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徐梵澄傳(修訂版)》 作者:孫波 著 出版社:崇文書局(原湖北辭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01月
1989年5月,80歲高齡的徐梵澄先生在《跋舊作版畫》一文中寫道:「最不成功的最是我所鍥而不捨的,如數十年來所治之精神哲學。現在看來,版畫之類,只算餘事。」此中「最不成功的」一詞,或可看作是先生的自謙,但更應是先生對「精神哲學」這一事業的重要性和艱巨性之感慨。因此,先生所擅長的版畫、書法、國畫、詩歌等,皆被自視為「餘事」,但它們又何嘗不是先生「精神哲學」的有機組成。
吾輩如要探得先生「精神哲學」的整體風貌,自當尋讀那煌煌十六卷的《徐梵澄文集》(孫波主編,上海三聯書店與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聯合出版,2006年),但此《文集》只成套出售,且無再版而不易購得。2018年8月湖北長江出版集團崇文書局推出了《徐梵澄著譯選集》4冊,依舊由孫波先生選編且作有「總序」,其開篇即言:「徐梵澄先生(1909—2000)之作品《尼採自傳》《薄伽梵歌》《玄理參同》和《陸王學述》,分別完成於20世紀30年代初、50年代初、70年代初和90年代初。四書依次相間幾20年,宛若一枚枚閃耀的寶珠,串系在他頗具傳奇色彩的生涯之上,傳映著他從青少年時期的出發、到中壯年時期的行遠、再到耄老時期的回還之精神軌跡。」
可見,這4部著譯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方便法門,藉此可一窺先生「精神哲學」的發展理路和生命向度,而這番「精神事業」同時在一個側面記錄了20世紀我們中華民族的精神探索。來吧,讓我們一起拾級而上!
尼採、魯迅與梵澄的精神起點
1928年5月,在上海復旦大學求學的徐詩荃(詩荃,乃梵澄之譜名,在魯迅的書信和日記中皆用此名)因記錄魯迅先生的演講《老而不死論》而結識先生,並從此遊學於先生門下。1929年8月,詩荃自費赴德留學,期間為魯迅收集歐西版畫。1932年7月,因父喪而提前回國,其時詩荃已做完博士論文但由此未答辯。回國後,詩荃仍寄寓上海,作些時評,在魯迅的推薦下發表於各報刊上,這些時評共有百來篇。此時的詩荃完全是個有獨立思想的「憤青」,用魯迅的話說,「其文蓋雄」「頗似尼採」,也難怪時人以為這些時評乃出自魯迅之筆下。
魯迅是善於獎掖後學且具大慧眼的,而眼前這位「天賦極高」「舊學甚厚」且清高孤往的年青人不正是翻譯尼採著作的最佳人選嗎?於是乎,在魯迅的鼓勵和指導下,詩荃首先譯出了《尼採自傳》,因為「這一部書,成於他絕筆之年,是他的生命之回光一道極澄明底返照,顯示著全部思想的綱領,映現其各種著作之成因。」(譯者序)此後至魯迅逝世前,他又以其「筆所未到氣已吞」之勢譯出了尼採的《蘇魯支語錄》《朝霞》《快樂的智識》及《人間的,太人間的》中的兩篇長文。
這些譯著遙契了魯迅所高舉的「批判」「革命」「立人」等精神,從而內化為推進現代中國啟蒙的動力之一,且一直延續至今。對譯者本人來說,它們在文風和學理上薰習了青年梵澄孤往的人格,使他更為勇猛地獨自前行,為真知、為民族精神之覺醒而奮鬥。放眼同時代,又有多少仁人志士像青年梵澄一樣以翻譯求新知、開民智,故爾時譯事首先是一件思想工作或社會行為,而不似現在學院派的以學術研究之目的而役之。此時的梵澄,正站在中西兩位極具「破壞精神」的巨人之肩膀上,他該如何繼續勇往經營那註定慘澹一生的「精神事業」?
