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彼岸花開的時節,庭院裡、陰溼處、溪溝邊、馬路邊……居然就開著或赤紅、或金黃的「冥界之花」、「黃泉之花」、幽靈花、地獄花、鬼擎花……是否要驚起一層冷汗,繼而想起小說影視中的黃泉陌路,陷入想像而不可自拔?
但如果,知道了,這彼岸花是中國土生土長的,且大名就叫「石蒜」,那種恐怖莫名地感覺是否就已經散去了大半?
對啦,這彼岸花,用咱中國的本土名來稱呼,乃「石蒜」是也,原產於我國的長江流域等地,後來被引入了日本、越南等地。這一出口不要緊,誰讓咱泱泱大國地廣物博的,隨便一樣東西到了彈丸之地也能被奉若神明呢,說起來,也是石蒜君撞了大運。
橫瀬町寺坂棚田
從石蒜到彼岸花的變身,就因為「此花在秋彼岸日左右時間開花」。在日本的文化中,春分、秋分所在的那一周被稱呼為「春彼岸」、「秋彼岸」,極似我國的清明和中元節,都是祭祀祖先和亡靈的日子。在日語中,彼岸被寫作ひがん,對應中國的清明節。
中國人善於在平凡的事物中找出光,而日本人則沉迷於「物哀」的化中不可自拔。所以,即使是春秋分這樣的節氣,我們理解是晝夜平分的均衡、此消彼長的回歸,而日本人則會說「寒暑不過彼岸(暑さ寒さも彼岸まで)」,瞬間就平添了幾分哀愁怨念。
有道是,何為彼岸?
字面意思,另一邊,對岸;引申義,比喻所追求和嚮往的一種境界。
在佛家教義中,梵語的波羅即為彼岸,是脫離塵世煩惱、修得正果的所在。此岸指生滅,彼岸指不生不滅,即涅槃。
《大智度論》中曰:「以生死為此岸,涅槃為彼岸。」《無量壽經》卷上:「一切善本皆度彼岸,悉獲諸佛無量功德,知慧聖明,不可思議。」《文選·王屮<頭陀寺碑文>》:「然爻系所筌,窮於此域;則稱謂所絕,形乎彼岸矣。」 李善注引《大智度論》曰:「涅槃為彼岸也。」
當邊岸在人們心中的意義,成為一個抽象的概念之時,也就是詩詞大展拳腳的時候,將其腿上審美的神壇。在宋人蘇轍也就是蘇軾的弟弟,他的詩中就一再出現「彼岸寺」的意象。
宋代的釋正覺在其所作的《偈頌》中還是中規中矩地為佛家解釋:
有成佛,有降神。有彼岸,有迷律。
而到了釋可湘的《偈頌》中,借五月五賽龍舟,如此說道:
今朝五月五,及時道一句。無山可採藥,有水堪競渡。江心如許大龍舟,聚集梢郎同駕御。彼岸不著,此岸不居。只個中流,住無所住。機先奪得錦標歸,石女木人爭起舞。
就有點意思了,也許,人生總有時候,不是非黑即白或者非此即彼,總有所謂「中流」的中堅狀態,這其實還蠻符合中國人的中庸之道的。但更多的,彼岸就是我們今日的「生活在別處」、「詩與遠方」,甚至是更高明的理想之境。
元代的馬鈺馬道長就一再地說「靜意清心徑路,便名為、長生彼岸。神光燦,跨青鸞歸去,天地難管」、「得超彼岸、快活更無加」、「全家頓悟,同登彼岸」、「紫芝彼岸通玄路」等等,他心中的彼岸即道家的「大道」當然,也即長生共享天地壽。
唐詩人皎然的《早春書懷寄李少府仲宣》詩曰「脫身投彼岸,弔影念生涯」;宋代範成大的《吳船錄》卷上雲「一切眾生,同登彼岸」;元代的高道寬又說「出五行,修方外。彼岸蘆花,鬱郁彤雲墜」……
只是,宋代的龐謙孺在《題渡水羅漢畫》中似乎又道破了真相「本無行止令人圖,竟到彼岸歸何處。」歸何處呢?誰也回答不了。尚能確定的是宋代勾令玄的《敬禮瓦屋和尚塔偈》中的一句「日本國來尋彼岸,洞山林下過迷津。」
日本國,在歷史的長河裡,孜孜不倦地前來中國學習、尋找彼岸,待將中國的石蒜引入後,就將其包裝加持成了彼岸花、曼珠沙華、曼殊沙華。
在《佛經》中,提到彼岸花是
「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註定生死。」
再者,佛家的《法華經·卷一》中曰:
爾時世尊,四眾圍繞,供養、恭敬、尊重、讚嘆。為諸菩薩說大乘經,名無量義、教菩薩法、佛所護念。佛說此經已,結跏趺坐,入於無量義處三昧,身心不動,是時天雨曼陀羅華、摩訶曼陀羅華、曼殊沙華、摩訶曼殊沙華。而散佛上、及諸大眾。
那麼,如何理解這些「天界之花」,梵語中的manjusaka和mandarava?
