捕捉了當前最被中國人自己廣泛接受的作為普通中國人所具有的共同特質。因此,屌絲身份可被看做是一種對中國性或國民身份的最新闡釋。
參考文獻
Szablewicz, M. T. (2014). The 『losers』 of china’s internet: Memes as 『structures of feeling』 for disillusioned young netizens. China Information, 28(2), 259-275.
Yang, P., Tang, L, & Wang, X (2014). Diaosi as infrapolitics: Scatological tropes, identity-making and cultural intimacy on China’s Internet. Media, Culture & Socie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