重新認識「熟悉」的印度
1936年10月19日,魯迅這顆巨星隕落。抗戰期間,梵澄輾轉於大西南,先後任職於友人滕固任校長的國立藝專和友人蔣復璁任館長的中央圖書館。其生活想必是艱辛而又苦悶的,故無心再翻譯西典而用心研讀佛經去了,但這位詩人從未停止過抒發詩情。1945年12月11日,梵澄以參加中印文化交流啟程赴印度加爾各答的泰戈爾國際大學任教,詩作《飛印度講學留別諸友》云:去國虛壇位,彌天一葦航。衣飄雲外影,花散佛前香。後會知何地,茲遊不易方。祗園多士止,儒釋待評量。
剛到印度的梵澄,或許還真的只是囿於固有的「儒釋」視角去展開精神工作,如他講民國時期佛學大師歐陽竟無的唯識思想、從梵文翻譯《安慧三十唯識>疏釋》。但他馬上意識到了中印兩國間一個由來已久的「誤解」:在我國尋常較關心印度的事的人,多在佛門。求法翻經,東來西往,亦幾於二千年。這造成了一成見,以為印度離開了佛教,便沒有什麼了。外道計算到九十六種,在歷史上完全皆被佛教棄斥。其所憧憬的西天或印度,便是佛教國。而印度人士亦往往而又謬見,以為中國除自其所得的佛法外,亦沒有什麼。(見《南海新光》)
這正應了黑格爾那句「熟知並非真知」。想消除「誤解」,一者要開墾出佛教之外的印度精神領域,並對它們予以重新的認識和評判;二者要把吾國儒道思想紹介到印度,且應該站在整個東方文化乃至世界文明的高度來詮釋。可見,這是一項雙向的文化工程,歷史上大唐玄奘曾為之,現在梵澄要把這項工程再往前推進。於是1950年初他來到「聖城」貝那尼斯重修梵文,而印度人之「聖典」《薄伽梵歌》也於是年以楚辭體譯成,嘗自嘆「蓋揮汗磨血幾死而後得之者也」。梵澄作有一篇長長的「譯者序」,此序毋寧看作是一份中印文化比較的綱領,開門見山地就指出:「五天竺之學,有由人而聖而希天乎?有之,《薄伽梵歌》是已。世間,一人也;古今,一理也,至道又奚其二?」然後,從「合乎儒,應乎釋,通乎道」三個維度全面闡發了此「聖典」的思想。
平章華梵,會通中西
1951年春,梵澄來到南印度捧地舍裡的「室利阿羅頻多修道院」,本打算只作短期的訪學,但沒想到一待就是整整27年,成為他一生中駐足時間最長的地方。此修道院由印度近代三大聖人之一「聖哲」阿羅頻多(1872—1950)創立,而日常管理實由「神聖母親」法國貴族出身的密那氏(1878—1973)操持。「母親」一直厚愛這位才華橫溢、學識淵博的中國學者,為他一人創辦了華文部,還從香港請了兩位排字工,以出版梵澄的著譯,其中就有法譯漢的《母親的話》(共譯出8輯,只出版了4輯)。
這27年是梵澄「精神事業」的黃金時期。繼之前的《薄伽梵歌》後,他要向另一座印度古典文化的高峰挺進,即把梵文《奧義書》譯為華文,前後共譯出50篇,且為每篇作一「引言」。而印度今典中則屬阿羅頻多的以英文寫就的系列著作最為重要,這些著作的核心乃探討古老的印度智慧如何塑造現代生活,有《瑜伽論》《薄伽梵歌論》《神聖人生論》《社會進化論》等。對印度這一古一今、亦古亦今的精神哲學之系統譯介,一定激發和啟發了梵澄何如向印度乃至世界介紹吾國傳統文化的思考。於是他用英文翻譯、寫作了5部著作:從詞源學角度編寫的漢語字典《小學菁華》,詮釋儒學微言大義的《孔學古微》,翻譯宋學初祖周敦頤的《通書》,翻譯借道家格義佛學的《肇論》,概述唯識學在吾華之發展的《唯識菁華》。
