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廣網伊春11月5日消息(記者王晶)種樹、育林,張英善說自己這輩子就跟樹打交道了。
在通往黑龍江伊春烏馬河林業局的道路兩側,是成片成林的落葉松,都是當年作為伊春承包育林第一人張英善一棵棵親手種下的,如今他老了,樹苗卻都已成材。從上世紀80年代到2000年間,他曾種下不下百萬棵樹,在小興安嶺上築起一片綠色海洋,也因此得名「百萬富翁」。
他還有一個外號——「張山瘋」。為了種樹,他的「瘋」在伊春是出了名的:過去林場「吃大鍋飯」,「幹多幹少」一個樣,他偏要自己承包提高成活率;承包後,他就像上了發條似的爭分奪秒,幾個涼饅頭、一捧河溝水,就是一天的飯;再後來種植面積擴大,他把親戚拽過來,誰對樹不好就跟誰「拼命」;可苗栽好了,緊接著就是育林關鍵期,只能將不到兩歲的兒子扔到哥哥家,一頭又鑽進林子……
現在,即使退休了,做起了義務護林員的張英善,每天都要來林子轉轉,「不然心裡不踏實」。清理爛葉枯枝、排查火險隱患……沿著土路,走進蔥蘢的青山,每一個拐彎,每一棵樹,他都再熟悉不過。畢竟,這條路,他走了30年。
10月20日,張英善帶著記者來到一片林區沼澤地,介紹起當年親手種下的這片林子。(央廣網記者 鄭重 攝)
伐木工成了種樹人
乾瘦佝僂的身軀,手掌布滿老繭,皸裂如樹皮,而當年張英善種樹的技法也猶如溝壑一般,刻在他手掌的紋路裡。如今站在高處,能清楚地看到當年他種下的大片林地。但在張英善的記憶裡,幾十年前的這裡並非如此,自己的角色也不只是育林人。
伊春作為一個有著60年歷史的國有林場,過去曾有過過度採伐的歷史。在「採之不絕,用之不盡」的口號下,曾經「喘著粗氣」的森林小火車拉著木材,穿行在林海雪原中,這是許多人腦海中「林都」的樣子。而張英善的父親便是當時伊春第一代伐木工,「小火車一響,黃金萬兩」,那時的林業工人每人每天要砍伐規定數量的木材,然後再把砍伐好的木材浩浩蕩蕩地運下山,1975年接了父親的班參加工作的張英善也在其中。
「以前主要砍紅松,百年樹齡的也不能倖免。」彼時的伊春,紅松資源從開發初期的108萬公頃,下降到不足5萬公頃。」不僅如此,伴隨「紅松危機」而來的是林業危困。在這前後,烏馬河林區能夠採伐的樹木基本上已採完,「除了地上的雜草,還有一些零星生長的小樹。「
為了實現森林資源的永續利用,伊春開始轉為採育兼顧。但上世紀80年代前後,那時張英善所在的經營所實行「大鍋飯」,職工種樹積極性不高,樹苗成活率連及格都達不到,大多是「一年青,二年黃,三年見閻王」。
「栽不活樹,算什麼林業工人?」改革開放初期,彼時的農村已開始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而1981年,他所在的林場也開始實行經營性承包造林(即個人承包地塊造林,3年後視成活情況給付工資並回收林地),由於看不慣當時的局面,當年剛20出頭的張英善成了伊春林區「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我栽活一棵樹,公家同樣只給一釐錢,兩口子一天幹14個小時,也就掙3塊多錢。這哪是為錢呀,為的就是讓更多的樹苗活起來。」他覺得,這是林業工人的本分。「林子總有砍光的一天,只有守住這一片綠水青山才能實現永續發展。」張英善堅定自己的選擇。
