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朋友終於實現首次西藏之旅。四十五歲的她,算是圓了一個久遠的夢。西藏對於我們究竟意味著什麼,每個人有每個人不同的迷惑和答案。是的,有迷惑才有答案。這種迷惑是出發前,一種說不清的嚮往所產生,等雙腳踏上西藏的土地,才有答案。
去過西藏的人都說:人這一生,必須要去一趟西藏。西藏對我們每個人是不是這樣一種必須,我想不同的人,也會有不同的答案,關鍵在於你想去尋找什麼。
朋友拍了瑪吉阿米餐廳的照片發給我。
按時下的話,這是絕對的網紅打卡地。而在網紅一詞尚未出現,甚至網絡還沒普及乃至沒出現的時候,這個位於八廓街上的小黃樓就是某種象徵。
在這裡面,住著一位永遠年輕美貌的女子:瑪吉阿米。
朋友甚是好奇,問我,是否真的有過這樣一位女子,這裡,是否真的就是他們約會的地點?還是說這裡就是當年的那家酒廬,就是化名宕桑汪波的神王混跡拉薩街頭時的落腳點?
我淺笑著反問她:「你覺得呢?」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在西藏,我感覺傳說和現實,虛構和真實之間沒有明確的界限,我都糊塗了。
看來西藏之旅確然產生了作用,如果說「糊塗了」,恰恰是一種清醒,是剛剛開始的清醒:傳說和現實,虛構和真實之間為什麼要有界限,真的有這樣一個界限,那也只是我們自己認定的界限,我們如何知道所認定的真實和現實,是不是另一個更大虛構裡的細節呢?
朋友若有所思的樣子。
在那東山頂上,升起白白的月亮,瑪吉阿米的面容,浮現在我的心上。
太多文字和想像不斷豐腴著這位始終躲在月亮背後的神秘女子。想你的時候,我就看一盞月亮。盛一碗月光,飲下,以解思念苦。
在很多人眼裡,瑪吉阿米是月亮女神,然而不是。月亮是達娃,達娃央宗、達娃拉姆才是。「瑪吉阿米」其意不可解,正是「她」神秘的一部分。這是倉央嘉措自創的一個詞,三百年以來,有關瑪吉阿米這個詞的解釋,爭議不斷。虔誠嚴肅的宗教界、學界人士,認定這是尊者對眾生的慈悲,瑪吉阿米,字面意思是未曾生育過我的母親,就是指眾生,詩意一點就是「如母眾生」;而那些研究西藏政治歷史的人,確信這是尊者對第巴·桑結嘉措的隱喻;至於更多普羅大眾就很直接:瑪吉阿米就是一位姑娘的名字啊,這有什麼好懷疑的。
於是,瑪吉阿米不但有了家鄉、父母、一路前往拉薩的傳奇,還有他們之間那些纏綿而又令人心慟不已的故事流傳至今。
當你途經我的盛放——為了給這樣一個美麗的不死鳥安身立命之處,這棟小樓理所當然聳立於時間之外。
有沒有過這樣一個人物的存在,還重要嗎?
真的一點都不重要。
在科幻小說《三體》裡,未成為面壁者之前的邏輯,在作家女友的鼓動下,嘗試著寫一部小說,作家女友只要求小說中的女主角必須是羅輯心中所認為的完美女性。羅輯剛開始沒當真,直到後來,他愛上了這個自己虛構的女孩子,可以和這個「她」在冬天的荒郊野外一起坐在篝火旁取暖。當他逐漸疏遠生活中的作家女友時,這個始作俑者登門,看了一眼餐桌後說:「還好,你還沒痴迷到給她擺上一副碗筷的地步。」
這個被邏輯愛著的女孩子,同樣是一種活生生的存在。
古往今來,很多作家一邊創作一邊慟哭,說誰誰誰(小說中的人物)太慘了,就要死了!旁人奇怪,這是你寫的呀,你不那麼寫就不不會發生?「不,不,不,完全不是這樣。」作家回答說:「他們有自己的命運,我無法左右他們。」這些人物也是一種真實存在。
美國科幻作家奧森·卡德的科幻小說《死者代言人》裡,安德魯帶著倖存的蟲族女王來到一個有其他智慧生命的星球,那個星球的原住民是一種被人類稱為豬族的坡奇尼奧人。等安頓好之後,安德魯將蟲族女王從隱藏的行囊中取出,讓它開始繁殖。安德魯輕輕說:「這樣,這個星球將會是三個智慧種族共生共存的局面:人類、蟲族以及坡奇尼奧人。」而就在這時,安德魯又不無悲戚地說:「不是三種,是四種。」
還有一種,是安德魯稱為「簡」的智能體,有點類似AI,但已經有了自我意識,不斷進化幾乎無所不能——除了沒有一個實體之外。
安德魯和簡的聯繫,是通過之內置耳蝸,有一天在和外人談話時,出於禮節,他粗暴地關閉了耳蝸,那時,簡正在和他說著話。而這一關閉,使得安德魯從此失去了簡。
簡還在,只是不再和大安德魯親近,繼而和另一個人建立了親密關係。
生命的形式,何止千萬種,我們又有什麼理由說簡不是生命的的某種神秘形式呢。
不論多少人失戀,多少人對自己曾愛過的人失望,愛情本身不增不減。哪怕全世界的人同時都在戀愛,愛情也沒有被瓜分為無數個,從而被稀釋。瑪吉阿米何嘗不是這樣一個愛的象徵,替所有沒能實現愛情理想的我們去實現一個有關愛情的傳奇。
從這點出發,瑪吉阿米是誰,一點也不重要。
從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和寫給孩子看的童話故事相反,沒在一起的,才被千古傳誦。不論是瑪吉阿米還是「梁祝」。從這點而言,傳說和現實,虛構和真實之間沒有界限的,又豈止是西藏,我們漢地不也一樣?
世上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