這是一派兼收並蓄的大氣象,古今迴響,中西交涉,華梵互通,而最終指向「玄理參同」這一精神工作的目標。1971年,梵澄翻譯了阿羅頻多論述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的一本小冊子,但他對原作的每一段都附以大量的「疏釋」,遂改原書名《赫拉克利特》為《玄理參同》,「以謂精神哲學之理可簡稱『玄理』,而參考和參會三派學說之相同曰『參同』」。20世紀中國學人盛言會通中西印三大文化的不少,但基本上都只停留在口號或理想層面,而梵澄先生在此書中從學理上開展了基礎性的工作,因為他清楚「求世界之大同,必先有學術之會通;學術之會通,在於義理之互證」。
重建中國的精神哲學
1978年11月,69歲的梵澄回到了闊別33年的祖國。來年,入職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而昔日的好友馮至、賀麟分別在外文所、哲學所。雖已古稀之年,但他還要做的事實在太多了。當然首要就是出版那些在印度譯就的手稿,如《五十奧義書》《神聖人生論》《薄伽梵歌論》等,因為這一系在印度佔主流的思想是吾國所忽視的。漸漸地,一些青年人來登門問學或約稿,老先生就像當年恩師魯迅器重他一樣去幫助這些求思想上進的年輕人。
改革開放後,中國的社會結構和時代風氣都發生了變化,這位集傳統士人和「世界公民」於一身的老年梵澄必然要去思考如何重建吾國的精神哲學。90年代初寫就的《陸王學述》,副書名「一系精神哲學」,最集中地體現了先生在此番事業上的努力。先生指出,「重溫陸、王,即是意在雙攝近代哲學與宗教原理而重建中國的精神哲學」,而最終落腳點在「變化氣質」「轉化人生,改善個人和社會」。此書討論的內容是傳統的,但表述方式是具有當代性的;問題是中國的,但視角是世界性的。其中洋溢著強烈的舊邦維新、面向未來之激情。
迄今,斯人已去十七載矣,但先生傾其一生探索的「精神事業」仍有其當代價值。民眾的啟蒙任務依舊艱巨,我們對印度的了解還尚膚淺,傳統文化熱捧的背後問題重重,其實先生對這些時代課題都有視見。
「現代玄奘」徐梵澄先生學術年表
本年表由梅文輝依孫波先生《徐梵澄傳》(修訂版)編制,並由孫波老師審核認定,收於《徐梵澄傳》(修訂版)中。
1909年
10月26日,出生於湖南長沙一耕讀世家,族人中多工書法。
1925年以前
幼年就學於家塾,師湘中巨子王闓運之門人;後入學新式學校修業小學,毛澤東為地理老師;再後入教會學校雅禮中學,接受較全面的現代教育。
1926年
入湘雅醫學院,課餘閱讀大量進步刊物,為新思想所鼓舞。
1927年
春,入國立武昌中山大學社會歷史學系。
1928年
春,入上海復旦大學西洋文學系。5月15日,因記錄魯迅的演講「老而不死論」,與魯迅通信;6月22日,首次到魯迅家中拜訪。開始為《語絲》撰稿。
1929年
8月21日,啟程赴德國留學;修藝術史專業,學習安排為,前後期在柏林大學,中期在海德堡大學。留德期間,為魯迅收購歐西名家版畫。
1930年
結識赴德留學的詩人馮至,從此兩人成為摯友。
1932年
6月14日,為了慶祝朱偰學成回國,徐梵澄、朱自清、陳康、蔣復璁、滕固等留德友人,相聚馮至寓所。7月中旬,因父親去世,放棄博士答辯,回國。
1933年
寄寓上海,為自由撰稿人,「無派而不屬於任何翼」「頗似尼採」(魯迅語)。在魯迅的囑咐下,開始系統翻譯尼採的著作,此後幾年先後譯出《尼採自傳》《蘇魯支語錄》《朝霞》《快樂的智識》等。
1936年
10月19日,魯迅去世;此後幾年,梵澄未再撰寫雜文和翻譯西典。
1937年
供職於上海同濟大學;課餘讀佛經,研唯識。
1938年
戰事日緊。秋,梵澄輾轉回到老家長沙;年底,應留德好友滕固校長之邀,赴暫駐於湖南沅陵的國立藝專任教。
1939年
年初,藝專遷往昆明,梵澄與好友馮至相聚於昆明。
1940年
年底,藝專又遷往重慶。滕固辭去校長之職,梵澄亦辭職。
