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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智的故事,充滿悲傷與美麗。
因地震失去雙腿的舞蹈老師,因勵志走紅的堅強舞者。但在某檔節目的開場,她說:
「我是汶川大地震倖存者,但我更希望大家能記住的是,我是廖智。」
的確,她並非一個貼著勵志標籤的紙片人,她也有自己的軟弱悲傷,也有自己的快樂希望。
2008年,5月12日下午。
一瞬間,什麼都沒了。
房屋劇烈晃動時,廖智下意識地護在婆婆身上,而婆婆的懷裡,抱著她的小女兒蟲蟲。
她企圖用自己的身體抵抗災難,可坍塌的樓板整個翻轉,把廖智壓在了最下面。
回過神來,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女兒,婆婆告訴她:「蟲蟲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婆婆也沒了聲息。
廖智把手放在婆婆的鼻孔上,沒有一點感覺,又往下摸,在堅硬與粗糙的磚石中,她觸到蟲蟲柔軟的小身子,已經冰涼。
她想說些什麼,卻只是張了張嘴,唱起了歌:
「我有一個美麗的願望,長大以後能播種太陽。播種一顆,一顆就夠了,會結出許多許多的太陽。一顆送給,送給南極;一顆送給,送給北冰洋......」那是女兒最喜歡聽的兒歌。
在預製板和地板構成的三角空間中,只有廖智自己還活著。一根鋼筋刺穿她的右腿,插進小腿肚子裡。
在疼痛與絕望中,她有了對生的恐懼。父親焦急的呼喊聲在廢墟外不斷響起,但廖智選擇沉默。
女兒走了,她不知道被救出之後,日子該怎樣過,只希望父親可以在下一次餘震到來時趕緊離開,因為這樣,「就可以毫無負擔地死在廢墟裡。」
在被埋30小時之後,廖智獲救了。
整棟樓,只活下來她一個。
後來,她說:「人活著,是為活著的人活著。」
「 站在舞蹈學校的教室裡,陽光灑下,單腿直立,俯下腰身,腳尖繃得筆直。孩子們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老師,你的腿好美。」」
這是廖智19歲時,日記裡的自己。那時她青春年少,朋友說她是小鎮上最好看的姑娘。
「班上的男生如果出去聚會的話,都是情敵的聚會。」
畢業後,廖智回到家鄉,綿竹市漢旺鎮,從這裡去汶川需要1個小時車程,那時不會有人想過,30公裡換算成地震波到達的時間,會不足6秒。
人們很少見廖智憂愁,在眾人眼中,她總是在笑著,走路蹦蹦跳跳。
她當上了兒時夢想中的舞蹈老師,還遇到心目中的今生摯愛——為了讓自己吃上一口熱氣騰騰的包子,那個男人可以在寒風中等上幾個小時。
女孩幸福地撲向愛情,結婚,生女,日子看起來安穩富足。只有女兒蟲蟲見證過她的不幸:日漸冷漠的丈夫,很少回家。自尊心讓廖智極少對外人提起這些不堪,她希望在外人眼中,自己是一個幸福的人。其中痛苦,她只向蟲蟲傾訴。
「我覺得我已經看不到光明,不知怎麼事情就到了這個地步,但這就是我的人生。」
雖然孩子不會說話,但廖智相信她能聽懂,仿佛用眼睛說著:「媽媽,我支持你。」女兒是她全部的支柱。
這樣的陪伴,在2008年5月12日戛然而止。
地震發生時,蟲蟲剛滿10個月。頭一天晚上,牙牙學語的寶寶對著要離開的外公說了一聲「拜拜」,她說話從來沒有那樣清晰過。但當樓板砸下來,這個乖巧的孩子,沒來得及哭出一聲。
地殼的碰撞,撞碎了廖智的所有生活過往。
女兒走了,婆婆死了,在醫院裡親手籤署知情同意書後,一雙小腿也離自己而去。
旁人問起,她只笑道:「一雙腿而已,沒有牙裝假牙,沒有腿就裝假肢,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後來,她為自己的左腿取名叫「大象」,因為截肢後,它的形狀很像大象的鼻子。而右腿包紮得鼓鼓的,廖智喊它為「粽子」。
那段時間,病床上的廖智,總是在笑。在一片愁雲籠罩的醫院裡,她的笑容顯得格外耀眼。
她帶著災難過後溫暖而珍貴的笑容,去勸說因截肢而消沉的病友,坐著輪椅,帶著一群人在醫院大廳裡做遊戲,塗各色的指甲油,戴誇張的耳飾,拍下數不清的自拍......
