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劉成章,1937年2月22日生,陝西省延安市人。1961年畢業於陝西師範大學中文系。現任陝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專業作家。中國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常務理事,國家一級作家,享受國務院發放的專家特殊津貼。
劉成章中學時代即發表習作,其後發表過大量詩歌、歌詞和一些劇本,並以歌詞小有名氣。1982年後主要從事散文創作,其作品在全國產生廣泛影響。《轉九曲》等16篇散文曾先後獲國內各種報刊大獎。《劉成章散文集》獲陝西省雙五文學獎特別獎,散文集《羊想雲彩》獲我國首屆魯迅文學獎。
樹有五六十年了,二十多米高,濃蔭覆蓋著一座農家小院。不是楊樹,不是槐樹,而是一棵榆樹。攀上樹椏向南望,是巍巍的秦嶺;向北望,是滔滔的渭水。中間是一片一片的稻田。樹,就長在這風光秀麗的陝西省岐山縣安樂鄉渠頭村。
渠頭村真有一條清凌凌的渠水穿村而過。村裡的小姑娘小媳婦們,總忘不了這條好渠水,總來渠邊洗衣裳。但常常洗著洗著,就抬起頭來了,就喜盈盈地望著這樹。
樹上播放著音樂。
「不!」她們說,「那是鳥的叫聲。」
風兒吹來,小小的榆葉間卻翻動著尺把長的奇異的白葉、紅葉、麻麻葉。
「不!」她們說,「那是鳥的翅膀。」
鳥翅扑打著沉甸甸的果實。那果實,足有西瓜般大小。
「不!」她們說,「那是鳥的窩。」
鳥窩好多喲!數數吧,一、二、三、四……五十……八十……總共一百零幾個!而經常棲息著的鳥兒,居然有五六百隻!
「所以叫做百鳥樹。」她們說。
好神奇的樹!
樹上有白鶴,有蒼鷺,有雷鳥,一隻只體態輕盈,翔姿優雅,鳴聲動人。陽春時節,它們飛來飛去銜柴啄泥忙碌築巢。初夏當口,它們或靜守窩中或出外打食或孵兒育女。到了秋季,它們老幼同翔子孫興旺千翅競展,就像在藍天上表演著芭蕾舞。冬天它們去南方過冬使這兒有些冷清,但來年春天,這兒又奏著它們生命的樂章了。
這一奇景,是什麼時候開始出現的?
「1949年。」姑娘媳婦們齊聲說,「多虧俺已經故世的王伯了。」
王伯的名字叫王金壽。
她們說,那年清明節過後不久,一對稀奇的白色鳥兒飛來,在當時還是小夥子的王伯家的榆樹上築窩。什麼鳥兒呢?王伯對照一張紙菸盒上的圖案,知道是白鶴。鄉親們一般認為,能使人發家致富的吉祥鳥,是燕子、是鴿子、是紅鶴;還可以列舉出許多鳥兒的名字來,但其中絕沒有白鶴。人們一直固執地認為,白東西來了不好。但是,王伯想,即使是白東西,也是一條命啊!趕走?不趕?王伯一時難以決斷。
然而,鳥兒是幸運的。
幸運恐怕主要在於,這片土地很不尋常。
從這兒向北,一個不遠的地方,仍然在岐山縣境內,那地方不斷出土的是西周的青銅器。周人的始祖是后稷。傳說,后稷的母親一天外出踩上了個巨大的腳印,便懷上了后稷。后稷生下來,母親以為他不吉祥,急欲扔棄。但扔在大路上,過路的牛羊惟恐踩傷他,小心翼翼地移開了腿蹄;扔在結了寒冰的水渠上,鳥兒老遠飛來,展開雙翅溫暖他。這樣,后稷活下來了。這樣,才有了周的興起。傳說透露出來的是,天人相通,天人合一。它形成了我們民族的潛在意識。而這潛在意識一遇機會,就會藉助某些卓越人物的行動,大放光輝。
王伯就是這樣的卓越人物。王伯終於收留了這一對鳥兒。