《妙法蓮華經決疑》中就解釋了:
「云何曼陀羅華?白圓華,同如風茄花。云何曼殊沙華?赤團華。」
就因為這「赤團華」三個字,這石蒜就對了日本人的味,這不就是遺落在塵世間的彼岸花、曼珠沙華是也嘛,也算是因形及意的情感投射吧。從另外一個意義上來說,不管是石蒜還是曼陀羅,都是劇毒之物,尤其是曼陀羅曾一度是武俠小說中的「秘密武器」,還記得《神鵰俠侶》中的情花、《天龍八部》中的山茶、曼陀羅?
這曼陀羅全株都含有生物鹼,對人體的神經系統會產生毒理作用,別看武俠小說裡鬧的神神秘秘的,其實在田間地頭,也就是尋常之物。
但是,這個有毒,不能一概而論,更不能一棍子打死,一則,可以救荒,二則,可以入藥。
《救荒本草》稱石蒜為「老鴉蒜」,且
「生水邊下溼地中,其葉直生出土,四垂葉狀似蒲而短,背起劒脊,其根形如蒜瓣味甜, 救飢採根煠熟水浸淘淨油鹽調食。」
《本草綱目》中記載了石蒜的諸多藥用價值,可治療「便毒諸瘡」、「產腸脫下」、「小兒驚風」等。在其《集解》中,又記載了:
水麻生鼎州、黔州,其根名石蒜,九月採之。或雲金燈花根,亦名石蒜,即此類也。時珍曰∶石蒜,處處下溼地有之,古謂之烏蒜,俗謂之老鴉蒜、一枝箭是也。春初生葉,如蒜秧及山慈菇葉,背有劍脊,四散布地。七月苗枯,乃於平地抽出一莖如箭杆,長尺許。莖端開花四、五朵,六出紅色,如山丹花狀而瓣長,黃蕊長鬚。其根狀如蒜,皮色紫赤,肉白色。此有小毒,而《救荒本草》言其可炸熟水浸過食,蓋為救荒爾。一種葉如大韭,四、五月抽莖,開花如小萱花黃白色者,謂之鐵色箭,功與此同。二物並抽莖開花,後乃生葉,葉、花不相見,與金燈同。
《本草綱目》的偉大,在於考證、記實以及質疑和辯證,小毒與可選擇性的食用,並不矛盾。
不過,在宋朝趙番的《三月十七日以檄出行賑貸旬日而復反自州門至》中,是這麼說的:
參軍出郭匪幽尋,使者移文播德音。石蒜榆皮那得飽,刀耕火種豈能任。義倉政爾因飢發,賑歷茲焉遣吏臨。比屋故知難戶曉,分行聊得盡吾心。
這可以看做是當時的新聞紀實,災荒年還有匪徒出沒,時民生多艱,只能以石蒜榆皮維持生命,可是這個玩意一個處理不好就得喪命啊,幸好還有政府的義倉救災,以及「盡吾心」的詩人之輩。
這不僅讓人想到,即使到了2020年,這個世界上的飢餓和貧民也未曾成為歷史。
在菲律賓馬尼拉的貧民窟,流行著一種名叫「pagpgg」的食物,也就是將從垃圾堆裡挑出被丟棄的肉經過清洗再加工所製作而成的便宜菜餚。一份「pagpgg」肉的售價通常為20比索(約合人民幣2.4元),而一份「pagpgg」肉去除骨頭再加上各種醬料、香料和蔬菜後,又可以做出若干份廉價的菜餚,通常一份菜餚的售價在10比索左右。