1941年
就職於留德好友蔣復璁任館長的中央圖書館,負責館刊《圖書月刊》的編輯;此後幾年內,撰寫了大量學術性書評;與留德好友朱偰交往甚密。
1945年
12月,參加「中印文化交流」,赴印度泰戈爾國際大學講學。
1947年
從梵文譯出《安慧三十唯識>疏釋》,並撰寫《唯識二十論>鉤沉》。
1948年
5月,與女畫家遊雲山再度相遇(初次相識於1942年秋,在重慶)。
1949年
編寫梵漢字典《天竺字原》。
1950年
年初,前往貝納勒斯進修梵文,並先後譯出印度聖典《薄伽梵歌》和迦裡大薩的詩劇《行雲使者》。
1951年
2月,與遊雲山一同前往琫地舍裡的阿羅頻多修道院,得到院母「神聖母親」的賞識。成立華文部,從事翻譯、研究、講學、出版等工作。10月,遊雲山回香港。
1952年
開始翻譯梵文古典《奧義書》,「聖哲」阿羅頻多的英文大作《神聖人生論》《薄伽梵歌論》,「院母」的法文語錄《母親的話》。
1953年
策劃「中國圖片展」,並自己創作了大量繪畫作品。
1954年
譯阿羅頻多的英文大作《社會進化論》。
1956年
阿羅頻多修道院華文部,開始陸續出版發行梵澄的譯作或著作;至1978年梵澄回國,共計出版有20多種。
1960年
之前長期的翻譯工作,實是面向世界文明的兼收並蓄。下一步,梵澄開始規劃如何系統地向世界介紹中華文化之菁華,此後在印十多年的工作以此展開,用英文或著或譯有《小學菁華》《孔學古微》《周子通書》《肇論》《唯識菁華》等。
1973年
11月17日,「神聖母親」去世。
1978年
11月,梵澄回到闊別33年的祖國。
1979年
入職中國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好友馮至在外文所,賀麟在哲學所。與所裡「約法三章」:一、不參加政治學習;二、不帶研究生;三、不接受任何採訪。此後,其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整理大量的手稿以出版。
1983年
發表長文《星花舊影——對魯迅先生的一些回憶》(載《魯迅研究資料》第11輯)。
1984年
1月,《五十奧義書》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此書的排版、編輯、校對等工作極為艱辛。5月,《神聖人生論》由商務印書館出版。
1985年
年初,完成《老子臆解》一書,中華書局取走書稿(1988年出版)。3月20—22日,參加在曼谷舉行的「世界佛教大會」。
1986年
2月,完成《略說『雜文』和野草>——為紀念魯迅先生逝世五十周年作》一文(載《魯迅研究動態》1986年第10期)。4月,完成為《蘇魯支語錄》重版(1992年,商務印書館)而寫的長篇「綴言」。
1989年
陸續在《讀書》雜誌上發表詩話《蓬屋說詩》(起於1989年第6期,止於1996年第11期)。
1990年
開始一學術大工程《佛教密宗研究——攝真言義釋》的寫作。
1992年
9月23日,好友賀麟去世。
1993年
2月22日,好友馮至去世。整個下半年,受魯迅博物館委託,對魯迅收藏的外國版畫進行辨認、考證和賞析。
1994年
《陸王學述——一系精神哲學》由上海遠東出版社出版。
1998年
自輯詩集《蓬屋詩存》,自費印製百餘冊,贈族中後輩讀書人,以示勉勵。
2000年
3月6日,梵澄先生逝世。病床頭放著那還未校讀完的《薄伽梵歌論》清樣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