張英善常說,樹就像他的孩子,無法割捨。(央廣網記者 鄭重 攝)
自「選」苦吃
要讓小樹苗長成參天大樹,比在地頭種出莊稼還要苦。但張英善不管,摩拳擦掌——終於可以大幹一場了。
他籤下4公頃林地承包合同,成為伊春市承包育林第一人。但4公頃林地需栽植1.5萬棵樹苗,按照當時的進度,每人一天栽400棵,4公頃林地得幹40天,但春季造林的最佳時間僅有20天。
為了加快速度,張英善像上了發條似的爭分奪秒。
每天早上天還沒有亮他便出發了,帶上鎬頭和鐮刀,背著這一兩百斤的樹苗走上十多裡路,樹苗壓得肩膀生疼,勒出兩道血印子,在荒無人煙的林地裡,他揮動鐵鋤、鋼鋤,按照長寬20公分、深20公分的標準「挖塘子」。貓著腰,一手鎬頭,一手樹苗……從捋須、栽種、培土,不到一分鐘就能種一棵。虎口的酸麻從未停止,掌中生出大小水泡。
妻子燕玉平通常比張英善晚一小時左右到,每天蒸好饅頭就往山上走,「一路上靜得出奇,就我一個人,現在想想都後怕。」他們被蛇咬過,也被野豬瞄上過,而每年4、5月份,最高氣溫只有十幾攝氏度,山上天氣多變,經常雨雪交加,一天下來,渾身浸滿汗水,褲子沾滿露水,鞋裡灌滿泥水,「沒穿過一天利索衣服。」
就這樣,一年365天,日子一天一天地熬,直到晚上看不見了才往家走,鋤頭一把一把地劈掉,幾天就要換新的。而手指甲也一片一片地劈掉,再長出來.....那幾年,樹,成了張英善生活的重心。上山時,人圍著樹轉;下山了,心圍著樹想——「這雨咋越下越大,不會把樹苗淋壞吧?不行,還是上山看看……」
初見張英善的人,總會被他的雙手觸動,粗糙有力,猶如樹皮一般。(央廣網記者 鄭重 攝)
後來,為加快進度,張英善索性在山上搭帳篷、安了家,一年中有7個月住在山裡,幾乎與世隔絕。有時趕上山上防火期不能生火,幾個涼饅頭、一捧河溝水,就是一天的夥食。而水不夠時,他就只能喝死水坑內的濁水解渴,裡面還常漂有膩蟲。
採訪當天,記者還跟隨張英善穿過一片林子的沼澤地,深一腳淺一腳,不小心就會深陷在泥水裡。但在當年,這樣的水溼地誰也不願意承包,張英善卻主動「請纓」。可對於丈夫的幹勁和傻勁,妻子也有「埋怨」:「同樣的工資,為啥就你那麼幹?」張英善從不辯解,聽罷「嘮叨」,第二天便又摸黑出門了。
第一年過去,張英善種的樹苗成活率高達97%,比以往提高了一大半。當他正高興時,工友們卻在背後擠兌他「唱高調」「愛顯擺」。但看著長起來的樹苗,張英善種樹的決心卻更堅定了:「不管別人說啥,把樹種活了就是最大的說服力。」
「樂」在其中
一開始種樹的那幾年,每當埋頭種樹的張英善覺得腰酸背痛,便會直起身來,打望著已經綠化的山頭,「看見樹,我就覺得來勁了。」採伐撫育,當年他都幹過,「哪片地,長的什麼樹,我都在腦海裡記得清清楚楚。」
1984年,張英善又響應國家號召,開辦了烏馬河林業局第一個家庭經營性林場。在接下來10年間,承包了300公頃造林地,每年造林30公頃。
有人說張英善好大喜功,有人說他是為了掙錢,他從不計較,「用事實說話就行了。」
他不蠻幹,為了提高成活率,他不斷總結經驗。比如,樹不能「窩根」,必須要讓根須筆直向下,這樣容易紮根。初春凍土還沒化開,張英善就用手刨開土層,捋直了根須再小心把苗放進去。但松樹苗枝多葉硬,總扎得他滿手是傷。「除非你違背規律,只要去用心,不可能失敗。」