人們驚訝於她的樂觀,只有與廖智最親近的朋友知道,女兒蟲蟲,是她心裡過不去的坎兒。
她會瞞著家人,讓朋友推著她去看醫院裡的新生兒洗澡,再趁著孩子們的媽媽睡著,偷偷抱一會兒別人家的寶寶。
「我就像個變態一樣。」懷裡是別人的孩子,心裡是自己的女兒。那時,她多希望蟲蟲還在。
但這悲傷,廖智從來不願讓更多人知曉。在外人看來,災難,在這個23歲女孩身上,仿佛沒有留下過多痕跡。
「你還想跳舞嗎?」
向廖智發出邀請的人,是任虹霖。
彼時,他所帶領的志願團隊在廖智所在的醫院進行慰問,他見到了這位在地震中失去婆婆、女兒和雙腿的80後母親。
沒有想像中的悲痛,他被廖智的樂觀所感染,聯想到許多殘障舞者,他覺得廖智或許也可以試試。
沒有經過太久的思考,廖智便答應了。
那時離廖智做完第一次截肢手術,只過去一個月,她正在等待第二次手術。父親曾勸她放棄,但對她而言,這或許是眼前唯一能與命運搏一把的機會。
「如果我重新上了舞臺,我會被別人知道。如果不上的話,我就淹沒在這個洪潮當中,什麼都沒有了。」
「蟲蟲也一定希望看到她的媽媽堅強。」這句話,廖智當時不曾對人說起,但被她寫進了日記。
紅色的大鼓,紅色的衣裙,廖智跪在鼓面上起舞。
身體難以堅持時,她便想想蟲蟲,抬頭望望天,向女兒尋求鼓勵:「媽媽做得還不錯吧?」
觀眾席中隱隱傳來啜泣,越來越多的人從座位上起立。一陣鴉雀無聲的寂靜後,是暴風驟雨般的掌聲。
國內外的媒體紛紛慷慨地把版面貢獻給這個女孩,事情如她所願,一出《鼓舞》,廖智名震天下。
就像在舞蹈結束後她吼出的那句「四川雄起」,她鼓舞了所有人。
然而明媚樂觀背後,廖智的回憶還有一個痛苦的版本。
截肢後的舞蹈,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容易。哪怕是跪在床上這個簡單的動作,她都無法做好——「跪」是需要全身與小腿和腳的協調才能完成的。這樣的艱難,是肢體健全的人感受不到的。
不眠不休練習3天,廖智終於可以跪得起來,而這之後的練習也絕不輕鬆。
盛夏的重慶,氣溫直逼40度。廖智的身體不能吹空調,只能頂著高溫練習,每天排練完,她腿上的紗布都滿是鮮血。
《鼓舞》演出結束第二天,廖智接受了第二次手術,在那之後,她得到了屬於自己的假肢。而穿假肢,也並不像戴假牙那樣輕鬆。
沉重的假肢仿佛牢籠,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殘肢末端,剛一下地,疼痛便讓人汗溼全身,那一刻,她只想把假肢燒掉,下半輩子就靠父母用輪椅推她行動。
除去身體的疼痛,更讓她傷心的是,在住院期間,丈夫極少出現。看著病房其他女性病友床邊的男人,廖智無比失落。而丈夫即便是來了,也只是不住地哭泣。廖智理解丈夫,在災難中失去母親與愛女,他有悲傷的權利。
那時,廖智總會夢到蟲蟲,醒來發覺身邊空空蕩蕩,她恨自己在地震時沒能保護女兒,想起廢墟裡身邊那個完整的鞋櫃,她總一遍遍回想:「我怎麼這麼笨,如果把她藏進柜子裡,蟲蟲是不是就不會死?」
出院後,消沉的廖智在輪椅上度過了大部分時光,無論做什麼都要在父母的幫助下完成。直到某天她需要去衛生間時,發現父母早已出門,迫不得已自己下了床。
她跪在地上爬著,有蟑螂從面前爬過,廖智忽然感受到自己的卑微。匆匆穿上在客廳沙發背後摸到的閒置已久的義肢,跌跌撞撞地走向衛生間。
然而衛生間地上滿是水漬,她左腿剛邁進門,腳下一滑,便直挺挺地摔在地上,額頭磕在馬桶邊緣,頭髮散到坐便器裡。
廖智扶著洗手臺掙扎著站起來,卻看到了鏡子裡的自己:溼漉漉的頭髮黏在臉上,額角鼓起一個大包,由於缺乏運動,整張臉顯得浮腫,她從沒這麼醜過。
在這之後,廖智把自己反鎖在臥室,開始學習走路。一手扶著穿衣鏡,一手扶著門把手。將近一個月後,門把手鬆了,穿衣鏡的底座快要斷了,她才終於學會了走路。
