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清華大學成立天文系的消息刷屏各大網站,如果聯繫《流浪地球》的票房突破46億,那麼也許真的可以說:一個全民熱愛科普的氣氛正在形成。在腳踏實地的同時不忘仰望星空,向宇宙的更深邃處探求知識與真理,是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而那座矗立在建國門立交橋西南角的古觀象臺,正是這一優秀傳統的明證。近年來,在我童年記憶中永遠古樸而孤獨的古觀象臺,正在逐漸告別門可羅雀、觀者寥寥的歲月,迎來無數人的登臨和膜拜,因為,那裡包涵著太多太多值得深思的史、事與物:過去、現在與未來,光榮、恥辱與悲傷……
一
從比利時來的欽天監
童年,我家就住在建外大街的南邊。平時吃完飯,老爸經常帶著我到建國門立交橋下面的草坪上溜達。深灰色的古觀象臺身材敦厚、造型古樸,矗立在車水馬龍的建國門立交橋邊,無論是白日裡的車流奔湧,還是傍晚時的街燈齊明,都絲毫不能攪擾它的緘默和沉雄。它仿佛是一位歷盡滄桑、心如止水的老人,在遼闊無垠的天幕下,在白雲蒼狗的變幻中,無聲地凝視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安放在頂端的璣衡撫辰儀、象限儀、黃道經緯儀和紀限儀,依次羅列,宛如老人頭頂的桂冠。
事實上,這座古觀象臺及其儀器,不僅集我國古代天文學成就之大成,還是融東西方科技與文化於一體的象徵。
古觀象臺初名司天台,位於元代司天台遺址之上。據史料記載,元朝至正初建司天台時,曾在臺中蓋有一座金碧輝煌的重簷大殿。巨匾御書「紫微」二字,高懸簷下,臺上的渾天儀、簡儀、銅毯、量天尺等諸般天文儀器,皆由擅長儀器製造學的元代科學家郭守敬主持建造。之後數百年間,原來的建築雖然逐次塌毀,但這些儀器卻留在臺上完整無缺。明朝建立後,司天台已經殘破不堪。據《明實錄》記載,「正統七年三月壬子,造會同館和觀星臺」,也就是說現在我們看到的這座古觀象臺是公元1442年重建的。當時觀星臺下還建了紫微殿庭院,明正統十一年(公元1446年)又增造晷影堂。這時的觀象臺就算正式「定型」,除了臺頂因為增加了一些儀器曾往東擴充了三米之外,至今沒有大的變化……
中國是世界上產生天文學最早的國家之一,也是舉世公認的古代天文現象最精確的觀測者和記錄的最好保存者。從史書上看,堯就曾讓羲和氏觀測天文,到舜時已經開始有簡易的天文觀測儀。包括太陽黑子、彗星、流星雨等天文現象,在我國古籍中都有大量記載。觀測天象是欽天監的工作,其重要任務之一,就是協助皇帝制訂和頒布曆法,如果推算錯了節氣,對農業生產影響巨大。明末清初,隨著利瑪竇、湯若望、南懷仁等傳教士的來華和科學交流的不斷加強,有識之士逐漸意識到西方天文學在制定曆法上更加準確,但由於楊光先等保守勢力的阻撓,導致湯若望等人被投入監獄。
楊光先連地球是圓的都不知道,滿嘴「寧可使中夏無好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對付這種科盲,最好的辦法就是一腳踢飛,康熙就是這麼幹的。康熙親政後不僅罷黜了楊光先,還任命比利時人南懷仁任欽天監一職——在歷史的這一瞬間,中國傳統文化借康熙大帝的博大心胸,表現出了兼容並蓄的積極一面。
二
瓦德西下達劫掠命令
在康熙的支持和南懷仁的主持下,從康熙十三年開始,重新設計天文儀器的工程開始啟動,赤道經緯儀、黃道經緯儀、地平經儀、象限儀、紀限儀和天體儀被陸續製造並放置於觀象臺上。康熙五十四年製造了地平經緯儀,乾隆九年,乾隆皇帝又下令按照中國傳統的渾儀再造璣衡撫辰儀。至此,八架新儀器全部製造完成,而將原來的舊儀器移到臺下寶藏。「每逢玉兔東升,臺上各種天文儀器,便一起對準浩瀚的星空,觀察宇宙深處的天地變化,這種觀測手段為古時世界上許多國家望塵莫及。」
來自外國的學者或外交官在撰寫北京遊記的文章時,都對觀象臺及其儀器驚嘆不已。這裡舉德國為例。1861年普魯士東亞外交特使團在參觀完觀象臺之後,雖然抱怨「觀象臺的大門已經被蟲子蛀壞,面朝大街,裡面的院子古樹參天,房屋坍塌,陰溼不堪,兩個星盤和一個很藝術的水鐘上面覆滿了厚厚的鐵鏽和銅綠」,但仍然盛讚觀象臺上的天文儀器「是真正的工藝品傑作,儀器上所有的把手、支腳和底座都刻著龍和其他神話動物,盤繞糾結,造型奇特,線條、澆鑄和鏤刻的工藝完美無缺」。1864年5月12日,普魯士駐華參贊拉度維茨在參觀觀象臺後,在給親友的書信中稱讚:「這些古老的儀器製作得真是非常有藝術性。」1875到1893年任德國駐華公使的巴蘭德在回憶錄中說到觀象臺時感慨:「漂亮精緻的銅鑄儀器在藝術上更為完美。」