他不久便驚喜地發現,從樹上撒落下來的食物,沒有一粒糧食,全是蟲子的殘骸。他的愛心自然更加彭勃起來,如田裡水足肥飽的稻秧。當他看見它們終於孵出4隻可愛的雛鳥的時候,他端著盆子樣的老碗來到樹下,邊吃邊仰頭觀看,以至鳥兒把糞便拉到他的肩膀上,他還渾然不知,他的笑容如秦腔般燦爛。
第二年春天,不但這一家鳥兒回來了,還來了很大的一群。
王伯更愛鳥兒了。風雨交加的夜晚,他總是支起耳朵聽著。有時候,他忽然跳下炕去,趴到窗戶上看看。雛鳥還小,抵擋不了風雨的侵襲,他牽掛著它們。逢上雛鳥真的從樹上跌落下來了,他趕忙冒雨捧回,放在被窩裡暖和,第二天又餵它,要是跌傷了,還給它敷些藥水。待它緩過來之後,王伯就將雛鳥放回鳥窩。
王伯發現,鳥兒也有母愛。比如,在孵卵的時候,老鳥兒本是臥在窩裡的,可是,雛鳥大了,臥不下了,那鳥兒就臥到外邊,連睡覺也臥在外邊。這情狀很使王伯動情。
王伯發現,鳥兒中也有挺奸滑的傢伙。比如,家家鳥兒都在修建「房屋」。這時候,奸滑的傢伙四下瞅瞅,要是瞅見別人不在家,便將人家的柴枝人家的木料偷到自家的宅基上去了。看見這一情景,王伯便罵一聲「瞎松」,語氣中蘊著熱乎勁兒,然後笑笑。
有一年,王伯的腳被手扶拖拉機撞傷了,住進了四五裡路外的醫院。醫生讓他靜養。但是,他總是安不下心來。不是牽掛妻兒老小――他知道,他不在,他們仍然會生活得很好。他放心不下的是那一樹的鳥兒。他怕颳風下雨的時候,沒人照看它們。所以,每逢天氣變了的時候,他就拄著拐杖,一拐一拐地向家裡跑去。
王伯的老伴兒是甘肅人,她因為無法理解王伯的舉動,也因為其他一些原因,她終於與王伯分手而去,回老家了。她給王伯留下一個兒子。但是即便是這樣的打擊,也不能使王伯消沉下去了。其根由在於,那一樹的鳥兒已支撐著他的靈魂了。樹不倒,鳥兒不散,再加上還有個兒子,他就活得比誰都樂觀。
但是總有一些人要來侵害鳥兒。他們或者攀上樹偷鳥蛋,或者舉著氣槍射擊。王伯發現後總是衝上前去,不是把他從樹上拉下來,就是從他手中奪槍。有一回,為了斥責打死三隻蒼鷺的兩個城裡的小青年,王伯一直把他們追到村外。
隨著歲月的流逝,鳥兒的增多,村裡的鄉親們都看見,水田裡的害蟲被扼制住了。原先稻包蟲十分猖獗,常常一兜一兜地網在稻穗上,撕都撕不開;可是現在,稻包蟲絕跡了。別的害蟲也少得多了。所以,老人都對兒女們說:「你王伯可是為村裡辦了一件大好事啊!」
但同時,王伯也老了。王伯排行老三,他還有兩個哥哥,他們都已年屆古稀。特別是王伯,他多日臥床不起,危在旦夕。兩個兄長不能不考慮置辦棺材的事情了,遂提議:「咱們家窮,就把這榆樹伐了吧――夠給咱們一人做一副。」見王伯不吭聲,兄長們又說:「那麼,就等白露時,鳥兒去了南方,咱們再商量。」
王伯暗暗地流淚。
正當此時,消息傳到了管轄著岐山縣的寶雞市。寶雞市正在下雨。那雨一定是王伯的眼淚。一位副市長立即驅車一百多裡,冒雨來到渠頭村。他把縣鄉幹部召到王伯家中,議定必須保住榆樹,讓縣上為王家三兄弟各買一副棺板,每年各發50元護鳥獎金;鑑於人鳥互佔空間,都有諸多不便,所以由鄉上協助遷出兩戶,為鳥兒讓出地盤。
王伯終於可以安心地去了。但他臨終時還對鄉鄰們叮囑:「鳥和我一起生活了幾十年,我死了,不管到了什麼時候,你們都不要嫌棄它啊!」
無愧的是活著的人。起碼在渠頭村周圍,在安樂鄉,人們沒有辜負王伯的期望。在王伯去世之後的短短的八九年間,這兒已由一樹的鳥兒,發展為幾條街了。街樹上都有大群的鳥兒唱歌。有時候,它們會驟然一齊飛上藍天,雪白的,鮮紅的,麻灰的,密密層層,五彩繽紛,描畫著罕見的美麗和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