生活在向前邁步,但她的婚姻,也走到了盡頭。
2009年除夕當天,一紙離婚協議書擺在廖智面前,她籤下自己的名字,並不比籤手術協議書輕鬆。
好在,一切都已經結束。她把自己的過去,全部留在了廢墟裡。
離婚那年年初,廖智乘飛機從北京回到重慶。在候機大廳,有一位外國老人把臉藏在報紙裡偷偷看她的腿。
她一屁股坐在老人旁邊,擼起褲管取下假肢,大大咧咧地說:「來,看看我的腿。」兩個陌生人都大笑起來。
廖智在重新找回自己。
她組建起一支殘疾人藝術團,四處演出。雖然時常入不敷出,但「前途光明」這幾個字,她總掛在嘴邊。
也曾有過幾家經紀公司發來籤約邀請,廖智滿心歡喜。因為籤約公司意味著一份固定收入,更意味著有機會接受專業的舞蹈培訓,這是最讓廖智夢寐以求的。
然而幾經交談,她發現這些公司,不過是想借著她「汶川截肢舞蹈老師」的名氣去賺幾筆快錢。
推掉經紀公司後,廖智在一家地產售樓處找到了工作。雖然辛苦,工資也微薄,但在那裡,只要認真工作,她便可以成為廖智,而非「地震倖存者」或是「勵志舞者」,這是外界為她打上的難以消除的標籤。
畢竟,她無數次地被詢問埋壓在廢墟下那26個小時的感受,接下來的話題無外乎懷念女兒,以及一番煽情勵志的「鼓舞」。目的赤裸的問題、程式化的回答、帶有同情的憐憫讓廖智無法接受。
2013年,廖智登上了中央電視臺一檔舞蹈節目的舞臺。亮相的第一支舞蹈,是《廢墟中的重生》。
包裹成肉色的假肢,參差破碎的白色布裙,她翻滾、奔跑、跳躍、踉蹌,前伸的雙手仿佛要抓住命運。
一如5年前的《鼓舞》,觀眾們再次起立鼓掌。
廖智回到了屬於她的舞臺,並在這個舞臺上,一路走到最後,拿了亞軍。
其實最初,節目組邀請廖智,目的不外乎她身上自帶的話題與流量。一位編導曾與她私下交流:「你來也就是錄兩期,肯定是錄不到最後的。」
而她的舞伴楊志剛,當時飽受抑鬱症困擾,也沒有抱過太大期望:「我就陪你再跳這一個,下次我就不來了。」但廖智對每一次練習,每一次登臺的珍惜,給予了楊志剛力量。
「她一次次跌倒,一次次不斷練習,你就覺得,她一個沒腿的人都要這麼好好地、有熱情地活著,你為什麼就不想活下去呢?為什麼會想要放棄呢?」
在節目中,曾有網友問作為評委的方俊:「你為何每次都給廖智楊志剛這組極高讚美,但每次都不給他們『YES』?」
全場沉默。
半晌,方俊回答:「我為她而感動,也為她而驕傲,但有些動作的確曾出現過些許失誤,既然站上這個舞臺,我便從沒有當她是一個有困難的人士。這80天的排練,對他們而言,堅持下來已經非常了不起,因此這是一種尊重。」
鏡頭切到廖智,她不易察覺地對著方俊微微點頭,臉上依舊是燦爛的笑。
這一輪,她拿到了「YES」。
一輪又一輪的晉級,一次又一次的起舞,一次又一次地讓人們重新認識她,災難在廖身上的標籤似乎也越來越淡。
人們對她的形容,從原來的「堅強」、「感動」,慢慢變成了廖智喜歡的「美麗」與「專業」。
走到第7期時,因為腿部手術,一向穿著義肢跳舞的廖智坐著輪椅上了場。那支舞,叫做《怒放的生命》。
同臺比賽的撒貝寧蹲在臺下,他說:「這個舞蹈,需要仰視。」
從前,當廖智穿上假肢跳起第一支舞時,便從沒想過有一天還會坐下來跳舞。
「當我穿上假肢站起來的時候,我覺得我是個堅強的人,也告誡自己要堅強,但當我坐在輪椅上,我發現自己也可以很坦然地接受志剛給予的支持與陪伴,溫柔與平靜才是最大的堅強,也是一種得到。」
站起來,坐下,再站起來,對廖智而言,是一種完整的自由。
除去倔強後得來的自由,那檔節目還讓廖智意外獲得了上天的饋贈——愛人Charles。
那時,參加節目的廖智需要一副更加適合跳舞的假肢,在假肢公司諮詢時,負責接待的她的人,是技師Charles。
廖智用Charles為她調整過的假肢,穿上一雙紅色高跟鞋,跳了一曲《我相信》。那是她地震後第一次穿上高跟鞋。
一曲舞罷,她說自己終於可以像一個美麗的公主。愛情在此時,也悄然而至。