這些國寶引來了強盜的垂涎。1900年八國聯軍侵入北京時,德國侵略軍從東便門進城,把德軍司令部設在觀象臺。德軍統帥兼聯軍統帥瓦德西登臺看到天文儀器時,震撼得目瞪口呆:「這些儀器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它們的造型和每個儀器上的龍形裝飾都是極為完美的!」於是下達了劫掠命令。法國侵略軍也要分一杯羹,得到了瓦德西的批准。
英國隨軍學者阿諾德·亨利·薩維奇·蘭道爾記錄下了這些國寶被劫走前,觀象臺上的最後一幕:「黃道經緯儀直徑六英尺,總重量兩千多磅,由幾個大圈組合而成,日月星辰都準確地刻在圈子上,整個儀器結構精密,稍稍用力便可隨意改動它的高度,水平的那個圈由四條巨龍支撐。龍的造型美觀,背向而立,巨爪強勁有力,子午圈兩極由捲雲紋支撐。整個球體的銅軸就位於子午圈上,一系列巧妙的鋼軸轉動,就能改變圈的高低……半徑八英尺的紀限儀上有許多精妙的齒輪來完成各種測量任務,支撐半徑六英尺的扇面的是五個龍爪,既美觀又實用,整個儀器由兩個優雅的柱子支撐,有一道裝飾了雲紋的橫梁,用來加固底座上鑄有兩條生猛健碩的龍。」
「代表皇室的五爪龍和捲雲紋都是重要的裝飾,在中國的雕塑和繪畫上能經常看到它們。所有的儀器都安放在漢白玉基座上……所有到觀象臺參觀的人,都畢生難忘。」站在古觀象臺上的蘭道爾留下了一句令人回味無窮而又不寒而慄的話:「此時的北京城,到處是已經倒塌或正在倒塌的建築和器物,惟有在觀象臺可以看到如此壯觀、保存得又如此完美的大型儀器。」
德法侵略軍登上觀象臺臺階的鐵蹄聲,由遠及近……四百多年歷史的觀象臺遭到洗劫前的飲泣聲,清晰可聞。
三
日本扣留儀器當「人質」
兩個強盜把中國的國寶瓜分。法國搶走了赤道經緯儀、象限儀和黃道經緯儀,運到駐華大使館裡。德國將天體儀、紀限儀、地平經儀、璣衡撫辰儀、渾天儀裝上「法南廳」號運輸艦,運往德國。此後的歲月中,古老的觀象臺上空無一物,只能望著蒼天流雲,不發一語。
幾年後,法國政府遭遇到了法國人民的輿論壓力,因此將一直藏在使館中的幾件天文儀器歸還中國,而德國則依然將儀器據為己有,安置在距柏林不遠的波茨坦宮中。直到一戰戰敗,中國在巴黎和會上提出歸還被劫走的天文儀器的要求並寫入《凡爾賽和約》,德國才在1920年6月將這批儀器拆卸後,裝上日本的「南開丸」號輪船運往中國。中間還有一段波折,「南開丸」號到達日本神戶時,日本政府將儀器扣下,要挾中國政府承認其在山東的特權。消息傳到中國引發輿論譁然,國際社會亦覺得此種行徑幾近無賴,往好了說算是個訛詐犯,因此一同聲討。無奈之下,日本政府只好將儀器裝上另一艘日輪「櫻山丸」號開往天津,並於1921年4月7日輾轉到北京,由荷蘭公使歐登克代表德國將儀器交給北京觀象臺——在21年後,古觀象臺終於迎來了近現代史上罕見的一次被劫文物「大團圓」。
日本學者中野江漢在二十年代初登上過一次古觀象臺,那時法國已經歸還了被劫走的天文儀器,而德國劫走的尚在歸途。望著「左側角隅殘存著臺石」的觀象臺,再俯瞰臺下「幾乎只見樹木不見屋的北京城」,目及翠叢之間的景山亭榭,遠眺黃瓦綠甍的紫禁城,中野江漢這樣書寫著自己的心情:「歷史的聯想如走馬觀燈般展開在眼前,導向無限之境,使人徘徊不忍離去。」不久,另一位日本學者丸山昏迷也造訪了這裡,還記錄了當時在觀象臺工作的職員人數:「臺長1名,技正4名,技師20名,主事5名。臺長高魯,字曙青,福建省長樂縣人。」
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華北形勢緊張,中國政府擔心觀象臺上的國寶再一次遭遇劫難,於是將明代製造的渾天儀、簡儀、漏壺、圭表和清代制的小地平經緯儀等七件儀器運往南京紫金山天文臺和南京博物院。新中國成立後,古觀象臺久不使用,幾乎荒廢,經過整修後才在1956年以北京古代天文儀器陳列館之名向公眾開放,不久又暫停對外,直到1983年才再度對外開放——大約也就是在那之後不久,老爸帶著我第一次登上了古觀象臺,年幼的我完全不懂那些天文儀器的用途,但照樣為它們的巧奪天工而迷魂奪魄。我在古觀象臺上奔跑、蹦跳和大喊大叫,仿佛要把稚嫩的聲音從堞口傳遍整個京城……也許,歷盡滄桑的古觀象臺最盼望的,不過是自己家孩子的歸來。
來源:北京晚報·文史 記者:呼延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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