他覺得山頂上種落葉松不活,在眾人的反對下,非要栽白松,但白松扎人,1000棵白松樹苗,別人一次只背一捆,他非要扛上一麻袋。在很多親戚的眼裡,張英善是個做事認真的「倔老頭」,「他對栽樹要求嚴格,栽完後都會從土量、密度等方面驗收,比如要求40公分,人家差一點也能『矇混過關』,但他就是不忍心。」
妻子燕玉平說,「一開始還不理解,後來我們也理解了他對樹的情懷。」就連1985年他獲得全國勞模稱號進行短期療養時,都始終惦記著家裡的這片林子。
眼前林地裡的雲杉樹,是2007年張英善和老伴種下的。(央廣網記者 鄭重 攝)
慢慢地,一片片成活的林子也讓工友們發生了轉變。於是,在張英善的帶領下,越來越多的工人開始用心種樹。
2006年,張英善栽下的近百萬棵樹,平均胸徑已達12釐米,一片片、一茬茬蔚為壯觀。同年,作為唯一的國有林權制度改革試點,伊春進行林權制度改革,他將自己承包造林的300公頃林地無償交給了烏馬河林業局,當時林木的成活率高達97%以上。
而拋開種樹不談,作為林區職工,張英善身上也總有一股不服輸的勁頭。
在改革開放初期至1998年,國家實施天然林資源保護工程,伊春的採伐量便不斷銳減,像張英善這樣的林業職工收入越來越少。看著這些已經成材的樹木,卻無法為自己帶來收入,張英善開始琢磨新的收入來源,他學會了開拖拉機、耕地,學會了修理農業機械......逐漸他從種地的收入當中找到了新的致富路。眼下張英善耕種的土地面積有十幾公頃,每年只種一季大豆就有幾萬元的收入。
如今,年齡已經62歲的他,還在前年四月份考取了駕駛執照。
30年蓄木成海
當第一棵松樹長得比張英善高時,已過去20年。如今打望著已經綠化的山頭,當年的樹苗早已蓄木成海。
有人曾粗略算過,張英善當年種下的百萬棵樹為國家創造收益2000多萬元,但他也沒怎麼放在心上。生性耿直的張英善即便年歲已高,依舊沒改「犟」脾氣,雖說他早已在城裡買了樓房,但為了「守綠」,仍和老伴居住在山區一處低矮陰冷的小房子裡,周邊幾十裡僅有幾戶人家,連個旱廁都沒有。
義務護林時,張英善每天早晨5點半起床,騎著摩託車先去兩三個山頭巡視。下午三四點,再出去轉一圈。晚飯後,又出門上山。山裡沒有人,只有腳踩在松針上的聲音和偶爾的鳥鳴。但他並不覺得孤寂,也沒什麼可害怕的,除了火。「種樹人最怕火,辛苦半輩子,一把火就啥都沒了。」
10月20日,夫妻二人在山區的家中向央廣記者講述他們的育林故事。(央廣網記者 鄭重 攝)
這幾年,不時有山外面的媒體來訪,「勞動模範」、「最美育林人」,一系列「造林英雄」的報導鋪天蓋地。但在張英善看來,這些榮譽對他好像沒什麼幫助,至少不能消除他對兒子的歉疚。在兒子最需要父親的十幾年,他卻選擇了種樹,忽略了顧家。
62歲的張英善「倔」了一輩子,但唯獨在兒子這個問題上鬆了口,「孫子今年16了,我們也沒在跟前,和兒子一樣,關係淡了,見面叫聲爺爺就拉倒。」他覺得,兒子初中便輟學,是自己沒能盡到培養教育的責任,是一輩子的遺憾,而兒子似乎始終也沒有原諒父親。
年紀越大,越覺得虧欠孩子太多。但愧疚歸愧疚,第二天他又一日往常騎上摩託車去巡山。在張英善心裡,樹就像他的孩子一樣。他陪著樹一天天長大,樹也陪著張英善一天天老去。
有時護林閒暇時,他喜歡站在山頭向下眺望,風一吹,百萬林木隨風搖蕩,綠意盎然,他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張英善說,「樹比錢更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