廖智吸引著這位在美國長大的華裔,他翻閱了所有關於廖智的採訪和文章。兩人逐漸成了朋友。直到某天,在餐桌上Charles鄭重地表白:「廖智,我可以邀請你做我的女友嗎?」
他對廖智說:「我們在一起以後,我來做家庭的經濟支撐,你只要做你喜歡做的事,不喜歡的你都可以任性地說不。」這些年來,終於有人給了這個堅強的女孩一個說「不」的權利。他能看到廖智頑強尊嚴下的脆弱。
他鼓勵廖智去掉假肢的膚色外殼,穿上短裙走在大街上,兩人一同面對著百分之百的回頭率。也主動同廖智談起多年前離去的蟲蟲,那個曾短暫參與廖智人生,卻又匆匆離去的小生命。在親人朋友中,大家「默契」地選擇將蟲蟲遺忘,而廖智自己也只會在節目中提起,強裝堅強後回到家痛哭一夜,這是她難以打開的心結。結婚,生子,這是廖智在地震後不曾想過的事。雖然她曾在某檔節目中高調「徵婚」,說自己希望生一對龍鳳胎,也有無數青年向她示好,但她自己心裡清楚,有些承諾不過是嘴上的一句話而已。在那片搖晃大地上失去的蟲蟲,讓她很難相信,自己還有能力保護好最疼愛的人。深入骨髓的自責,早已折磨她許多年。好在,這種痛,Charles能懂。
2015年,廖智結婚了。
在婚禮上,父親推著輪椅,帶著她「走」過長長的紅毯,在紅毯盡頭,Charles為廖智穿上了他親手製作的假肢:「我要讓她成為最完整的自己。」
婚後2年,廖智有了一個女兒,那是蟲蟲的第一個妹妹。
發現懷孕時,她哭了。這是她從前不敢幻想的幸福。
那一天,她給朋友們發消息,叮囑對方不要告訴任何人,最後,她親自把這個「秘密」告訴了所有人。
去年,又一個小生命走進了她的生活。
經歷過失去的她,終於重新變得「完整」。
Charles告訴兩個孩子,他們曾有過一個姐姐,名叫蟲蟲。這是在婚前,他對廖智的承諾。
的確,精彩與勵志之外,她其實也是那個曾經經歷傷痛,失去孩子的80後母親。但如今,那個孩子,已經在天堂陪著廖智一起長大。
雖然時至如今,廖智有時仍會被過往的標籤「綁架」,仍舊有人看到她時,只看到了她的殘疾,而非真實的人。
但她不再執著於擺脫標籤,就如在分享會上她對其他殘障朋友們所說的話:
「雖然截肢者跟所有其他人不一樣,人生可能遭遇更多的挑戰,但不代表我們就特別需要煽情、催淚的那些東西,我們也可以很陽光地生活。希望大家都能非常自信、非常願意走在大街上,走出自己的一條路。」
當至暗時刻來臨時,跑下去便有光。
時光已經走過多年,廖智仍會想起第一次穿著假肢,站上舞臺的情景。入冬的天氣,寒風微起,她迎風跳著那支《走向希望》,臉上掛著明媚的笑,頭腦中卻回憶翻騰:5月學翻身,6月學坐輪椅,7月學跪立,8月學穿假肢,9月學走路,10月學上下坡,11月學上下樓梯......那一刻,她發現原來一個人從有到無只需要一秒鐘,從無到有卻需要大半年,而失去的唯一的意義,就是讓人懂得抓緊和珍惜。
「如果沒有那場災難,我或許還在小鎮上混沌度日。」這些年的經歷,讓廖智明白,災難帶來的,不只是痛苦,只要接納,那就是一種改變。
接納遠比抵抗更有力量。
從接納災難,接納失去,接納病痛,接納標籤,到最終的接納幸福。這些年,廖智從未想過能夠回到過去,也從不期待事情的另一種可能。只是感恩:「地震把我震醒了,讓我有重新做人的機會,災難,是很好的老師。」
在疫情期間,她也時常發布關切的消息。經歷過死亡的人,更懂生命的脆弱和珍貴。
體驗過失去與死亡,廖智終於抵達思想的開闊地帶。
從前的那些軟弱與藉口變得不值一提。
而今,她更知道要如何好好活,要用盡全力去做那些今天不做,不知道明天還會不會有機會做的事。
命運面前,眾生皆蚍蜉,人們往往無權選擇怎麼生,怎麼死,但每個人都能像廖智一樣,決定在震後餘生的日子裡,如何更好地繼續這滾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