對於當地的居民而言,「pagpgg」所隱藏的食品安全以及其他危及生命健康的問題,遠不及填飽肚子以及讓家人吃上一口肉,來得重要,雖然已經有很多人死於食用了「pagpgg」。所以,還是慶幸,我們所生活的當下和時代吧。
相對於石蒜的食用和藥用價值,還是「赤團華」的觀賞價值來得更讓人賞心悅目一些。《花鏡》中有載:
「深秋獨莖直上,未分數枝,一簇五朵,正紅色,光焰如金燈。」
因此,在詩人們的筆下,它通常被稱呼為「金燈花」,最有名的可能當屬女詩人薛濤的一首《金燈花》:
闌邊不見蘘蘘葉,砌下惟翻豔豔叢。細視欲將何物比,曉霞初疊赤城宮。
無葉、豔豔色如曉霞初疊,就是彼岸的驚鴻一瞥,也當真是十分形象了。
但是,國人的傳統,大多對此花是沒有什麼好感的,比如,在《酉陽雜俎》中就提及:
金燈之花與葉不相見,人惡種之,謂之「無義草」。
宋朝的晏殊有《金燈花 其一》就盡顯嫌棄之意:
煌煌五枝燈,下有玉蟠螭。漢宮已荊棘,此地生何為。既無膏火用,虛名徒自欺。
這顯然是代入了個人一時的情緒在裡面,於是,晏殊又作一首《金燈花》以示彌補:
蘭香爇處光猶淺,銀燭燒時焰不馨。好向書筇窗下種,免教辛苦更囊螢。
態度一下子來了個180°大轉變,晏大詩人這下不說人家虛名自欺了,反而誇讚道,香草焚燒時的焰火比起它來也顯得淡了,銀燭照亮時的焰火也沒有它香了,種在窗下,也不用辛苦捉來螢火蟲裝在袋子裡借光讀書了。
如果,這彼岸花有知,估計也要羞紅了臉,詩人不老實,這麼吹捧上了天,有捧殺之嫌啊。詩人們可不管,如果愛了,就會義無反顧。宋代的董嗣杲也有詩《金燈花》云:
弱瓣堅須燦野光,成叢灼灼鬥丹妝。風葩淨蘊商天豔,霞朵輕搖月夜涼。沈透柔柯難受雨,冷零嫩葉不禁霜。通明可使書窗透,肯拾秋螢聚作囊。
這不僅是攢其風姿綽約,更見風骨傲霜。彼岸花,不是傻白甜,夏天裝死、迎涼而生。從遺傳學的角度來講,是非常有智慧的,待到秋日百花開盡,峰蝶蟲兒可不就圍繞著它轉了,授粉大業有望也。
但是,楊萬裡不知出於什麼心理,非得諷刺這些傳播授粉的小飛蟲們,寫下了這首《戲嘲金燈花上皂蝶》
花須為飯露為漿,黑霧玄霜剪薄裳。飛繞金燈來又去,不知能有幾多香。
我所居住的附近,公園花圃中的麥冬已經花落結果了,這叢叢豔豔的彼岸花,就從麥冬的領地裡一簇向天,或獨朵,或三五成群,著實是惹了眼、豔了秋光。另有黃色、白色等它色的石蒜,是不能叫做曼珠沙華的,雖然顏色更見清麗,卻獨獨少了那份妖冶與驚心動魄。
最後,且以宋代葛立方的一首《金燈花》結束這一次的彼岸花正源之旅:
小圃金燈滿意芳,苞舒絳彩照煌煌。珠璣小滴今朝雨,縞紵難禁昨夜霜。拂秉麟須蛾欲避,枝銜螭口蠟猶香。列錢都是銀缸影,莫遣狂風出土囊。
滿意芳,醉秋光,莫要沉迷於彼岸花捕風捉影的奇幻之境,還是惜取眼前的美景吧,不攀折、不動手、只遠觀,也許抵達的就是心中的彼岸。